“哦,”卓泉恍然大悟的点首,他起身立在蔑竹席子上,双臂敞开,环视四顾:“你来见爷娘?卓枝,哦,不对,你合该姓燕。燕枝,你自幼聪敏,爷娘就在正堂却闭门不见,你看不妨猜猜看是为何?”
“不过你出身显贵,自然是想做甚么作甚么。”卓泉赤足踏在湿冷的泥土上,他作势走向正房,高声说:“我这就去通禀爷娘,贵人接见,好使他们准备妥当。”她心里难受,但仍怀有一丝痴望,说不得是卓泉不许爷娘见她......阿娘不恨她的,不会不愿见她,她心里默默地想,满目期待,翘首凝视门扇。
仿佛那扇小小的青窗蕴含着她全部的希望。
正房窗侧仍能望见人影隐动,门内却寂静无声,未尝听闻丝毫响动。
良久寂然无声终究是打破了她的幻想。
此时此刻算是她,不算冗长的人生中最昏暗的时刻。无论是得知东宫与她那桩悖逆之事,还是卓泉出言讥讽,亦或是她的身份大明,即将囚禁寺庙终老,她都告诉自己不怕,阿娘还在,东宫也还好端端的活着。
她珍爱的一切尚存于世。
可如今,东宫生死未明,就连阿娘也不愿见她了。
今时今刻她已是山穷水尽,一无所有。也是阿娘怎么能不怨她,换做谁也不能不怨,卓枝强忍满腹心酸,直直上前几步,她不愿忤逆寿春县主的意思,也不愿就这样离去。就在这踟蹰片刻之间,卓泉误以为她不愿离去,抱臂立在槐树下,出言哂道:“你将我建宁侯府一家子害的还不够吗?”
卓泉眼中闪过几丝狠色。
若非有幸得见肃王,此时他还闹不清楚身世性命,岂不白白遭受蒙骗,更是一心为了卓枝性命担忧。那副画像,那些真正的信件,他才是燕恪遗腹子,才是真正的皇亲贵胄血脉。若非肃王帮他将知情人一一灭口,此时此刻死的就是他了。既然真相尚不大白于世,不妨就势先送卓枝这个赝品去死,本来就是他的障眼法,如此也算死得其所。待此事暂时平息,皇帝老儿把心放心肚子里.......他们的大计才能隐于人后,这就叫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肃王说过的话犹在耳边“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当杀则杀之。”
寿春县主宠溺卓枝,将她养的纯善。卓泉想杀她不需用刀,寿春县主便是一柄利器,他冷笑:“你当寿春县主为何不肯见你,她晓得你们腌臜事,自大理寺回来就一直卧病在床,她一生端庄守礼,没想到如今却因你,因她平素最疼爱的女儿蒙此大辱。”
这些日子她只顾着满心痛苦,见阿娘面上不显一如往昔,却未曾想到她也是苦不堪言,仍维持平静不愿她看出什么......想到这些,卓枝眼泪如泉轻易崩落,声音呜咽不止含含糊糊,依稀能听出几个字。卓枝哭喘数声,压抑着泣音问:“阿娘病情如何?可请了大夫来?”
又是如此,装出一副母慈女孝的模样恶心人,卓泉心中更恨,他想到宗人府堂前,哪怕他万夫所指,寿春县主却不曾为他多言半句,一心护持卓枝,偏爱之心显而易见。
——“惺惺作态,别来这一套,这里可没情哥哥怜惜,”他话音一转,细细端详卓枝,讥诮道:“就算燕同在此,他恐怕也不会怜惜,说不定,”他面色诡谲,缓缓蹲身俯首,声音连珠炮似的,又急又快,“他,才是头一个要你死的人。万一你们那些腌臜事败落,他这个太子要不要做?只怕到那一日,世人只会感叹堂堂侯府,堂堂寿春县主怎么教养出你这般淫/荡无耻,悖逆伦常,不贞不孝的孽障......”
念及今朝种种,刹那间卓枝面无人色,朱唇翕翕,什么也讲不出来,她用力攥了攥毫无知觉的手,指尖冰凉,只勉力将幕篱放在脚边。
言语如刀尚不停歇。
——“但凡有点羞耻心,就该学哀帝以发覆面,黄糠塞口,城外找颗树吊死,居然恬不知耻上门求见,真是世间罕见......”卓泉将满腔压抑许久的恨意酝酿成尖酸刻薄之言,一句一刀无情的刺向卓枝,欲图将立在悬崖前的她推下绝路。
她的心脏已经千疮百孔,不在乎再添些风霜寒露。卓枝神色惨然,眼眶通红,她竭力咽下哭意,只是一板一眼抚平群摆,既然见不到爷娘,她只能端端正正跪在房前叩首行礼。
她不想哭的,眼泪却不由控制倏然滑落,一滴又一滴纷纷然落洒满衣襟。事到如今,卓枝不得不承认,这一切的缘由都是因她而起,卓泉说的在理。她踉跄着起身,脚下一绊发间那枝叠粉重楼终于坠落泥地,平日娇嫩如缎的名贵牡丹遇水顿颓,萎靡一地。
她以为上次那番话已是极端羞辱,可此时方才知晓这世上有无数的言语皆是杀人利器。卓枝胸腔之中那口气仿佛上不来,她急急喘了几口气,几乎一下子就要昏厥过去。那句“悖逆伦常”尚在耳畔,她勉力抬眼望向卓泉。卓泉腰间佩戴着锻银蹀躞带,银片闪烁倒映着一道银色光芒。
不对,是剑光。
身后一道寒芒直逼而来,那股杀意是冲着卓泉的,她虽仍是泪眼迷蒙,但是本能反应尚在,转瞬之间而已,她猛然起身抱着卓泉的腰就地一滚。“咚”的一声闷响,那柄剑锋利无匹,大半钉进雕花柱间,剑柄犹自震颤不已,可见掷剑之人怒气甚深。这剑来势汹汹,若是没能避开,她眼睛微微扫过卓泉,比照雕花廊柱,不禁心生寒意,那剑势正冲着卓泉颈项。
究竟是谁?
如此胆大妄为,敢在禁内持刀伤人?
她的目光忽然定住了,剑柄之上七段金色云纹隐隐散发出奇异的光芒,那是东宫曾借她一用的云纹佩剑。
卓枝慌张回首,只见东宫一袭深绛长袍立在院外,他面色平静,周身却好似笼罩着风雪寒霜,教人不禁战栗不止。他大步迈入庭院,不过几息之间,已然行至近前,他提剑上前,卓枝这才回神,急急上前死死抱着他的腰,不允他移动分毫,喊道:“阿兄,阿兄你快回去。”
这一声迫切的呼唤终于惊醒尚楞在槐树旁的卓泉,他手足并用,几乎是连滚带爬终于跑到屋内,门闩一合,他方才捂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的心脏,缓缓瘫坐在地。耳畔除了能听见他沉重的喘息声,还听得到门扇外卓枝惊声阻挠:“殿下恕罪,手下留情。”
长剑入鞘发出轻微的脆响。
此时卓枝才感到心跳稍许恢复。方才局势不由人,她不得不阻挠,现下一看才觉不妥,卓枝碰到火苗似的,松开双臂,她垂首喃喃,自言自语:“阿兄恨我,他是我的长兄,却也是真的恨我......”她双手拼命向身后缩,人也慢慢后退,直至退无可退方才停下。
——“阿枝。”
熟料他不出声还好,一出声更是提醒,卓枝垂目看也不肯看他一眼。东宫手似箍握紧她手腕将人制在身前,更是不容她有稍许躲避,强硬捧起她的脸,深深垂首抵着她的额头,四目相对。
方才大哭一场,卓枝眼睛通红,却不看他,不肯施舍他一丝一毫视线。
——“阿枝,”东宫低声轻唤,专注凝望着她,瞳仁隐隐发红,掠过惊疑狂乱,种种难辨,好似孤舟行水恰逢滔天波浪,好半晌才终于恢复表面寂静,但这种寂静平湖隐隐透出不详,与之相对更惹人心惊的是,他面上不动分毫,此情此景现出一种极端不协调之感。他声音低柔:“不怕,孤才是。”
卓枝茫然摇首。
东宫微微翘起嘴角,任谁来看也着实称不上一个笑。他嗓音低哑又轻缓,正如从前烛下讲书一般,耐心细致:“卓泉姓卓,他不是,也不堪为人长兄。”
“孤不恨你。”
他不急不缓说:“阿兄不恨你。”
阿兄......
如击火石,似闪电光。
卓枝如梦方醒,豁然开悟,这一切事他已经知晓。
如今已没什么隐秘,东宫什么都明了。这一切乍然被摊开显露天地之间,一时间羞耻愧疚难堪五味杂陈,齐齐冲上心头,她不禁打了个冷战,周身微微颤栗不止,卓枝扬脸回望东宫,眼神说不出是痛是哀,她朱唇张合数下,仿若溺水之人难以呼吸,一时发不出任何声音。
“叮咚,官居一品系统提示您:您有新的任务!”
“叮咚,支线初始任务:刺杀东宫。”
第116章 同气连枝
“叮咚, 任务:刺杀东宫。任务成功则奖励玩家符纸:来去无踪三张(可复制),替身人偶(一个),重置技能书(一张), 完成初始任务,玩家可重新选择名臣之路!任务失败,限制玩家使用系统技能,技能增益效果全部消失,甚至危及生命, 请玩家妥善完成任务!”
物品:来去无踪
等级:SS级
效果:此符纸一经穿戴立即生效, 效果时间为六十分钟, 在此时间内可反复使用。传送地点以穿戴者所在地为原点,辐射范围达五百公里开外。简单高效快捷便利, 实乃居家旅行必备之物!
物品:替身人偶
等级:SS级
效果:顾名思义,玩家可任意选定对象,按照所思所想设定人偶。该人偶配置全自动智能系统, 一经点亮即可使用, 完美模拟真人性格、才智及武力值等等。无使用期限, 系统出品终身维护!
物品:重置技能书
等级:SSS级
效果:非凡卓绝之作!仅可使用一次, 重置全部技能。
......
系统没有征求她的意思, 直接将全部物品一一展现。这些也许是系统认为她此时此地最需要的东西吧......电子音毫无感情反复催促,卓枝眼前乍黑,心脏疯狂跳动, 仿佛一块重铁压在胸腔之中。她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却只能看见眼前树木房舍全都扭曲呈一个个异色光斑, 旋转不停。
卓枝微微转动僵硬的身体,眼神却瞥见那柄云纹长剑,剑柄錾刻错金银云纹, 细密精致的纹路汇聚于云尾收合,勾勒出小小的弧。
怀中人如石偶木雕般纹丝不动,东宫理智稍微回转,他下意识便想到方才不该这般直言......自接到消息从灵州赶回,途中早就想好了的此次不好露面,即是因此行隐秘,恐惹是非;亦是念及阿枝,可能不愿见他。
原先才知晓这个消息之时,他也只是微愣,很快下决定,调兵遣将一切安排妥当,而后一路启程直奔上京。途中整整七八日,他并没有什么异样。这也许就是苏洵曾言,为将之道,当先治心。可是他错了,自从见到她那一刻起,那些酸涩苦痛齐齐翻涌,涤荡难平。
原来只想远远在院外看她一眼,谁知就听到连番羞辱,他想也不想,杀意萦心,径直掷出手中长剑。
其实那些话隐没在风中,不甚清楚,但是只听闻一鳞半爪。“说不得,他才是头一个要你死的人”,“何不以发覆面”,如此种种皆是因他而起,阿枝遭此羞辱,东宫仿若浸没苦海,心痛如绞。
从前那些抵触回避,如今他皆能感同身受。
他胸口阵阵抽疼,好似腔中囚禁着一只看不清面貌的邪魔异兽,稍有不慎,它就会破笼而出,像方才那般无所顾忌,言语无状。他多多少少有所察觉,如今他是有些不正常的......卓枝仍是默然无声,东宫只能瞧见她朱唇紧抿,失了色般苍白惨然,东宫竭力压抑心底即将沸腾的情绪,他微微靠近,又唤了一声,“阿枝。”
温热的气息扑在她耳畔。
卓枝浑身一颤,似有火烧。电子音闪烁在她耳畔,仿若死神低语,她迷惘摇首,不禁微微颤抖,只依据本能侧身闪躲。
系统仍在倒计时催促着,她挣扎着抽回双手。
此情此景,这般躲闪回避,正如一簇火苗落入稻草堆。
东宫神色微变,掌心越握越紧,力气大的好似捏碎她的手骨般......阿枝什么都不问,自顾自便决定两人的事。她总是这般,什么事都瞒着他,就连这样惊天之事,也半点口风都不露。她半点也不信他,却信旁人一言半语,东宫眼中染上狂乱沉色,他质问:“你怕孤?”简直匪夷所思,东宫双臂收紧,将她彻底拢在怀中,不可置信的反问:“你怕孤?你信他的话。你信,孤要伤你?”
他声音愈低,瞳仁却更亮,好似草上明霜,虽耀耀不久长:“孤,”他停顿片刻,肃容万分郑重,仿若立誓般:“我绝不会伤你,阿枝,纵使前事不成,如今你我也是,兄弟孔怀,”
兄弟孔怀,此事源于前朝,时年京兆人兄弟分家则分紫荆,一夜之间紫荆顿绝。后人有言:本同株不相分,分则亡。
卓枝呼吸一窒。
虽然事无转圜,已成定局,他们之间唯有一种联系,那就是伦常血脉。
毋庸置疑。
可她像鸵鸟一般,不愿听这些话,更不愿听东宫亲口告诉她这些话,此时此刻她终于找回声音。像是命令哭泣或是哀求:“......你不要说了。”东宫置若罔闻未曾停止,他声音愈发低沉,一字一顿,那些话依旧清晰地传入她耳畔,“......同气连枝。”
“悖逆人伦”、“卧病在床”最终和“同气连枝”汇聚一团,统统涌进脑中,她头疼欲裂,拼命挣扎,此时她只想捂住耳朵,闭上眼睛,蒙上头脑,什么都不听不想不说。
她这般回避拒绝的姿态,东宫只觉莫名恐惧。他平生从未有这种恐惧,那是一种即将失去的感觉,促使他更是极力挽回,他怀抱愈紧,将卓枝深深禁锢怀中,如此勉强感到些许安全,他语无伦次:“阿枝,我们......”
他话未说完,颈侧顿疼。
牙齿咬破皮肤,这种疼痛算不上什么。
可还是使他周身一顿,燕同低眼,此时此刻,他终于静下心神好好望着怀中人,数日未见,阿枝身量又单薄许多,孱弱不堪,他的眼神微停,只见那双凝雪的皓腕已经被他握出青紫痕迹。好似一瓯冷水当头直泼,他倏然冷静下来,手臂缓缓松开,可不消片刻而已,复又抬臂轻柔的环着她。
此时此刻他心中竟只有可耻的贪恋不舍,没有半分悖逆人伦之自责,他不禁自嘲苦笑,可见自幼苦读的圣人之言早被他抛之不见,他心里却隐隐有个莫名的念头,他想这大约,这次应该是最后的亲近。如此也总该顺着她的意思,不惹她伤怀。
腥甜气弥漫口中,卓枝恍然,她退后半步,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东宫没有再度阻拦她,很顺从松开双臂。卓枝垂首,她低声欲言,未曾想一低眼却看见浅色苎罗上襦沾染了点点血痕......是刚才受的伤吗?
她暗暗心惊,顿时失色,反射性看向东宫前襟,她低声暗语:“怎会,怎么会如此?”东宫身穿深绛长袍,颜色深沉看不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