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一身上拒不合作的气息让术士露出了无奈的表情,他微微叹了口气,甚至用手掌按住了身边蠢蠢欲动的面妖。
“嘛,作为佣人陪伴了你们那么多年,相处如此友好简直让我想起了当年养育夜卜时的快乐时光。”
“在我心里,你也能算上我的半个孩子吧,所以我也不想伤害你……”
他像个慈爱的长辈,对着自己那不懂分寸的小孩,表现出了惊人的耐心。
“我也认为兄妹情深是件好事啦,但如果那根本不是你的妹妹,你还会这么袒护她么?”“一般正常人和怪物相处都会有点心理负担的吧,所以如果承担不起来的话,我建议你现在就把她交出来。”
“毕竟暗示已经解开了吧,现在挡在她身前可是很危险的哦。”
“我跟你数到三,请把她还给我吧。”
……
在看到术士的那刻,缘一便能感觉到背后妹妹身上传来的压抑与恐惧,她整个人直接僵在了原地,她身体微微颤抖,呼吸也完全乱了分寸,那种可怜至极的姿态,很难让缘一不对术士心生恶感。
感谢术士的啰嗦与耐心,让缘一在心里迅速拟定好了接下来的行动方针,从“阿系”那单薄的体格以及松懈的肌肉来看,这个男人并不擅长近身搏斗,所以目前威胁最大的是他身边的几头狼妖。
“等他数到三,你就往回跑……”
缘一低声地叮嘱好自己的妹妹。
在“阿系”数到三的一瞬,男孩出手速度快如闪电,直接一击击中了面妖的咽喉,让强壮的狼怪不及发出呜咽,便毫无反抗之力地,被强大的惯性摔向了一边。
缘一毫不拖泥带水的动作,令旁观的术士发出了一声称赞。
“哇哦,看来击倒剑术老师的另有其人呢。”
“小小年纪凭借练习用的竹刀就能做到这个地步么?”
并没有为面妖的减损感到惊慌,主动向缘一挥动锡杖的术士,脸上仍旧带着游刃有余的微笑。
“那遇上神器会怎么样呢……”
术士手中所谓的神器成为了他的倚仗,明明只是随意地一劈,便能爆发出与男人臂力不符的冲击力,使缘一手中作为格挡的竹剑瞬间崩碎。
虽然天生的直觉,让缘一在面对术士的攻击时及时闪避,从而保住了竹剑的完整,但是打倒这样的敌人显然不是一件易事,尤其在身后还有手无缚鸡之力的妹妹的情况下。
就在缘一寻找击落术士武器,攻击他身体脆弱部位时机的同时,原本攻向他的面妖,一改攻势猛地扑向了蜜的位置。
“蜜!快跑啊!”
“蜜……”
而就在他如是发出惊呼的时候,映入他眼眸的,是一副梦幻到近乎怪异的画面。
美丽的女孩于月光中显现出了非人的姿态。
她宛若绽放在幽深夜色里的紫鸢尾,苍白的,脆弱的,楚楚可怜的,生了一副被花朵亲吻过的好容颜。
此时她正用着那双莹润的蜜色眼眸,迷茫地望着自己的手臂。
“……欸?”
瓷白的肌肤里长出了菟丝细藤,翠绿色的藤蔓眷恋地缠绕着她的手腕,盘旋而生,争相开出细小的紫色花朵。
在女孩视线不及的其他地方,纤细的枝叶在藤紫色的发丝间环绕,仿佛雕花似的攀上她的额角,为那张精致的面庞平添了几分惑人的美感。
原本是右眼的器官,从眼眶中开出了娇嫩的花朵。
花朵簇拥着她,花朵眷恋着她,花朵束缚着她。
变成了她无法逃离的牢笼,使陷入混乱中的女孩无法前进半步。
那是女孩和花朵的嵌合体,怪异的,非人的,明明应该给人一种美人被花朵吞没的可怖感,却带着生就如此的自然,仿佛她就是花朵本身,魔魅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黑暗中传来术士冰冷的嗤笑。
“所以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她可不是你的亲生妹妹。”
第16章
“她可是我用‘花朵’和弃婴做出来的‘人造咒胎’啊。”
“所以,你现在还要袒护她么?”
抓住缘一因为眼前景象失神所露出的破绽,“阿系”驱动术法唤出缚布,直接将男孩定在了原地,并封住了他的嘴巴,将不断挣扎地缘一扔在了一边,慢慢走向了缘一身后的蜜。
早已超脱轮回,在世间中重复降生与死亡的术士,在这一世的身份是咒术三大世家之一的加茂家的咒术师,作为分家之子的他,虽然得不到宗家丰厚的传承,但是基本的咒术教育还是让他有了些新的尝试。
这世上除了从人类愿望中诞生的神明,还存在着人类负面情绪的聚合物,诅咒。
不像是由人类灵魂堕转的冤魂或者妖怪,诅咒这种东西完全诞生于人们的刻板印象,一个骇人听闻的怪诞,一处尸骸遍野的坟场,流言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只要人们怀着“辛酸、恐惧、猎奇”之类的情绪传递着这些故事,他们的想象以及情绪便会聚集,凝结,让故事的主人公诞生于世。
人们以有名的虐杀狂为原型编出故事,吓唬喜爱玩闹的孩童,没想到后来真会有邪祟撕开了孩子的身体。
人们津津乐道着绞杀丈夫的怨妇,不料夜里回家后,突然出现的白绫吊起了自己的脖子。
……
在参与驱除诅咒任务的时候,术士甚至在一个暗地里信仰“邪龙”的村庄里见到了由他们的畏惧凝成的龙形诅咒,“玉藻前”、“八岐大蛇”、“酒吞童子”这种由故事诞生的各个版本的诅咒更是层出不穷。
比起祈愿,恐惧怪异这种东西似乎更能为人们熟记,再加上诅咒这种邪祟的体内充满了对人类无差别的恶意,听起来竟比进入叛逆期的祸津神,要更加符合术士那“除去不必要人类”的心思。
而且这种本应该仅存在彼世的存在,甚至因为加茂一族的叛徒,有了直接降临于人世的可能——
只要利用诅咒让普通人受孕,就能诞下具有实体的咒胎,一个披着人皮的怪物。
它能像披着羊皮的恶狼一样,在人们毫无察觉的时候,轻松咬开猎物的喉管,这种有趣的场景,让术士光是想象,便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同样的,能不能人为制造出拥有肉身的神明呢?
能不能利于人们的诅咒将神灵化为咒灵呢?
怀着对神明这种虚伪存在的恶意,术士在心中订好了计划。
首先是合适的诅咒,他从杀人森里找到了极乐花,一种慈悲博爱的神明,就算堕落也是比较温和的诅咒,只不过这朵柔嫩的月之眷者天生畏惧阳光。
为了弥补这一缺陷,他特地找寻了太阳神的忠诚信徒来养育她,那是个拥有稀薄到微乎不记的巫女的女人,术士的幻术配以极乐花甜蜜的香味,让这位夫人坚信这就是自己诞下的女婴,殊不知抱在怀里的是开满鲜花的肉块。
而来自母亲衷心的祈愿,甚至让太阳神为花朵降下了恩赐,花朵如术士所愿不再惧怕阳光。
幻术的核心是女人的愿望,只要女人以为这是她可爱的女儿,与她签订契约的诅咒,就会努力变成女人想象中的模样。就算诅咒长得根本不像母亲,在她香味的作用下,所有人看她都会是和女人相似的长相。
直到母亲黯然逝去,无主的神明因为失望彻底化为咒灵,美丽的诅咒之花显示出了最初的原貌……
十年耐心培育,只待今日摘取。
男人凝视着得知真相后陷入混乱的花朵,露出了两人独处时才有的,深情而冰冷的笑容。
“我可怜的孩子。”
“我也不希望你这么难过……”
他冲自己的花朵伸出了手掌,态度温和而真诚,语气悲悯而无奈。
“或许我也被你的香气吸引了,我留在这里陪伴你多年,只是想满足你那些‘被爱’、‘有美满家庭’的小小愿望。”
“但人类毕竟是人类,他们狭隘又弱小,所以总是会排挤伤害比自己强大的存在,‘过家家’很快就变得不是那么愉快了……”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还有谁会纵容你,带你离开呢?”
术士循循善诱,以缱绻的眼神,以阴郁的珍爱为诱饵,渴望着将花朵拉入他所处的无边黑暗。
“所以来我这边吧,为了让你开心,我们甚至可以杀掉那个令你痛恨的‘父亲’。”
“我可以赐给你一个全新的名字,将你彻底从悲伤的回忆中解救出来。”
……
然而回应他的是来自蜜的拒绝,苍翠的草地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细小的野草争先缠上术士的双脚。
那个可怜的孩子喃喃发出低语,下意识堵住了自己的双耳。
“我是妈妈最爱的女儿……”
“她说喜欢我,我是她甜蜜的孩子,所以才叫我蜜的……”
“我才不是你的孩子。”
她并没有过家家,
她是是全心全意地想跟母亲在一起,想完成她的愿望的。
然后生而为人,度过了一段非常幸福的时光。
……因此并不憎恨。
只是难过而已。
难过于母亲的逝去。
难过于再也不能从她的口中听到爱语。
我是多想见到你啊。
可是如果你也知道真相还会爱我么?
……哪怕你对我说出憎恶的话语也好,我还是想见到你……
除了你之外,还会有人爱着我么?
纷乱的思绪填满了诅咒的脑海,胸口处一直传来的疼痛,是因为诅咒品味到了人类才有的难过。
长期已久的的痛苦积攒在她的心中,于在此刻决堤,让她发出了求救的声音。
她望着自己的哥哥,从仅存的,属于人类的眼睛中,流出了眼泪。她哀泣着,向着男孩,发出了祈求。
“我好痛,我好难过……”
“救救我。”
“救救我啊,缘一。”
就像是你说要带我逃走时,答应我的那样,救救我吧,带我逃离这样的痛苦吧——
【如果你呼唤我的名字,我就一定会到你的身边。】
【我答应你了,我会带你走。】
【我会帮你的。】
母亲离开后,我一直是一个人……
所以求求你了,不要将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泪水模糊了蜜的眼眸,闯入她视野的是男孩奋力挣开束带,向她奔来的画面。
没有被欺骗的不满,没有面对怪物的憎恶,甚至没有一丝迟疑,缘一喊出了她的名字。
“蜜。”
就算皮肤被束带锋利的边缘所划伤,就算手臂将被面妖撕咬,就算身后是冷酷无情的术士,他也坚定不移地挥动着手中简陋的竹剑,破开眼前的阻拦,向着女孩奔去。
他暗红色的长发在因为奔跑,在风中飞扬,额角奇特的斑纹感应到了主人的情绪,在黑暗中跳动,甚至给人一种活着的感觉。
他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像炙热的太阳,要为她驱散这令人绝望的黑暗。
就算她不是自己的亲生妹妹,甚至不是人类。
她仍然是他的珍宝,是他陪伴多年的家人。
“我会救你的。”
男孩拼了命地守护自己的宝贵之物。
但比起轮回过数次的术士,年轻的太阳还是稍显稚嫩。
“我不得不说,夫人的确把你教成了一个很好的孩子……”
“啊啊啊,真让我嫉妒。”
“所以现在就让你换代的话,是不是我就能代替她了呢?”
接二连三的意外事件终于将术士的耐心消磨殆尽。
“作为感情的见证,就把这个孩子作为未来的神器,送给你吧。”
“要知道在大人的世界里,光有气势可是不行的哦。”
他看着眼前的男孩,不满地皱起了眉头。接着,直接举起了金色的锡杖,准备将那锋利的尖端直接送入缘一的体内。
“不要!!”
诅咒的花朵极力催动花藤,翠绿的藤条变成细网欲将术士束缚,甜蜜的花朵接连绽放,企图利用芳香的吐息将术士逼退。
“不行哦,上次都说了,你还是小孩。”
“ 还不太管用哦。”
这种有意袒护让术士直接扯平了嘴角,他不满地用锡杖划断了眼前的植物,发出了孩子气的抱怨。虽然脚下速度略有减缓,但还是一刻不停地逼近了被藤幕遮挡住的缘一。
然后出乎他意料的是,割开藤条组成的墙壁后,出现在他眼前的并不是男孩单薄的后背,粗壮的树干拔起而起,狠狠地撞向了他的胸膛,与此同时,森林的震怒声如惊雷,在他的脑中炸开。
【你这该死的术士】
【把你的脏手从她身上移开】
【你还想将森林的花朵折辱到什么地步】
森林正在震动,野草、灌木、树木在这一刻全部都化为了致命的武器,向术士席卷。此时,从其中一颗树木中爬出,突然出现在术士和那对“兄妹”之间的是诞生于森林的诅咒,蛇莓口中的花御大人。
他有着与人类相似的健壮外形,青白的皮肤如同光滑的白桦树皮,身上奇异的纹路仿佛深色的血痕,眼眶部位伸出的两只树枝代替了眼睛。
不同于娇弱的极乐花,代表森林意志的它,只是站在那里,那种强大的压迫感,便宛如不可撼动的高山。
它的出现令方才还游刃有余的术士,都忍不住苦笑着向后退了一步,手中的神器正带着他的身体起舞,以异常灵活的姿态,险险躲过那些粗壮又锋利的枝干的穿刺。
“不是吧,只不过摘了一朵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