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游庚确实没证据证明李鹜早就知道这是把机关刀。
这把刀跟他十几年,从来没人在使用之前能看出它的其中玄妙。
僵持的寂静中,一个老颤颤巍巍地从门外探出半个身子,试探地说:
“……恕老身冒昧,敢问,现在可以诊脉吗?老身还有患者等着,如果可以诊脉,那就尽早开始吧……”
“诊脉?”白游庚皱起眉,“谁生病?”
李鹜的目光看向罗汉床的沈珠曦。
“你生病?”白游庚的声音立马扬了起来。
“我没生病……”沈珠曦小声道。
“那是怎么?”白老夫人又追问道。
在二老的夹击下,沈珠曦低若蚊『吟』道:“我……好像……有身孕……”
“你——”白游庚眼瞪如牛,望着沈珠曦片刻后,忽然扭头看向李鹜,“你——”
李鹜死猪不怕开水烫,理直气壮地迎着他的目光。
白游庚“你”片刻,眼珠向一翻,人跟着仰倒下去。
“老爷!”白老夫人惊呼一声,接住白游庚仰倒的身子。
白安季一个箭步冲进内室,扶起白游庚软倒的身体,用力掐掐他的人中。白游庚依然毫反应。
“大夫快来看看!”沈珠曦慌张叫道。
大夫急急忙忙带着『药』箱走了来。
内室『乱』成一团,人在意跪在地上的李鹜。他只好自己站起来,拍拍膝盖的灰尘,讪讪站到一边。
好在白游庚并无大碍,只是气急攻心,一下子晕去。
为沈珠曦诊喜脉的大夫最后成给白游庚安神的大夫。
白老夫人趁两父子都在内室的时候,悄悄把沈珠曦和李鹜拉到屋外,低声道:“你们现在就收拾行李回襄阳吧。”
沈珠曦一愣,下意识道:“可祖父……”
“你祖父年轻时就倔,老更倔!认定什么别人说再多也听不去!等他醒来之后,又不想出什么招折腾你们!”白老夫人停片刻,看向李鹜,牵起他的手,语重心长道,“我看出来了,你待曦儿是真心的。我把曦儿交给你,你一要照顾好她。等孩子生下来后,你们再带到扬州来,到时候即便是老头子,也不能再说什么。”
李鹜看着沈珠曦,显然是将决定权完全交给她。
沈珠曦也没更好的法子。
白游庚那么反对她和李鹜在一起,她大着肚子留在扬州说不也是给人添堵。
“好吧……”她犹豫着点了点头。
趁后院『乱』成一团,她迅速收拾了行李,留下一封足有万字之多的家书向白游庚告罪后,她和李鹜悄悄走后门离开沈家。
一个时辰后,白游庚在沈家别院的主卧里醒来,他看着围在床前的独子和爱妻,没有问沈珠曦二人的去向,而是看着空无一物的头顶,重重地叹了口气。
白安季忍不住道:“父亲,殿下应该还未走远,要不要……”
白老夫人用力瞪了他一眼。
“罢了,罢了……”白游庚游魂儿一样地轻声道。
“那我去让人准备马车府。”白安季道。
“我去罢,你看着你父亲。”白老夫人起身道。
白老夫人慢慢走出了房间后,白安季看向床的父亲,沉默片刻,忍不住问出了心底的疑问:
“那把刀……他到底知不知道是机关刀?”
白游庚许久之后才张开口:
“知道也好……不知也罢。做戏做到这份上,也算有几分真心……更何况,他们不仅生米煮成熟饭,如今连锅巴都煮出来了……我还能怎么办……”
他絮絮叨叨地说一段,最后转为一句没好气的结语:
“罢了……罢!”
夕阳西下,白家的马车同样悄声息地离开沈家大门。
点头哈腰恭送白家二老离开的沈老爷挺着肚子转身走回大门。
谁都没有注意,一辆通体乌黑,造型简朴的马车已经在大门不远处的巷口处停留半晌。
谁也不知道,白家的独苗正趴在窗缝,望眼欲穿地眼睁睁看着白家的马车离他越来越远。
爹啊!
爷啊!
你们别走啊!快来救救他啊!
他内心几乎喊破胸腔的呼救没有传达到至亲的耳中,白家的马匹迈着欢快的步伐,踏踏踏地远离了他的视线。
白戎灵下决心,返白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宰那匹拉车的黄马——谁叫它跑那么快,跑那么贱,马屁股一摇一拽的,气谁呢这是!
白家的马车完全消失在道路尽头后,燕轻轻敲了另一边的车窗。
窗户从推开一条缝隙,『露』出一张冷淡清俊的面庞。
燕不敢看他的脸,低着头,用干涩的声音说出从沈家下人那里刚刚打听到的消息。
“镇川节度使今日返襄阳,因为……”
每一个字,都因为恐惧而如坠千钧。
“因为夫人……有喜……”
232、第232章 第232章“如果她真是你的心中……
三千人马整装待发, 李鹜一声令下便启程离开了扬州。
考虑到沈珠曦晕船的问题,李鹜担心会加重她孕期的不适,决定全程走陆路回襄阳。
三千步兵放在一的话, 会极大拖累沈珠曦所在的中军速度, 所以李鹜将其分成了五百人一队分开路, 只在每个州的州治所集合一次。
当沈珠曦的马车进入寿州境内时,距离他从扬州出发,已经过去六日。
沈珠曦的月事还没来。
虽未诊脉,诊不诊好像都没什么差了。
她一次途径寿州, 还是一年多前那次饥荒南逃。时过境迁,寿州已经大变了模样, 沿途所见的百姓都摆脱了骨瘦如柴的模样,虽不及江南百姓富庶安逸, 脸『色』还是红润了来, 当年的那种惊惶和麻木也从眼淡去了。
伪辽灭亡,大燕光复之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发展。
也许离李鹜辞官隐退的那一天,也不远了。
说不定, 他真会开一家烧鸭店, 和随记鸡店比邻居。
沈珠曦在马车闲着没事做,从李记鸭店胡思『乱』想到回去如何几个姐妹报告身孕这件喜事时,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半个时辰前下车的李鹜骑着马绕到窗边, 敲开了沈珠曦的车窗。
“下来吧, 这好有个公庙,今晚就在这『露』宿。”
沈珠曦诧异地看着仍朗的天空,说:“天还亮着就要落脚了?”
“前边有一棵倒下的大树,刚好卡在了山谷之间。”李鹜皱着眉道, “应该是昨晚那几声雷给劈下来的树。”
昨晚那几声惊雷沈珠曦还记忆尤深。
她还担心会迎来暴风雨,好在那只是夏季的旱雷,声势浩大不带雨点。
李鹜扶着她走下马车后,媞娘也跟在她身后跳了下来,一脸好奇地东张西望着。
在荒郊野岭『露』宿沈珠曦也不是第一次了,一回生二回熟,她如今已经能够在破庙安然睡下——比当年从寿州逃江南时,现在的条件已经好太多,至少『露』宿破庙,有人清理庙的灰尘和蛛网,还有厚厚的被褥可盖。
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李鹜扶着沈珠曦在公庙外走了走,他切和心翼翼的态度,让沈珠曦啼笑皆非,有种自己已经进入待产时期的错觉。
等公庙清理出来后,李鹜才带着她走进了焕然一新的公庙。
这间庙宇似乎已被遗弃了很多年,公身的『色』彩早已斑驳脱落,就连人像也不再完整,屋檐下的各个蛛网大致清理了,青龙偃月刀所指的空鸟巢依然为来年归来的燕子保留着。
沈珠曦远离中央燃的火堆,在公脚下的竹席坐了下来。李鹜则留下三百将士护卫公庙,自己带着另外两百将士前往清理堵塞山谷必经之路的大树。
卡在山谷中间的大树少也有百年历史,五名将士才可勉强合抱,李鹜在巨大的树干前走了走,忽然踩着山壁凸出来的岩石,跳了斜指着空中的树干。
他攀爬树干一路,直到来到树干的断裂处。
断裂处平滑整齐,丝毫没有雷击自然产生的破损和焦黑。
“将军!”一名将士忽然在树下发出惊讶的声音,“这发现一根绳索!”
李鹜跳下树干,来到发现绳索的地方。
一根结实的麻绳套在树冠处的一段树枝,李鹜解下麻绳,和几个将士翻到大树另一边,拉着绳索往回收。
掩埋在黄沙下的绳索不断现形,尘沙弥漫,越收越紧的绳索延伸山谷尽头的一块巨石。
接近圆形的巨石缠绕着李鹜手中的麻绳,另一头垂悬崖下,似乎坠着什么东西。
山谷寂静无声,不知何时,连虫鸟的鸣叫都湮灭了。只剩干燥闷热的夏风,翻弄着众人脚下的砂石。
从巨石到拦路的大树之间,码隔着百丈,这段绳索,也少有百丈之长。它凭空出现在这,肯定不是被昨晚的雷劈来的。
李鹜跳树干,警觉的目光环视周,没有看见任何人烟。
“……回公庙。”李鹜当机立断。
拦路的大树不清理了,前面巨石下挂着什么他也不想弄清了。李鹜下令后,将士虽然面面相觑,仍迅速地行动来。
就在时,悬在崖边的巨石在一阵强风的吹拂下吱呀晃动了一下,崖下跟着传来一声惊恐含糊的呜咽。
这声似曾相识的呜咽让李鹜倏地停住了脚步。
他竖着耳朵,紧皱眉头去听,再次捕捉到一声蚊『吟』一般的呜咽。
他认出了声音的主人,他更宁愿自己没有认出,这样还能毫不犹豫地扭头就走。
巨石在悬崖边摇摇欲坠,悬挂在陡峭悬崖边的绳索已经破损,巨石和坠物谁先掉落,不过是一个早晚的问题。李鹜身边的副将看着沉下脸的李鹜,试探地开口:
“将军……我还走吗?”
……
火堆架的铁锅咕噜咕噜冒了泡,食物的热气在庙渐渐扩散开来。
天『色』渐暗,夕阳蔓延进了庙宇。沈珠曦等李鹜等得打瞌睡。
一棵拦路的大树,不是说把它搬开就能回来吗?这是把树搬回襄阳了?
“夫人,要不你先喝一碗汤暖暖身子吧?”媞娘好心道。
“大夏天的,暖什么身子?”沈珠曦说,“你给我摇摇扇子吧。”
媞娘坐到她身边,拿着纸扇轻轻送来凉风。
“这李鹜怎么还不回来?”沈珠曦望着将士聚集的公庙门外嘟囔道。
“兴许是那树离庙有些远吧,一来一去,总要花些时间。”媞娘安慰道。
沈珠曦没说话,心忍不住去想不好的可能:荒山野岭的,什么都缺,偏偏不缺盗匪。李鹜回来那么慢,会不会是路出了什么事?
媞娘不懂她的担忧,大大咧咧地整理着她今晚要睡的地铺,忽然,她拿一个从被子掉出来的香囊,好奇道:
“夫人,这香囊你都用了一个多月了,我给你换一个吧?”
沈珠曦摇了摇头:“放着吧。”
“这是李爷送你的?”媞娘恍然大悟。
“是白表哥次来襄阳送我的,”沈珠曦接过颜『色』黯淡的香囊,怅然地看着它道,“这是我母亲出阁前后的绣品。”
媞娘立马意识到自己先前发言的不妥,笑道:“怪不得夫人这么宝贝!”
只字不提换香囊的事了。
沈珠曦将香囊握在手,天的母妃默默祈祷,希望李鹜快些平安归来。
“轰——”
突如其来的轰鸣让沈珠曦手的香囊掉落。
一群飞鸟腾空,掠如血的夕阳。
……
“他娘的,果然是你!”
李鹜望着被一根绳子倒吊在悬崖下的白戎灵没好气骂道。
白戎灵一动不敢动地倒吊在半空,下边就是笼罩着一层薄雾的碧绿深谷,他双眼大瞪,满脸惊恐,布条绑着的嘴发出含含糊糊的呜咽。连接着他和巨石的绳索已经在粗糙的崖边磨损严重,断开了大半,只剩薄薄一层连接着两者。
三名将士跑着回来,禀告附近未曾发现埋伏。
巨石摇摇欲坠,李鹜让大部分将士一同稳住巨石,他趴在崖边,在另外几名将士的帮助下,将悬在崖下的白戎灵用力拉了来。
白戎灵也不知道这姿势维持了多久,不脸『色』涨得通红,就连眼眶也覆满血丝。
“你他娘的不在襄阳吃红烧肉,怎么跑寿州被人吊来了?”
李鹜解开绑在他双手的布条,又扯掉他嘴的布条,白戎灵声嘶力竭地咳嗽着,眼泪都流了出来。
“快……快跑……”他含糊不清道。
李鹜把他扛在肩身,说:“那不也得带你再跑?”
一条细麻绳从白戎灵腰间垂了下来,李鹜皱眉拉了来,发现绳索另一头一直延伸不远处的山林。
又来一根?
他拔出腰间的匕首,刚要砍断白戎灵身的细绳索,一个风淡云轻的声音从拦路的大树后传了出来。
“不想他死的话,就不要动那根绳子。”
大树在几名壮汉的合力搬动下,滚下了山坡。
一个月影白的颀长身影在许多全副武装的侍卫簇拥下走了出来。
“……参知大人。”李鹜嘿嘿一笑,放下了肩的白戎灵,“果然是你。”
呜呜响的山风吹着二人的衣襟,两个个头齐平的男子隔着飞扬的黄沙目相对。一人神情张扬,一人神『色』内敛,一人长年行走在阳光下,肤如丰收的麦田,一人累月端坐在屋檐下,『色』如沐月的美玉,两人一放一收,一一暗,唯一相同的,是他眼中寸步不让的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