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重新启程后,白戎灵看着窗外,生怕沈珠曦问他什么问题,可是沈珠曦一个字都没问他。
他怕沈珠曦『逼』问他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她什么都不问,他反更加坐针毡。
在沉默压抑的气氛之中,队伍来到了当日发现拦路大树的地方。
沈珠曦在媞娘搀扶中走下马车,副将迎了上来,躬身道:“禀夫人,附近没有发现打斗痕迹……即便有,也在数日风吹雨淋后不见了。前方不远就是断崖,夫人小心。”
沈珠曦在副将陪同下走到断崖前,她只往下看了一眼,就险些站立住。
媞娘担忧地握紧她的手臂,沈珠曦才至于跌坐下去。
“断崖的断口有些古怪,像是自然山崩,倒像是被人炸毁的。”副将无视白戎灵眼睛都快抽筋的住打眼『色』,一脸凝重地对沈珠曦说,“属下怀疑将军在此处遭了伏击,被人暗算……带着身边的所有将士一齐落下了悬崖。然,无法解释为何附近没有打斗痕迹,却无一名镇川军在之后归队。”
沈珠曦死死抓着媞娘的手,竭力保持着镇静。
“还有一事……”副将犹豫道,“先前人多眼杂,属下怕动摇军心所以没说。我们找到樵夫的时候,从他口中得知了襄州的消息。”
“……襄州何了?”沈珠曦问。
“朝廷以将军玩忽职守为由,将他撤职查办,收回了镇川军的军权。新的镇川节度使已经上任了,是前节度使李洽的族中之人。目前镇川军分裂成了两派,一派支持李洽族人,一派支持将军。支持的那批,在牛将军的带领下叛出了镇川军,在金州落草为寇了。”
“……我知道了。”沈珠曦说。
副将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慌张和恐惧,但她脸上只有镇定。至少看上去,只有镇定。这让他禁松了口气:李将军在的时候,果夫人也慌了,那就真的没有人能够主持大局了。
“既然襄州回去了,”沈珠曦说,“那就回去了。”
沈珠曦命令副将在附近找个安全地势安营扎寨,出于以防万一的考虑,让将近一半的将士留下守卫营地,另一半则地毯式搜寻整座大山。之后,她又细细吩咐了副将去周边村庄找个什么人,半天下来,一个简单的营地搭好了,沈珠曦也找到了一个当地的地导。
年过半百的老人被带到她的帐篷里,一听她说想去下面的千仞坑,立即摇起了手。
“去不得,去不得!”
“这是为何?”
老人颤巍巍地说:“老朽曾听村里的老人说过,这千仞坑是一千多年前,一次地震偶然震出来的地方。底下全是瘴气,只有毒蛇之类的剧毒之物生存。夫人前拥后簇,想必身份凡,何必去冒这个险呢?”
“我夫君可能落入了坑底,我必须下去寻他才。”沈珠曦说。
“他要是落下去了,就更别下去了!”老人立即道,“从这么高的地方落下去,难道还能有命不成?夫人这么下去,是白白送——”
他刚要说出那个字,被沈珠曦身边怒目圆瞪的副将表情吓了一跳,连忙吞回了那个吉利的字。
“多谢老丈为我担心,但我夫君机灵多变,有勇有谋,此前遇到许多危险都被他逢凶化吉。”沈珠曦微笑道,“天要收他,也要问他同同意。见到他的尸首,我是不会相信他出事的。还请老丈告诉我,何才能去到崖下的千仞坑?”
老人见她坚持,这才说道:“通往千仞坑走只有一条路,得从山脚的吞天洞走,平日里,我们都告诫村中的孩童要往那里去,为吞天洞里一年到头都充满瘴气,洞『穴』外头寸草生。只有极少数连下数日大雨的时候,瘴气才会被冲散,外边的人才有可能接近吞天洞。”
“过……”老人犹豫了一会,叹了口气道,“是老朽想泼冷水,是那吞天洞深不可测,别说们外人了,就是我们住在附近的,也会在里面『迷』路打转。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听说过谁走出了那吞天洞。”
白戎灵如今是“戴罪之身”,老早就劝说自己最好哑着说话,可他在帐篷里听到此处,实在是忍下去了。
“要是没人走出来过,们怎么知道那洞的另一面是千仞坑?”白戎灵刨根问底道。
老人瞪着白戎灵道:“现在没有,以前有啊!以前有人走出去过,过那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
“几百年前的事,怎么知道?”白戎灵又问。
“自然是老人们口耳相传的了!”老人不高兴被质疑,吹着胡子道,“要是不信,又何必问老朽?”
“我信。”沈珠曦说。
沈珠曦开口了,白戎灵讪讪道:
“我也是不信……不就是多个心眼,多问两句怕殿下受骗么……”
沈珠曦看了他一眼,说:“骗我就比什么都好。”
白戎灵吃了个瘪,夹着尾巴说话了。
“依老丈看,下一次能进吞天洞是什么时候?”沈珠曦问。
老人抚着长须道,“连下七八日大雨的时候,只有雨季。可是能连下七八日大雨的雨季也是年年都有——好说,好说啊!”
沈珠曦见状,让将士客客气气送走老人,顺便去吞天洞看一看,回来禀她。
将士和老人离开后,沈珠曦转头看向一旁的白戎灵。
后者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事到如今,还要撒谎瞒我吗?”
白戎灵在她的注视下都要扛住了。
这个贵为公主的表妹从来没有看起他,也没有颐气指使,居高临下过。她对他好得没话说,可他却一次次地骗她——
有那么一瞬间,白戎灵都想不管不顾将一切脱口而出了。
可他想起白家几百口人的『性』命和傅玄邈冰冷的目光,他一个字都说出来。
谎言说不出来。
真话也说不出来。
他恨不得谁来剪了自己的舌头,让他在这一刻的沉默变得理直气壮。
沈珠曦道:“堵塞山路的大树在一面,悬崖在另一面。为了清理山路的李鹜,为什么会去到悬崖边?”
白戎灵沉默语。
“附近没有打斗痕迹,是因为他是自愿过去的。”
沈珠曦看着装哑巴的白戎灵,缓缓说道:
“他为什么会自愿去到悬崖边?为你在那里……对么?”
对,对极了。
对得白戎灵连张开嘴唇都十分困难。
“对不住了。”沈珠曦说。
白戎灵疑『惑』地看着她。
“我敬你是白家人,但这是你伙同外人谋害我夫君的理由。”沈珠曦站起身来,脸上没有丝毫犹豫,“拿下他。”
沈珠曦身旁的副将立即反剪了白戎灵的手臂。
“殿下!”
白戎灵震惊已地看着她。
直到此时此刻,他才像是真正认识了眼前的人。
越国公主,是传闻中的盛气凌人之人,也是他初见之后以为的,软弱天真之人。更不是他短暂以为的,能言善辩的似鸭之人。
她是真正的公主。
她具有一个公主所应具有的一切特质。
沈珠曦无动于衷地看着他。
他触犯了她的底线,此时此刻,她收起了面对家人时的信任和亲切。
“什么时候想说了,什么时候再来见我。”
237、第237章 第237章“……曦儿,我来接……
傅玄邈此次前往扬州, 和之前急急忙忙一车上路不同。
浩浩『荡』『荡』的车队几乎堵塞了每一条他经过的道路。
每一辆马车的车轱辘都深深陷入了地面。
他隐藏不了行踪,也没有隐藏他的行踪,几乎是正大光明地往扬州而去。各路探子一路追随车队, 源源不断的信鸽飞回大燕各地。天下第一公子在丧父之后的一举一动都饱受关注。
有人说, 天下第一公子此举是为了寻找盟友支持。
有人对此嗤之以鼻, 有人则觉得应该未雨绸缪。
比天下第一公子更快抵达扬州的,是一道圣旨。陛下不知从哪个地方找出了失踪已久的楚国公主,将其配给了扬州白家的公子白戎灵。
楚国公主在宫变之后一直渺无消息,偏偏这时候冒了出来, 市井小民都在猜测公主的真假,稍有政治头脑的却都知道, 公主真假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陛下给白家出了一道选择的难题。
是做傅党还是帝党?
是要生, 还是死?
白家最后还是接下了圣旨, 只是说白戎灵外出失去音讯已久,恳请陛下派出人手搜寻。
不管白戎灵失踪是真是假,至少白家的态度还是很配合的。
众人都说,此行前往扬州的天下第一公子恐怕要吃闭门羹了。
议论的中心却对外界的变化似乎毫不在意。
傅玄邈离开建州后, 每日都在马车里闭门不出。送进去的餐食常常原封不动地就送了出来。燕回马经过车窗边的时候, 偶尔能够见到公子清瘦的身影端坐于几前,手中拿着一卷老爷留下的手抄本, 面孔隐于没有开的另一半车窗下, 看不清现在是什么表情。
谁都知道宰相的死, 带给了傅玄邈很大打击。但只有傅玄邈知道,不止如此。
他好像又回到了前往寿平村的时候,一颗毫无防备的心,在一个摇摆不定的天平上滚来滚去, 撞得鲜血淋漓。
眼下车队已经出了寿州,再经过两个州,就能进入扬州。
越是靠近扬州,他身上那层完美但毫无温度的盔甲就越厚。从他眼神里『露』出的情绪就越少。
越来越少,直至完全湮灭。成为完美无缺,芝兰玉树的天下第一公子。
“公子!”燕回急促的声音打断了他无序的思绪。
傅玄邈抬起眼来,看骑马来到窗外的燕回。
“公子,扬州有消息了!”燕回一脸急『色』。
……
橘红『色』的火苗猛地蹿升,绿『色』的草『药』在火苗『舔』舐下迅速蜷缩发黑。
浓烈的臭气飘散在空气里,附近的将士们一边往黑黝黝的吞天洞里不住扇风,一边忍不住紧紧捂住口鼻。
烟尘一路飘散,钻进宽阔的主帐门下。
睡在简易床上的沈珠曦即便是在睡梦之中,也紧皱着眉头,眉心间堆积着白日里不肯轻易『露』出的不安和恐惧。
她像是陷在了噩梦之中,难受地摆了摆头,像是在抗拒什么,忽然,她猛地一颤,双眼睁开逃出了梦魇。
冷汗沾着后背的衣裳,她一动不动,依然能感觉到胸口的剧烈起伏。
人前的时候,她不能表『露』出丝毫软弱,可每次闭上双眼,那些被她强压在心底的恐惧就伺机钻出,占据她放空的大脑。
连沈珠曦自己都不知道,留在这里能不能得到她想要的结果。她只知道,不能离开。不见到李鹜尸体的那一刻,她是不相信李鹜死讯的。
虽然崖高万丈,连她自己都想不出,李鹜从崖上跌落后,要如何生存下来。
但她不信。
即便希望渺茫,但只要李鹜的尸首没有摆在眼前,她的希望就还没有破灭。
烟尘的气味让她想起小憩之前等待的结果,沈珠曦匆匆起身穿好衣裳走出主帐。
“怎么样了?”她问站在不远处的副将。
副将她行了一礼,面『色』凝重道:“还未……”
话音未落,快马疾驰的声音从山路尽头传了过来,一匹褐『色』的大马载着将士向营地冲来。
片刻后,马上的将士单膝跪在沈珠曦面前:“禀夫人……计划又失败了,洞口的瘴气只散了一点,还不足以让人安全入洞。”
经历了太多次失败,沈珠曦已经能够做到面不改『色』了。她凝了凝神,问:“下一个办法试什么?”
将士面『露』为难,缓缓道:“张猎户说干脆蒙口鼻直接进去,陈老生说回家再翻一翻祖宗留下的手记……”
他说了沈珠曦从附近村镇请来想办法的人们的想法,可他们的想法认真说来,都是“没有想法”。几日下来,这些见多识广的人们已经试遍了他们所能想到的所有方法。
瘴气依然顽强地盘踞在洞『穴』入口,就连放在门口的兔子不到一炷香时间都会口吐白沫而死,更不用说深处的瘴气浓度有多致命。张猎户说的办法,是显而易见的无意义行为。
“放他们先回去吧……让他们再想想办法,谁想出可行的办法,赏金再翻一倍。”沈珠曦说。
将士喏了一声,骑上快马再次离开了。
“我想去吞天洞看看。”沈珠曦说。
“可……夫人身边的婢女说……”副将一愣,目光落向她的小腹。
“我不靠近洞口,没事的。”沈珠曦坚持道。
趁媞娘还没来得及发现,沈珠曦要求副将带她来到了山脚。黑漆漆的吞天洞就在二三十丈外,洞口仍残留各种避毒的草『药』灰烬,空气里残留令人作呕的气味。
即便隔二三十丈远望,吞天洞口处萦绕的灰扑扑的浑浊雾气和寸草不生的土地,也足够让人怯步。
按照寿州往年的经验,雨季在九月左右来临。可如今也才七月底,难不成要等到九月雨季来临,再看老天爷赏不赏脸连下几日大雨?
到时候,黄鸭都熟了,还救什么人?
沈珠曦在一块平坦的大石头边坐了下来,呆呆地看洞口。副将见她魂不守舍,体贴地往一旁走了走,让出空间让她安静沉思。
要论见多识广,此刻在这山上的应该没有比沈珠曦更博览群书的人。
她拼命翻阅记忆,试图从中找到破局的方法。
可即便她真的破解了洞口的瘴气,又真的能在千仞坑找到她想找的人吗?崖高千丈,如果李鹜当真摔落下去,粉身碎骨也是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