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知道是我,为何还要留在处?”傅玄邈轻声开口。
“这不是因为,你手捏着我的表舅哥了吗?”李鹜一副吊儿郎当的表情。
傅玄邈笑了笑,眼中闪过一丝讥讽:
“没想到……原来李大人还是重情重义之人。”
地平线的一片乌云缓缓抓住了夕阳的尾巴,瑰丽的霞光被寸寸吞噬。
天光在衰弱。
阴影垂落下来,带走了傅玄邈脸那层冷漠虚假的客气。
他冷冷地看着李鹜,阴冷的声音从整齐的贝齿中一字一顿地吐出:
“只是为何……会做出横刀夺爱的事情?”
事已至,打马虎眼也没有必要了。
李鹜收脸的嬉皮笑脸,毫不退让地直视着傅玄邈极具压迫的冰冷视线:
“如果她真是你的心中所爱……又怎么会在你身边,连件红裙都不敢穿?”
“穿什么衣裳是她的自由,我从未干涉过她。”傅玄邈说,“我又怎敢干涉一公主?”
“你没有直接干涉过她,”李鹜说,“她身边,全是你的阴影。”
“我和我妻子的相处之道,轮不到你一个外人轻易置喙。”
“可她如今是我的妻子。”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拥有哪怕一样?”傅玄邈看着他,轻声道,“……无媒媾和。”
李鹜的眸『色』陡然沉了下来,刀子一般锐利的目光直指傅玄邈的面庞。
“……你侮辱我可以,不能侮辱老子的女人。”
“你的女人?”傅玄邈轻声笑了,“……很快就不是了。”
不等李鹜开口,他看一旁神『色』惶然,站立不安的白戎灵,冷声道:
“白公子还不动手,难道是变了心思,又想换个妹夫?”
“我……”
白戎灵看看傅玄邈,又看看身旁的李鹜,嘴唇哆嗦着,满面惊惶。
“白公子……”傅玄邈说,目光的冰冷威胁不言喻。
他只是念出他的名字,白戎灵就浑身颤抖来。比先前倒吊在崖下更强的恐惧攥住了他的心脏。
“我……『逼』我……”
白戎灵战战兢兢地后退了一步,被腰间的绳索绊倒,一屁股跌坐在沙地。
“你有什么事冲着我来,牵连不相干的人。”李鹜沉着脸说。
“你若真不想牵连他,当日寿平村,他就不会和我同乘一辆马车。”傅玄邈说,“你和他联合来,用无名女尸欺骗我的那一刻,就应该想到这一刻。”
“想到哪一刻?”李鹜的目光扫过傅玄邈身后的数十侍卫,和前隐藏在山林,现今纷纷现行的箭镞和刀光,冷笑一声道,“参知大人看来来得匆忙,就凭这百人不到的人数,也想要拿走老子的命?”
李鹜带来的二百余人都聚拢在他身边,一脸警惕地环视着将他包围来的傅玄邈的人。
傅玄邈带来的人并不多,每一个都一脸沉着自信,仿佛已经成竹在胸。
论人数,李鹜这边占优势。更说,沈珠曦身边还有三百人,后续还有二千五百人在赶来的路。
傅玄邈脸的淡然,和他的人一样毫无根据。
李鹜丝毫不敢松懈,一边拖延时间,一边观察着周的环境,寻找着可见的蛛丝马迹。
“要你的命,不需要更多的人。”傅玄邈说。
“你……”
李鹜话没说完,忽然止住。他慢慢转过头,看着满脸惊恐的白戎灵。
“不、不是我……”
白戎灵拔出血迹斑斑的匕首,在他不可置信的目光中狼狈退后。
一大股刺目的鲜血溅落到地。
“将军!”李鹜的亲兵叫道。
李鹜踉跄了一下,捂着后腰单膝跪了下去。
傅玄邈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脸没有丝毫波澜。
自他知道李鹜就是李主宗后,他在来扬州的路,一路想象了许多刑罚。他甚至想好了,要为他请好的名医,用好的伤『药』,要将他的痛苦,延迟到长……方才能解他的心头之恨。
可他没有想到,到了扬州之后,等着他的,会是这样大的一个“惊喜”。
是李鹜,让他知道,恨到极致,连折磨都成了一种负担。
只要想着和他还在呼吸同一片空气,就能让他五脏六腑都蜷缩来,十指如针扎一般。
那不是痛,只是恨,能让人癫狂的,浓烈纯粹的恨。
他如今唯一的希望,就是在眼前取他命。
“我按你说的做了……这样你就会放过白家吗?!”
白戎灵颤抖的手紧紧握着染血的匕首,衣裳都是斑驳的血迹。他带着哭腔喊道。
“自然。”衣衫整洁的傅玄邈柔声道,纤尘不染的双手安静垂落在大袖中,“如果你还活着的话。”
轰——!
整个悬崖在轰鸣声中陡然断裂,被围堵在悬崖边的李鹜等人脚下一空,还没回过神来,人就跟着断裂的峭壁一着万丈深谷坠去!
无数碎石坠深渊,惊恐的叫声阵阵,从近到远,由有到无。
掩埋在黄沙中的细绳索被绷得笔直。
烟尘散去后,先前的悬崖已不复存在,刚刚聚拢在悬崖边的两百余人,包括李鹜在内,也都消失在无尽的谷底。
傅玄邈看着被重新拖断口,面白如纸,战栗不断的白戎灵,轻声道:
“白表哥,擦一擦脸,换身衣裳再出发。”
他顿了顿,声音越发轻柔:
“一会见了公主,还需你舌灿莲花逗她开心。”
白戎灵两股战战,惊惧不已,被一名侍卫粗暴地拖来时,手流下大股鲜血。
傅玄邈的目光落在他的手背。
“掉、掉下去的时候,被石头划伤了……”
白戎灵紧紧握着受伤的手,满脸惨白,牙齿打着寒颤,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给他『药』。”傅玄邈说。
一名在外围放哨的骑兵忽然从林中冲了出来,一脸惊慌地举着一只信鸽。
“不好了!”
哨兵急忙下马,匆忙中跌了一下,连脸都来不及擦就急忙冲到傅玄邈身前跪下,举着灰『色』的信鸽,颤声道:
“建、建州出事了……李鹊占领宰相府,挟持了宰相……”
“造反了……”
233、第233章 第233章“死不可怕,有的时候……
“四日了, 建州消息也该传到公子耳里了。”
李鹊坐在一张黄花梨卷草纹方桌前,漫不经心地用一块蘸了水的蟹青石砚打磨手中小刀。
这块蟹青石砚是傅汝秩的爱用,由一整块蟹青石打磨而成, 坡状的倾斜池底, 雕着一只小小的青蛙, 惟妙惟肖蹲在池底,蛙鸣声仿佛尽在耳边。
傅汝秩爱这蟹青石砚,也是最爱池底这番独特意趣。
李鹊却毫不在意地往这青蛙头上磨刀,好像生怕这栩栩如生青蛙能长存世间。
“你说对么, 义父?”他头也不抬道。
傅汝秩躺在床,一动不动。
李鹊放下砚台, 收起小刀,起身走向床榻。
他在床榻边坐了下来, 提起傅汝秩挣扎时踢开被褥, 轻轻覆在他因长时间捆绑而泛出死血颜『色』的四肢上。
四日的滴水未进,让傅汝秩脸『色』苍白,在他脸颊尽失血『色』,默契地汇聚在他干裂嘴唇, 旱地一般的细小裂纹处, 凝着干涸血迹。
察觉到有人在旁坐下,他颤了颤眼皮, 慢慢睁开了虚弱的眼皮。
“你……想对蝉雨……做什么……”
李鹊看着他, 牛头不对马嘴地说:“公子小名为何叫做蝉雨?”
傅汝秩没有回答他问题。
李鹊却说出了答案。
“公子出生在秋季, 秋雨就像蝉声一样连绵不绝,宁静致远,悠然静谧。或许公子出生那日,你刚在檐下赏过秋雨, 身边还有一壶价值千金大红袍。嫡子降生,即便是你,也感到一阵欢喜。”
李鹊轻声道:
“所以,你为公子取小名为蝉雨。”
“而我呢……”他说,“我为什么,取名为不平?”
“我希望你……不平则鸣,一鸣惊人……我教你读书……写字……教你抚琴……作画……我待你亲子……”傅汝秩声音沙哑,若不凝神去听,根本听不清他气若游丝声音,“不曾想……却是引狼入室……”
“你每一个字——”李鹊偏过头,视线在空白的墙面上停留了片刻,他『揉』了『揉』小腹,然后转过头看着傅汝秩,“都让我想吐。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傅汝秩没说话。
“因为你和你那嫡子一样,都是人模人样的畜牲。畜牲说话,自然让人想吐。”李鹊说。
“蝉雨,是美好的祝愿。不平,是肮脏的祈愿。”李鹊看着他,牙缝里缓缓吐出恨意森然的声音,“你希望我,容纳不平,忍受不平,屈服于不平。因为我——正是被权势碾压后诞生产物。”
傅汝秩变了眼神,一动不动地看着李鹊,眼中有惊诧,有狐疑,有思维快速转动后留下痕迹。
“义父?”
李鹊撑在床边的手慢慢收拢了,指甲深深陷入手心。
他望着床傅汝秩,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心地深埋憎恨。
“你怎么说得出口?”
“我亲生父亲……”
傅汝秩和他四目相对,短短片刻,脸上已经转过许多神『色』。
“你是……什么时候……”
李鹊视他问话,自顾自地说着。
“我娘,原本出身官宦之家,我祖父容德敬虽然只是一个清贫的八品小官,但好在受人尊敬,衣食忧。平凡而安宁日子,却在我娘十六岁那一年被打破了。祖父被人污蔑,为证清白,在狱中悬梁自尽。其余家眷,男子被发配边疆,永不得入京;女子沦为乐户,供人嬉笑取乐。”
“他们做错了什么?”李鹊看着傅汝秩,一字一顿道,“他们唯一做错,就是不该带我娘去白马寺上香,遇见人面兽心你。”
“我娘唯一错……就是生得像白贵妃年轻时候,让你再生邪念,故技重施。”
“你什么都没做,只是眼神一个驻留,就有数愿意为虎作伥的人,将你想要东西送到面前。你所需……只是一个稍微长久目光驻留,就能毁了几十个人一生。”
傅汝秩沉默不言地看着他,干裂嘴唇却在微微颤抖。
“傅大人……你一生,太可悲了。”李鹊缓缓道,“你出身在簪缨世族,少年时是先帝伴读,冠发后出将入相,权倾朝野,就连九五之尊,也要看你眼『色』行事。你这一生荣华富贵,却始终都在追寻已经破碎幻影。”
“方家小姐,还有我娘……都是那个幻影某一部分,某一片段。待她们神似的部分消逝后,再将她们毫不留情地放置一边。”
“……你用你悲哀,一手创造了更多悲哀……”
“……傅大人,我说得对么?”
傅汝秩抿住颤抖嘴唇,闭上了双眼。
李鹊望着他完全封闭起来的古井波的面容,低而轻的声音里出现了一丝难以察觉不稳:
“我以前还怀疑过,母亲那么天真人,怎么能够瞒天过海,悄声息地生下孩子并谎称是收养的弃婴?后来我才明白……不是娘骗过了教坊,骗过了你,而是整个教坊骗过了娘,是我们光风霁月宰相大人骗过了娘!”
李鹊平静声音下渐渐涌起了汹涌波涛,憎恨的火光,在他通红的眼眶中明灭。
“你怎么有脸——在我娘要你为我取名时——为我取名叫‘不平’?!”
李鹊话音落下后,内室寂静声,好似天地都安静了。
半晌缄默后,傅汝秩微弱干涩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和你娘……只有酒后的那一次。她不知前因后果……只以为我心有所属,主动扮作她人,想要慰我心神。清醒之后,我们互相装作事……只不过后来……她怀孕了,还想瞒着我生下孩子……我自知愧对你娘,便装作不知,暗中打点……我你取名为不平,是希望你明白,天地间不平之事多牛『毛』,你若嫉恶如仇,早晚会自身招来毁灭……所谓刚者易折,柔则长存……容不平……不过是我希望你……一生能够平安喜乐,做一个平凡的人……”
“我一生最大的不平,就是你赋予!”
李鹊失控怒吼打断了傅汝秩的声音,久久地回『荡』在内室之中,搅弄着粘稠而沉重空气。
“你和你嫡子一样卑劣,一样令人作呕——”李鹊说,“你嫡子,在你耳濡目染之下,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还以为他是需要照拂幼子,他却早已在你宰相府孔不入,窃夺了你权势而你一所知。你以为等他回到建州你就能平安事?你觉得他真能这么快就回到建州吗?”
李鹊说:
“难道你没有想过,为什么三天了,禁军还没有冲破府门将你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