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着, 又是小太监的一声:“贤妃到——”
小娘子们再一次乖顺行礼。
窦兰月入得殿内,视线掠过这些新人,温声说:“不必多礼。”
简单的一句话叫人心里颇为熨帖。
小娘子们因她后宫地位仅次淑贵妃,又是世家出身的身份而多生出的那份紧张,也轻易被抚平。一时不免在想,贤妃娘娘容貌虽不叫人惊艳,但这份贤良气度,确实不一般。
“淑贵妃到——”
“陛下驾到——”
连续两声通报,让殿内所有人齐齐向携着手进来的宋棠和裴昭行礼。
裴昭带着宋棠走到上首处坐下来,方与众人免礼。
他们经过新人身边时,小娘子们眼角余光瞥见皇帝陛下与淑贵妃交握的手,不少人禁不住脸红了红。再看清楚淑贵妃的模样,纵是一袭华冠丽服却气质出尘、冰肌玉骨,如此仙姿佚貌,直令人不敢直视,又不由生出一种“珠玉在侧,觉我形秽”之感。
她们心里都清楚,淑贵妃的地位在后宫无人能及。
只原先总抱着一份念头、一份期许,觉得自己未必要比任何人差,现下却无法那样想。
一个照面,已觉得输得一败涂地。
倘若当真进了宫,定也是要避其锐气才行,这位淑贵妃可得罪不起。
新人们心下多有计较。
妃嫔们习惯陛下对淑贵妃偏宠无度,面对如此场景,心如止水。
只有沈清漪,怎么都没办法做到无波无澜、平静相待。
她被裴昭和宋棠双手紧握的画面深深刺痛,脸色变得比前一刻更加灰败。
沈清漪近来生得一场病,今日本不想过来的。
但被罚禁足期间和裴昭没能见上面,之后她想见裴昭也没能见得上,到最后只能寄希望于新人进宫这种机会,和裴昭见上一见。
裴昭走进来的时候,却连看也没有朝她的方向看过来一眼。
沈清漪如何克制得住情绪?
她只恨不能夺门而去。
心中情绪翻涌,同一刻,不觉一股腥甜涌上喉头。
沈清漪用帕子捂住嘴剧烈咳嗽起来,瘦弱的身子跟着不停颤抖。
所有人的视线又都落在她身上,此时只觉得她脸色看起来实在很差,像一不留神便要随风而去。
宋棠同样在看沈清漪。
而沈清漪这幅样子,分明是说裴昭私底下亦未见过她。
距离那桩事差不多要两个月了吧。
这一次,裴昭如此狠得下心,看来他对沈清漪失望的程度不是一般的深。
那个纯洁无瑕、天真善良的沈清漪,在裴昭眼里,只怕已不复存在。
已非令他动心的那个人,如何留得住那一份情谊?
人呐。
一旦不爱了,翻起脸来,确实是什么承诺、什么海誓山盟都不认的。
宋棠看得几眼沈清漪便收回视线,没有出声。
坐在她旁边的裴昭皱了下眉,见她很快止住咳嗽,也未说话,只吩咐开始。
小娘子们于是在小太监的唱和声里一一相继走上前去。
“骆闻颖,年十七,翰林院学士之女。”
“臣女骆闻颖,给陛下请安,给淑贵妃请安。”
最先上前的是一位鹅蛋脸的姑娘,穿一身淡雅的月白色衣裙,身上首饰简单,反而衬得她整个人愈发清丽。大约因翰林院学士之女的身份,她浑身透着一股文雅的气质,举头投足尽显优雅,可见教养极好。
宋棠认真欣赏过骆闻颖的容貌姿态,凑到裴昭耳边低语一声。
裴昭挑眉,看她一眼。
宋棠冲裴昭一笑,又点点头,裴昭随即淡淡出声:“留下吧。”
本是心中忐忑的骆闻颖听见自己留下了,脸上顿时浮现欣喜之色,连忙福身谢恩。
陛下什么都没有问,这个骆闻颖又非倾国倾城的美人,能这么容易被留下,在场的人都看得分明,与淑贵妃在皇帝陛下耳边说的话关系很大。
这更像是在说——
今日这些新人的去留,淑贵妃的话甚至能左右皇帝陛下的决定。
妃嫔里有看戏的也有心中不是滋味的。
坐在殿内,手中攥着染血手帕的沈清漪唇齿间漫开一片苦涩,仿佛早膳过后喝下的那碗汤药的滋味仍残留在舌尖。
其实宋棠只对裴昭说了一句:“这个不错。”
这是她的客观评价。
翰林院学士之女的出身,身材匀停、容貌不俗、气质风雅,难道不值得留牌子吗?她既然来了,要挑肯定得给裴昭挑几个“好的”。任性的那一套做派,若用在这里,她故意挑些不行的,日后裴昭对着那些人,说不得要惦记起沈清漪的好来。
她最看重的倒还是骆闻颖的身份。
翰林院学士之女,不错,比沈清漪那种罪臣之女的身份,高出不知多少截。
裴昭开口要留,旁边伺候的小宫人即刻将骆闻颖的名字记下了。
之后,骆闻颖退下去,又有新的小娘子上前。
有皇帝陛下在且是选新妃嫔的场合,除去宋棠之外,没有人蠢到提意见。
宋棠觉得不满意的,也不开口。
然而,裴昭看起来对这件事的情绪并不高,一连上来许多位的小娘子,都不见他再出声留人,更是半个字都不问。如是这般,过得半天,也只有起初那一位小娘子被留下了。
“蒋露,年十八,宣武将军之女。”
“臣女蒋露,给陛下请安,给淑贵妃请安。”
熟悉的名字和熟悉的声音使得宋棠饶有兴致望向底下的人。
什么叫冤家路窄,这不就是吗?
前些时候,裴昭才同她提起当初南苑放风筝的事,这个当时和自己别过苗头的人竟然就出现了。宋棠久违再一次凑到裴昭的耳边,问:“陛下,能留吗?”
比起骆闻颖,蒋露的容貌要次一些,气质也是不如的。
也不知她怎么就瞧上了眼。
裴昭偏头觑一眼宋棠,宋棠继续和他咬耳朵,在他耳边吐气如兰,撒着娇:“能有个认识的人进宫陪臣妾多说一说话,臣妾会开心许多。陛下,好不好?”
她这样撒娇,他如何受得住?且又说是认识的人。
裴昭便开口把蒋露留下了。
蒋露行礼谢恩时,抬眼不经意对上宋棠的一双含笑的眼睛,莫名心中不安。
忐忑中,她退了下去,一颗心很不平静。
到得最后,除去骆闻颖和蒋露之外,裴昭还开口留下了一位名叫周岚珍的小娘子,年十七,是户部侍郎之女。今天留下的这三位,论起来,出身都还不错。
至此择选新人的事宜便也就结束了。
裴昭起身回德政殿,宋棠领着一众妃嫔行礼恭送他离开。
“后宫近来颇有些安静,多出这么几个妹妹,总算能多几分热闹。”宋棠含笑说着,看一看面白如纸的沈清漪道,“我乏了,先行回春禧殿,诸位姐妹随意。”
众人复恭送宋棠离去。
在她走后,一行人相继乘着轿辇离开无双殿。
宋棠回到春禧殿,小憩醒来,便听闻三个新人的封赏旨意已下。
骆闻颖、周岚珍、蒋露均一视同仁得封从六品的才人。
其中,骆闻颖和周岚珍赐居秋阑宫,一个住照水轩一个住听雨楼,而蒋露则被赐居怡景宫的清竹阁。秋阑宫目下没有住着高位妃嫔,骆闻颖和周岚珍住进去,日子不会难过,而蒋露去窦兰月的怡景宫,窦兰月一向待人有礼,也不会被刁难。
宋棠心知裴昭这么安排,也是特地避开沈清漪在的玉泉宫以及她的毓秀宫。
她对这些安排没想法同样没意见,左右都是裴昭自己的事。
今夜想来得有人无眠。
但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反正辗转反侧那个人不会是她。
……
琉璃殿内传出一阵一阵的咳嗽声。
沈清漪侧身躺在床榻上,手中帕子捂住嘴,因为咳嗽得太狠,额头满是虚汗,脸颊浮现一抹异样的酡红。
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怜春接过沈清漪手中的帕子,又用另外一条干净的帕子擦去她嘴角血迹,复递上一杯温水道:“娘娘,若不然,奴婢去求求陛下……”
沈清漪喝得半杯水缓解喉咙的难受,哑声道:“不许去。”
怜春便红了眼:“可娘娘身体越来越糟糕,继续下去,奴婢当真害怕。”
沈清漪想说,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左不过这条命赔在这宫里,还能够如何?她什么都没有了。
这两个月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只有她自己最为清楚。
起初她想着裴昭是一时生气,消气了也就好了。过得数日她私下给裴昭递消息,却全无回音,她又安慰自己,许是自己太过心急。于是连消息也不敢再递,怕将裴昭惹恼,唯有日夜苦等,盼着他有消息来。
她等到了什么呢?
她等到小宫人一次一次禀报“陛下今晚宿在春禧殿”,等到数次暗中求见裴昭却得不到任何的回应,也等到裴昭牵着宋棠的手出现在无双殿,没有分她一个眼神。
还有什么是不明白的。
即使去求他,他也不会来见她,因为他根本不想见她。
沈清漪闭一闭眼,却连眼泪都流不出来。流得再多的泪又有什么用?那个人,或许再也不会抱着她低声哄着,吻去她脸上泪痕。那一份温柔,大约已属于旁人。
“去煎药吧。”
沈清漪轻轻叹一口气对怜春说,“我睡得片刻,药煎好了便喊我。”
眼见沈清漪闭上眼,不愿多言,怜春抹着泪退下。
她走到门边,回头看一看床榻上身形消瘦、近来食欲不振且彻夜难眠的沈清漪,心中不忍,终是咬一咬唇,擅自做出一个决定。
·
午后,德政殿内。
裴昭将要紧些的折子处理完毕过后,魏峰领着小太监无声上前。
小太监手中一个托盘,托盘里面摆放着的是各宫各殿妃嫔们的牌子。
通常来说,今天有三位新人入宫,裴昭该从中挑一位侍寝。
裴昭却实在没有那样的兴趣,也不怎么想遵循这种似乎心照不宣、顺理成章的规矩。他没有去看那小太监,淡声道:“不必翻牌子了,朕今晚去春禧殿。”
皇帝陛下既开口,那小太监自然端着托盘退下。
魏峰没有走,仍立在案前,半晌,裴昭看他一眼问:“有事?”
“陛下,婉顺仪的大宫女跪在殿外,说要求见陛下。”
魏峰低声向裴昭禀报道,“到这会儿已跪得快要一个时辰了。”
裴昭问:“琉璃殿发生了什么事?”
魏峰回答说:“今日未曾听说琉璃殿有事发生。”
裴昭思索几息时间,猜到可能是为着沈清漪身体抱恙而来。只这些日子,琉璃殿那边一直有太医去帮沈清漪诊脉,药材也没有断过,他去不去都是一样的。
“她喜欢跪,那就让她跪着。”
裴昭冷漠说得一句,注意力重新放回了自己手中的奏折上。
魏峰便明白裴昭的意思。
他没有多言,与裴昭无声行礼告退。
临近傍晚,天色渐暗,外边淅淅沥沥下起一场雨。
忙完手里事情的裴昭从殿内出来,在廊下便望见跪在雨中、衣服半湿、模样狼狈的沈清漪身边的大宫女怜春。
裴昭皱一皱眉问:“她一直跪在这儿?”
魏峰说:“是。”
裴昭看着因瞧见他而冲他磕头的怜春,说:“喊她过来。”
魏峰应声,便示意小太监去将怜春喊至廊下。
怜春恨不能奔上去,颤着声与裴昭道:“奴婢叩见陛下,给陛下请安。”
裴昭问:“婉顺仪有什么事?”
怜春泣声道:“陛下,娘娘病得严重,望陛下去看一看娘娘。娘娘这些日子吃不好、睡不好,奴婢实在心疼,不愿娘娘这样下去,眼睁睁看娘娘将身体拖垮。”
“她身体不适,你作为大宫女,不在身边尽心伺候,却跑这儿来。”
裴昭说,“朕会让王御医去为你们娘娘看诊的。”
这是不过去琉璃殿的意思。
怜春咬唇,欲再求一求裴昭,却只见他在宫人的簇拥之下抬脚离开。
裴昭沉默坐在去春禧殿的御辇上,耳边听着雨水打在华盖上发出沉闷声响。他想起之前有一次,他和沈清漪之间闹了些不愉快,她便是这样生病也不肯吃药,用这样的法子逼着他去见她。
那一次不忍心她这么对待自己,他去见她了。
这一次,他不能再那样纵着她。
裴昭抬手摁一摁眉心,抬头发现快要到毓秀宫的地界,一时轻吁一口气。
不到半刻钟,御辇停在了春禧殿外。
尚未从御辇上下来,裴昭便见宋棠擎着伞快步朝他走过来,脸上笑容是说不出的欢喜。见她高兴,虽不知她为何高兴,但他心情也像跟着变好了。
“雨天路滑,你慢着点。”
下得御辇的裴昭甫一站定,宋棠已经走到他跟前。他伸手扶住差点儿脚下打滑的她,口中提醒一句,转而牵住她的手,从她手中接过那把紫玉骨伞,往廊下走。
宋棠笑吟吟道:“臣妾只是没想到陛下今日会过来。”
说话间,她手指挠一挠裴昭的手心,声音低下去一点,“臣妾只是开心。”
掌心传来的些许痒意闹得他心底一荡,那手指仿佛挠在他心上。
裴昭不觉也笑了笑:“朕便没打算去别处。”
宋棠便得意道:“陛下若这样说,臣妾可要忍不住翘尾巴啦!”
几句话的功夫,两个人走到廊下。裴昭将伞递给宫人,含笑看一看身旁的人,只见宋棠一双眼睛像也被雨水洗刷过,明亮异常,此时此刻,目光灼灼望向他。
“朕说的可是真话。”他的确没有打算要去那些新人那儿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