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觉得父亲说的是错的,因为周围的人都是这样的评价标准,但心里还是会忍不住偷偷觉得她很好。
她真的很好……
光是看着她笑就能感到幸福。
和他被教导的冷漠,强硬不一样,那是只能出现在女子身上仁慈、宽容的好,是必须被保护起来的,若是落在他身上,就变成了傻,必然会被父亲呵斥,被下人们暗地欺辱。
那种样子实在是太弱小了,让他经常会止不住的担心——
你会遇到父亲那样的男人么?
你会被欺负么?
我能为你做主么?
我要怎么样才能保护住你呢?
他得很努力,才能维持住现在的生活,因为除了父亲要求的道路,找不到别的什么“微笑着变强实现愿望”或者“看一次就成为天才”的方法。
因为还是孩子,所以得很努力,得咬着牙不能被比下去,才不会因为大人的随口一句,失去现在有的一切。
这种心情妒恨焦灼又疲惫,仅在呆在妹妹身边才得以和缓……
“我应该做的还可以吧?”
“这种小东西太久没做,好像就那样了。”
“反正我也没有花太大心思,你不喜欢就扔了吧。”
可能是怕年幼的小女孩用大人尺寸的农具会砸伤自己,第二天岩胜亲自给蜜带了个特质的儿童版小锄头。
虽然因为长久练剑,男孩的手掌相较从前结实灵活了不少,但刻刀还是在他的手上留下了一些细小的伤口。此时,他有些紧张地将负伤的双手背在了身后,因为拿不准见惯香粉首饰的妹妹的态度,口头对礼物的评价也越说越低。
但好在她妹妹是个观察新奇事物时相当仔细的主,她喃喃着“这就是锄头呀,尺寸刚好,我也能挥动诶”,对着光打量着锄头的外形,很快就发现了其中暗藏的玄机。
岩胜在木柄中部刻了些深深浅浅的格纹,正是他身上穿的那件紫黑色外衫的花样。寻不着女子的花样,他就在灯下照着自己最喜欢的衣服的图案,仔细地雕刻了起来。
“和哥哥一样。”
“感觉是很高贵沉稳的花样,真好看啊。”
女孩摩挲着木制的花纹,赞赏的语气让绷着脸的岩胜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容。
目前为止,蜜表现的一切都很正常,除了在刚开始从阿系手中接过锄头的时候,望着男仆的脸,她露出了一个有些茫然的表情。在从他手中拿走东西后,走的更是干脆,她直接躲在了岩胜的身侧,似乎难得连眼神都不想多给他一个。
“哎呀,我怎么觉得今天的小姐有些嫌弃小人。”
“请问小人哪里冲撞了么?”
这种有意回避让阿系露出了困扰的表情,他观察着躲在岩胜身后的蜜,态度十分的诚恳。
“这不是很正常么?优秀的淑女会回避外人。”
可岩胜把女孩严严实实挡在身后,脸上那副“我的妹妹除了我谁都不喜欢这很正常”的样子,看起来实在太过理所当然,让阿系忍不住嘴角一抽移开了视线。他听着不远处的脚步声,抬头望向了逐渐走近的继国缘一。
那个男孩正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丛带土的植物,在看到等待中的岩胜和蜜之后,露出了略带歉意的表情。
“十分抱歉,我在路上遇到了这个,稍微耽误了一会儿。”
“因为果实很多的样子,就挖了过来。”
在缘一手中的,是一从生的郁郁葱葱的蛇莓,殷红的果实像一盏盏精致的红灯笼,沉甸甸地挂在深绿色的藤条上,那漂亮的色泽让一旁自诩种植达人的阿系都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轻叹。
“哦?”
男人收起了脸上灿烂的笑容,微微眯起了眼睛。
第9章
女孩的本体是极乐的花朵,按分类正是擅长窥探人心,汲取情绪的那类咒灵,就算成了人胎,比起用人生阅历或者日常交往小要点,来判断那些表里不一,奇奇怪怪的信徒,继国蜜更擅长的是从心。
用本能去体会对方话语中潜藏的深意,然后作出反应。
可眼前这个叫阿系的男人没有味道……
跟他对视的时候,两人间仿佛隔了层无形屏障的感觉,让她变成了只被人剪了胡子的小猫,左左右右摇晃脑袋怎么动都不是个滋味。
明明之前还能感觉到,这个男人身上若无似有的憎恶,好奇,喜悦之类的情绪来着……
现在活人直接变成了个木头人,感觉实在可怕。
再加上没有愿望,没有波动的人明显不在“神明”的服务范围内,蜜对这种情况只能本能地感到乏味,她不过瞧了阿系几眼,就意兴阑珊地转回了脑袋,猫在了可靠的兄长身边。
早上没睡成回笼觉的她,不过站了一会儿就累了倦了,抱着锄头,小脑袋瓜直往岩胜肩膀上歪,慢悠悠地打哈切。
长期练剑的小少爷身板结实,站姿笔挺,很轻松就能撑住自己歪歪扭扭的妹妹,他皱了皱眉头,嘟哝着“你昨晚没睡好么?”,为了防止妹妹手松误伤到自己,用一只手从蜜的怀里抽走了锄头,空出来的另一只手扶住了她的肩膀。
虽然说她像母亲,又是个女孩儿,所以未来个头发展空间有限,但好在这会儿大家还是小朋友,女孩发育的早一些,以至于蜜现在歪着脑袋,就能把脸贴近岩胜的颈窝,舒舒服服地靠在那里。
还是岩胜好,年轻的男孩暖的像个小火炉,勃勃生气随着偏高的体温蒸腾而上,带着点很淡的汗味,像是沉稳的木檀,像是月下的松柏,兼备清冷的苦味与滚烫的辛辣,温热的气息包裹着她的鼻子。
“我昨晚做噩梦了没睡好嘛……”
“哥哥你好好闻哦,你有什么熏香么?”
她一说话,就有一股热气往岩胜的脖子上扫,让他差点手软没抓住锄头,小少爷红着脸吸了几口气,才稳住避免了被砸到脚趾的命运。
“胡闹!我一个男人用熏香干什么?”
“你别到处乱闻啊。”
女孩甚至为了离他近点,还主动伸手圈住了他的脖子,仔细地嗅了嗅他的颈窝。然后在岩胜真的要摆出兄长的威严的前一秒,她察言观色,蓦然远离,用宽大的袖子遮住了嘴唇,乖乖站好,朝他露出无辜的小眼神。
“这样啊,可能是做手工时,沾上了木头的香味吧。”
“我还只有过花香的香包,没有过木头的……”
蜜在用袖子遮住嘴唇的时候,仔细地闻了闻自己的指尖,事实证明那味道的确就是岩胜的。
她的鼻子还是很灵活的,没有出问题,有问题的单纯只是阿系这个人而已。
她好得很!
“下次给你买就是了……”
她倒是很好,岩胜不觉得自己好,他伸手抹了一把仍残留着些柔软触感的脖颈,看着掌心上来自脖颈的汗珠,上一秒脸蛋通红,下一秒神情复杂,忍不住悄悄地问向了自己的贴身侍从阿系。
“我是不是容易汗多?”
是不是其实蜜在暗示我,我有汗臭味,必须用香包才能压得住啊?
他刚刚练完剑的确会存在衣服湿透了的情况,但是他有好好立刻再换衣服的啊!
“这我就不知道了呢,至少我是没有闻到什么味道的。”
“为了方便少爷的锻炼,小人选的衣服是均是用透气性好,便于活动的那种。”
阿系笑眯眯地安抚了岩胜敏感的自尊心,表示年轻的他并不存在什么体味问题。
他对男孩复杂的心情并不感兴趣,只是默默从女孩的举止中推断出想要的情报——
她是通过气味来判断事物吸引力的,比起神明,咒灵在这方面表现得更像是妖怪那类,会喃喃着“好香啊,好香啊”撕碎猎物的存在。
强行用咒术阻断她的感知,则会让她觉得无趣,这点真是让人可惜……
以及让她接触到植物,似乎会催发她原本咒灵的力量,然后吸引过来一些有趣的伙伴,就像现在这样——
在瞄见缘一手中那捧殷红的植物后,蜜的眼神明显出现了变化,无论是颜色还是味道,她一直很喜欢这种产量很低的莓果。带着惊喜的表情,女孩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从缘一手中接过挂满“宝石”的小灌木。
“这个看起好漂亮……”
然而她惊叹的话语还没有说完,便听见那丛灌木中爆出了一阵令人熟悉的哭泣声。
【大人,是大人!】
【您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奇特的声音直接在她的脑子里响了起来,接着“蛇莓”那深绿色的纤细藤蔓,也痴缠地卷住了蜜的指尖。
这种突发情况照实让蜜的呼吸停了那么一瞬间,得亏她从心速度比脑子思考速度快,她只是顿了顿,便垂眼望向了缘一带着泥土污渍的手指,说出了刚才准备说的话。
“哥哥你的手……”
“是直接找石头挖出来的么?会不会受伤啊?”
“我还好。”
“这株蛇莓扎根很浅,所以很容易就挖出来了。”
而望着蜜手里的蛇莓,缘一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疑惑的表情。
在将这株植物递交给妹妹的那一刻,它的枝叶上散发出了和蜜体内相似的雾气,但是仅有一瞬。在蜜向他提问的时候,雾气便消逝了,快得像刚刚发生的一切,只是他的一场幻觉。
……
只有天知道继国蜜内心受到了多大的震撼,她只是从阿系那里学了点“只要用心对待植物,植物也会回馈你。”“作为优秀的农民,把作物当孩子,能听懂植物的要求,知道它们的需求,是土壤太硬?还是水不够?”之类的歪理。
然后她的确是对自己的小凉薯们倾尽心血。
但……
原来用心真的能听懂植物说话嘛??
原来不是用拟人的手法,是真的说话嘛??
震撼之中,她甚至主动看向了这些人里头唯一种过东西的阿系。
如果你真如自诩那般,对各种植物相当了解。
那你一定也能听到这东西说话的声音吧?
她僵硬转头的样子,让男人直接小声的笑了一声。
“怎么了小姐,是土里有虫子么?”
阿系面露关切,语气诚恳,用那种正常不过的神色回应女孩——
在场的众人中,只有她听到了哭声。
本来那个太阳之子,应该是能察觉到那个植物上的妖气的,但是就在那一瞬,好像是被妹妹自带的幻术硬生生压了下去吧,所以才毫无察觉。
男人在以前也遇到过这种情况,都说万物有灵,但是植物的话语,好像只有同为草木的精怪才能听清。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呢?
你们准备怎么做呢?
男人只是拢着手,笑眯眯的看着。
……
在继国蜜忙着翻土,将昨夜里发出来的凉薯苗挨个种好的时候,她脑子里那个声音,正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
【您不记得我了么?您是森林里尊贵的大人,响应我们愿望的月之花】
【您当时很喜欢我红色的果实,觉得很漂亮,所以特别允许我长在您的身边】
【后来您被术士带走了,森林也陷入了混乱……】
【但我一直没忘记您,您那美丽的身姿和甜蜜的味道一直刻在我的灵魂上!】
……
通过整理它那颠三倒四的叙述,蜜大概拼凑出了一个奇幻的故事,内容和信徒中传的版本差不多,说的都是遥远的密林中,诞生了一朵散发着甜蜜香气的花朵,让周围发生了不少奇异现象,然后被村民献给了领主大人。
只不过人们认为她是神赐的孩子。
而蛇莓咬定她本身就是神明。
蛇莓身上传来的气息,跟母亲给蜜的感觉十分相似,如果按照它那番“您是从我们的愿望中产生”的理论来讲,它也的确算得上蜜曾今的监护人,言语中殷殷真情不见虚假。
再加上它那种关于“您是不是能感到月亮的眷顾?”,“您一向仁慈宽厚,是不是又在完成别人的愿望了?”,“那些该死的人类,是不是总是对您露出痴态,就是那种……您还是孩子,这段我们跳过吧。”,“唉,不说性格没变……就算从花朵变成人类,您的美貌也没有半分减损,菅原道真家的梅花精都没您好看!”的爆炸发言,每一句说得真是好有道理啊……
让继国蜜不由自主地就听了下去。
她原来只是个乐于助人,喜欢实现别人愿望的小姑娘,只是没想如今业务范围还推广到了植物身上,她面不改色地举起了手中的清水,轻轻浇在了蛇莓因干渴而有些翻卷的叶片上,语气温和地问它——
事情的经过,我大概知道了。
那你远道而来找我,是为了做什么?你有什么愿望呢?
女孩和善的态度让蛇莓愣了一会儿,它像是想到了什么难过的事情,微微颤抖起来,声音中也掺杂了些啜泣。
【我没什么愿望,能看到您还有自己的意识,我就满足了……】
【太好了,我还以为您被术士抓走后完全消散了……】
【我当时太弱小了,我明明全力阻止了,但还是不敌那个术士……】
那个穿着袈裟的男人,举着锡杖似的神器,只是随手一挥就让它失去了意识。
【如果真要我说点什么的话,这次大人您千万要小心人类。】
最开始只是祈求富饶,愿望满足之后,喜乐安康只让他们幸福了一会儿,接下来他们渴望的越来越多,他们开始的确表现的很恭敬,但是后来呢……
这是连血亲都不能告诉的秘密。
【不可以说啊大人!】
【不可以说,他们会把您卖掉的!】
【您也不想离开母亲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