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官你说,你想聊什么?”老板一边讨好地笑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将银锭收进了袖口。
燕回不急着用饭,拿起木勺拨了拨汤面上薄薄的油光。
“你在这条街卖了多久的馄饨了?”
“小的在这里卖了两年,但我爹在同个位置卖了三十四年——我们这是家传的馄饨铺,我爷爷,太爷爷都在这里卖馄饨。”
“那你可知,住在这巷子里一对年轻夫『妇』?”
老板脸『色』一变,眼神飞快往四周瞥了一眼。
“客官问的是哪对年轻夫『妇』?住在这里的年轻夫『妇』可多了——”
“自然是气倒了你们知府大人的那一对。”
“这……”老板一脸为难。
燕回伸出手,掌心躺着又一个银锭。
老板飞快地拿了过去,藏进了好似无底洞般的袖口里。
“知道,当然知道——”老板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道,“那男的叫李鹜,救了知府的女儿后飞黄腾达,成了六品武官。女的,姓沈,叫什么我不知,在我这儿买过几次馄饨。”
“和我说说她。”“这李鹜啊,他——”
“我问的是姓沈的女子。”
老板一拍后脑勺,说:“她啊——她,看上去十六七岁吧,不知道什么出身,看上去比许多小姐还有气派,也不知道李百户那样的粗人,怎么娶到这样的女子。有小道消息说,她是皇城宫变时逃出来的宫女——你不会是来捉她回宫的吧?”
燕回笑道:“宫变后逃出宫的宫人千千万,若捉的是宫人,得捉到何年何月去?”
老板没有察觉他的文字机锋,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这李娘子是个好人,街坊邻居都喜欢她,那李百户,也对她千依百顺,怕她一人在家寂寞,还专门请了个年纪比李娘子小不了多少的姑娘照顾她。”
“这姑娘是谁?”
“是张杀鱼的大女儿娣娘,你要是开市时到这条街上来,就能看见她帮忙家里生意。这姑娘手脚麻利,人又开朗,之前李家人还在的时候,李百户就把她请到家里洗衣做饭,照顾李娘子——说来也奇怪,这李娘子,好像对家务一窍不通,难不成宫里的宫女也有人专门照顾?”
燕回避而不答,继续问道:“还有别的什么事吗?”
“别的……别的好像就没什么了。哦,对了!去年王媒婆还说,这李娘子要是未婚,来找她说媒的人一定能踏破门槛。”
老板绞尽脑汁说出的都是些没什么用的东西。
燕回问:“在你看来,他们夫妻的感情如何?”
“什么如何?”老板一头雾水,“挺好的啊,从没见过两人红脸。”
“有没有可能,他们是假夫妻?”
“什么意思?”老板张大嘴。
“你觉得,李娘子对李鹜如何?当真是妻子对丈夫的态度吗?”
“那还能有假?”老板毫不犹豫道,“以前,没出事的时候,谁看了都会说他们是恩爱夫妻,更别提——”
他顿了顿,警觉的眼神扫向四周,确认无人偷听他们谈话后,小声道:
“更别提,李鹜现在为了他娘子,连官都不做了。世上有几人能为女人做到如此?他要是单跑了就算了,还卷走了知府给女儿备下的嫁妆——”
“嫁妆以抬计数,这么多东西,他是怎么不惊动他人卷走的?”
“他动动嘴皮子就行了,真正带走变卖的另有其人。”
老板说起了兴致,像说书那样故意停了停,等到燕回脸上『露』出疑『惑』,才继续道:
“我也是听人说的,这李鹜平日就和三教九流打交道,他和一个黑市商人商量好低价折出,等到大婚那夜,他就在前头和宾客虚以为蛇,黑市商人自己带了一批人,在后头偷刚搬进来的嫁妆。还是听来的——听说李鹜进洞房后,新娘子等了好一会也没听见个动静,睁眼一看,李鹜早已逃之夭夭!知府派人来一看,好家伙,衣柜里面一个大洞,另一头直通院外!”
老板说得一脸兴奋,好像大婚之夜捐款潜逃的不是李鹜,而是他自己一样。
他也意识到自己的兴奋,干咳一声,稳下表情,继续说道:
“还穿着嫁衣的王小姐当即要跳井自尽,被人拦下来后哭晕过去,但是没人顾得上她——因为菜市口的挑衅书被人发现,大半个彭城县的人都跑去看热闹了!”
“现在大家都知道知府以势压人,『逼』百户休妻另娶的事了,王家成为徐州笑柄,我们知府气得一夜中风,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
“也不知道那李鹜是用什么东西调出来的颜料,怎么洗也洗不掉,只能连石头一起撬掉——你去菜市口看过没?我听一个做工匠的亲戚说,大半个菜市口都变得坑坑洼洼,就是因为李鹜那封挑衅书!府衙给他们这些工匠下了死命令,一定要在十日内把那些有字的石头给全部挖掉!”
“王家小姐失了清誉,嫁妆被一卷而空,主事的知府老爷又被气得中了风,人们常说强扭的瓜不甜,王家这门婚事何止不甜啊,简直就是让他们王家人苦青了脸!”老板感叹道,“这事儿闹这么大,也不知最后会如何收场。当初李鹜成为知府老爷座上宾的时候,谁能想到今日结局呢?”
“你看看,所谓的‘李夫人’,可是这人?”
燕回从怀中掏出一幅正四尺的画卷展开,怀抱长『毛』猫的少女跃然纸上。
老板眯眼一瞧,果断道:“是她!就是她!”
“你可看仔细了?”燕回蹙眉。
“当然看仔细了,小的还没到老眼昏花的年纪。”老板又看了一眼,肯定道,“你去问问娣娘,她肯定也告诉你,这就是如假包换的李夫人。”
“你可知这李夫人去了何处?”
“小的一个外人,怎么知道这些内情……”老板摇了摇头,“当初以为是被休回娘家了,可李鹜如今也消失了,估『摸』着他们是去别的地方避难了吧。”
燕回陷入沉默。
“客人打听李娘子的事……是为了什么啊?”老板小心翼翼地看着燕回。
“忘了我刚刚问的话吧。”
燕回放下木勺,拿起桌上的长剑,起身离开了馄饨铺。
飘着油光的馄饨一口未动。
“……真是怪人。”老板嘀咕着端起干干净净的馄饨。
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从大街前方响起,老板抬眼一看,变了脸『色』,慌慌张张地扔下馄饨,把临街的桌椅匆匆往边上拉去。
一队脚步整齐的士兵簇拥着马上的黑甲将士,气势汹汹地踏过街道,行人和商贩纷纷避让。
骑马的将领到了王宅所在的街道口便翻身下马,一路步行直到敲响王宅的大门。
过了许久,才有一个神『色』惴惴不安的老者来给他开了门。
将领被人带到主院的书房,还没踏进房门,他就闻到了浓浓的『药』味。
书房里,一片愁云惨雾,几个侍立的丫鬟小厮都面白如纸。
将领走入里间卧室,朝着床上的人撩袍行礼。
枕着两个枕头半躺在床上的王文中斜眼看着他,垂在身边的手无力地动了动。
“知府让你起来。”站在床边的幕僚忙道。
将领这才起身,把来意告知。
“……侵扰怀县的『乱』军已经被属下驱赶至广平山一带,虽说暂时成不了气候,但难保不会有什么变化发生。如果想彻底剿除他们,属下还需更多人手。”
王文中闭上眼,过了一会,摆了摆手。
幕僚立即说:“不过是一支被燕军打得落花流水的败家之犬罢了,千户未免小题大做了。”
“这一群人无恶不作,若是放任不管,吸收附近的流民之后定然还会卷土重来。”千户抱拳道,“如此隐患,还需尽早解决才是,属下恳求大人准我借兵!”
王文中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幕僚道:“你要借多少?”
“不多,一千人足以,属下还想请大人拨款一万白银,用于修建防御工事,抵御流民侵扰——”
幕僚和将领都盯着床上的王文中。
中风改变了他的容貌,嘴歪眼斜让他原本儒雅的面孔变得邪恶凶狠,王文中斜眼朝将领看来的时候,杀人无数的后者也不禁避开了目光。
将领低下了头,于是错过了王文中的先叩指,再摆手,只听到幕僚开口道:“借兵可以,拨款只能你自己想办法。”
“这是为何?”将领急得马上抬头。
“这两年灾害连绵,府库也无余钱,修建防御工事是好事一件,还需千户自己出面,筹集这万两白银。若事情成功,千户必然名垂县志,万年流芳。”
“可我——”千户一脸急『色』。
王文中再次闭上眼,狰狞的面容上闪过一丝不耐烦。
“好了,修建防御工事一事用不着急,晚一年再修也不妨事的。武英军马上就要进驻徐州,到时候还有谁敢来侵扰我徐州百姓?”幕僚神『色』温和,语气却严厉道,“既然事情已经说定了,千户就先回去吧。知府还需静养,有事会再唤你的。”
幕僚的逐客令让千户心有不甘却只能行礼告退。
千户走出王宅,回头看着高门深户的大宅院,心里十分清楚府衙没有余钱是因为什么。
为报一己之仇,竟然调用府银,若是无事便也罢了,若是有事,徐州又该如何抵挡?
王宅闺房,王诗咏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姿势和她父亲如出一辙。
短短数日,她已枯瘦如柴,面白如纸。
她的眼泪已流干了,只有面庞上还残留着泪水的痕迹。
“春果……我这辈子是不是都完了?”
没有人回答她。
门口守门的春果听见了,但她像是没听到一样,继续吃起了藏在袖子里的杏脯。
150、第150章 第150章“卷走了那么大一笔钱……
“那李鹜呢?!”
从平山寨二虎口中得知徐州发生的事后, 沈珠曦脱口而出道。
“卷走了那么大一笔钱,我要是他,现在就在怡红院里吃香喝辣。”二虎摊手道。
李鹊冷声道:“你要是他, 还没走出徐州就要死在追杀的人手下。”
“他是有几分本事。”二虎认可李鹊的话, 点了点头, 话锋一转道,“可那和我们没什么关系,他再有本事,他也不在这里。”
“你想做什么?”李鹊问。
“带你们回平山寨。”二虎说, “让家父看看我们三兄弟下山的成果。你们放心,暂时, 我们不会拿你们怎么样的——如果你们安分守己的话。”
一个小喽啰从官驿外走了进来,说:“大少爷, 二少爷, 三少爷——”他一口气喊了三个人,才说道,“车马已备好了。”
“甚好——”大虎放下碗箸,大笑两声道, “带上客人们, 我们回家!”
在数不清的箭簇瞄准下,沈珠曦一行被迫上了他们准备的马车, 山贼没有待客之道, 不等他们坐稳, 马车就先一步往前奔了起来。
沈珠曦差点在车里跌倒,被李鹊扶了一把后才在条凳上坐了下来。
她轻轻推开一半门窗,四个骑马配弓,凶神恶煞的山贼便映入眼帘。
“……”
她默默关上了车窗。
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 马车走上了一条向上的崎岖弯路,沈珠曦被颠得想吐,第一时间却去问一旁的李鹊:
“你还好吗?要不要再垫个软枕?”
“我没事,嫂子。”李鹊说。
沈珠曦还是把自己身后的软枕塞到了李鹊身下。
“你受了伤,万一颠着伤口就不好了。”
“多谢嫂子。”李鹊提起嘴角,笑了笑。
窗外的马蹄声踢踏不停,伴随着对话声一起飘了进来。
“小弟,你的伤没事吗?要不要也去坐坐马车?”二虎不怀好意道。
“二哥还是多看自己脚下的路吧,以防一个不小心落马跌死。”小猢说。
“要是没有小人使绊子,我怎会不小心落马?”
“倒霉的人喝凉水都会被呛死,二哥能活多久,得看二哥的好运气还能持续多久。”
“快到山寨了,你们两个都把嘴管严一点,别让爹听见什么死不死的——”大虎说。
二虎笑嘻嘻道:“这里只有我们几个,只要大哥不像上次那样背后偷偷告状,又有谁知道我们在山下说过的事呢?”
“二弟冤枉大哥了,上次那是不得已啊,身为人子,怎可对爹说谎呢?再说了——这里可不止我们几个。”
“是啊,虽说告密只有大哥得到的好处最多,间接得利也只能从大哥这里拿到——但这里确实不止我们几个。”
“小虎,你这话说的……”
听着车外貌合神离的三人打着机锋,不知不觉,马车的颠簸慢慢停下了,在平缓的大路上又走了一会后,“吁”的一声,马车渐渐停了下来。
“都下来吧。”
车门从外被人打开,走在前头的大虎翻身下马。
一个典型的山寨大门出现在他们眼前。
门楼上散布着巡逻的身影,冰冷的箭矢在箭塔上蓄势待发,一根根削尖的木桩深深『插』进地面,另一端挂着一个或两个骷颅人头,染着血迹的尖头从骷颅头空洞的眼眶里穿出,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血腥不祥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