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举起桌上茶盏,不待白游庚发便一饮而尽。
空茶盏落桌,李鹜嬉皮笑脸地看着板着脸白游庚,脸上只差明晃晃地写上几个大字:
“你虽然看我不顺眼,但你也拿我没有办法。”
狭路相逢,不要脸胜。
白游庚从李鹜脸上移开视线,继续看着沈珠曦说道:
“……既然殿下已经选定了人,我也不便多言。”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薄薄嘴唇扭了扭,低若蚊『吟』道,“……既然殿下选人,他就坨屎……我白游庚也认了。”
白游庚看向李鹜,严肃道,“你且老实答我,你现在手中有多兵力?”
“现在在扬州,有三千五百人,力都在金州,大约有二十三万。”李鹜说。
“拿着这些兵,你怎么打算?”
李鹜显然早有打算,不慌不忙道:
“先取扬州,有祖父帮忙,取下扬州轻而易举。拿下扬州之后,再取襄州,联合水患中失去家园流民,由外而内包围建州。”
“既然你心里已有打算,那就办了。”白游庚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们没有长辈证婚,也没有准备婚书,不如说先前只『乱』世扶持,夫妻之名掩人耳目,待李鹜取下扬州后,若殿下愿意,我便重新为你们婚,这样也避免落人口实。殿下为如何?”
“我没有异议。”沈珠曦看向李鹜,“你呢?”
“我觉得挺!”
李鹜更没异议了,送上门来名分,他不抓住难道要等下次机会?
两个人都没意见,这儿就这么定下了,等李鹜拿下扬州,白游庚便为二人婚。
扬州城看上去那么平静,没有人注意到平静之下暗藏波澜正在逐渐激烈。
载着白家退婚书快马在数日后赶到了建州,送信小兵敲开了傅府大门禀明来意。
“白家信?”管家面『露』疑『惑』,伸手来接,小兵却没动。
“上峰特意叮嘱我,要将此信亲手交到傅大人手中。请管家代为通传。”
白家信又如何?就一品大员来信,也要通过他交到公子手中!
管家心中不屑,面上维持着不动声『色』微笑。
他将手收回袖中揣着,缓缓道:“既然如此,那就请回吧。”
小兵一愣,无措地站在门口。
“很不巧,我家公子已不在建州,若你执意要亲手交给公子,那便只能等公子回来再说了。”
“傅大人何时回来?”小兵追问。
“短则一月,长则数月。”管家微笑道,“公子行踪,我也不太清楚。”
小兵欲言又止,一脸为难,管家视若不见,老神在在地微笑着。
“既然这样……那就请管家代为交给傅大人吧。”小兵终于递一直贴身保管信笺,再三恳求道,“请管家一定要亲手交到傅大人手中。”
那封信笺在半空停了半晌。
小兵脸上神情越发忐忑。
管家终于伸藏在袖管里手,慢悠悠地取走了小兵手中信笺。
“……每个求我递信人都这么说。”管家眼中闪过一抹不屑,敷衍道,“我只负责把东送到公子桌上,看或不看,就公子了。你回吧。”
小兵刚一张嘴,傅家大门就在他眼前关紧了。
他望着紧闭大门,无可奈何地转身离开了这里。
深秋正在接近,银杏树上不知何时只剩空『荡』『荡』枝条,红叶从北至南染红了一座座山峦,吞天洞外被一望无际红『色』包围,如血红叶在细雨下颤抖着,□□着。
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傅家军在雨中一动不动,只有胸脯微微起伏,如一条死寂黑『色』河流,淹没了洞外山路。
横亘在黑『色』河流和吞天洞之间,一个挑身影。
傅玄邈手持青『色』纸伞,轻风细雨轻抚着云山蓝『色』大袖,握着纸伞那只手消瘦苍白,三个小而圆浅粉『色』伤疤醒目地烙在那片苍白里。雨滴沿着伞檐落下,一滴一滴,连珠似掩映着那张俊雅沉静面容。
天地间如此安静,只有雨声不断。
寿州雨季已经降临,经过数日等待,今日吞天洞里萦绕瘴终于完全散去了。
若要入洞,今日便最时机。
三名腰上栓着粗麻绳小兵从洞中探路而回,燕回看着军医检查过他们身状况后立即返回禀告。
“大人,瘴已散,可入洞了。”
燕回声音完全散于雨风后,傅玄邈依然一动不动。
他静静地凝视着那个昏暗压抑洞口,沉静面容下藏着天人交战。
曾几何时,他也这般犹豫过。
那在前往寿平村路上。那时,他也同现在这样,既害怕见到她,也想见到她。不同,今日他怕,见到一具因他而起面目全非尸首。
同样痛苦,只比起上一次,又强烈了百倍。像两条看不见绳索,一条勒住他脖颈,遏制他呼吸;一条捆住他心脏,绞烂他血肉。
他毕追求,苦苦挽留,全都从指缝中流走了。
一样都没能留下。
短短一月,他已瘦了大半,宽大衣服像穿在一具骨架上,他神情依然沉静,那并非和风细雨沉静,而风雨欲来沉静,所有波浪,都在那双深不见底幽深眼眸下悄悄翻涌,等待着一个掀起骇浪时机。
“公子……”燕回声提醒。
傅玄邈深吸一口,缓缓呼,轻声道:
“命将士……”
“大人!不了,傅大人!”一名轻骑从雨中疾驰而来,手中举着一个不断往下滴水竹筒。
骑手快速下马,匆匆跪至傅玄邈身前,双手举手中竹筒,沾着泥土十指微微颤抖。
燕回皱眉道:“何慌张?”
秋风肃杀,细雨冰冷,就连脚下土地,像也在无时无刻地散发着冰冷息。
“扬州……扬州反了……”
骑手低着头,战战兢兢道:
“越国公现身扬州,公凤印为信物,征召五湖四海有志之士一起……清君侧……”
轰!
天空乍然亮如白昼,紧接着一声轰鸣从天边响起,大地也仿佛在震颤。
惨白电光映照在每个人脸上。
骑手顿了顿,咽下一口畏惧不安唾沫,哑声说:
“有……有……”
骑手结结巴巴了一会也没说完,雨幕下空愈发凝重。
又几声响雷,雨势越来越大了。
几近凝固粘稠空里,傅玄邈低弱声音几乎湮没在雨声中。
“说罢。”
骑手得到首肯,再次咽了口唾沫,鼓起全部勇,颤声道:
“越国公……越国公将在三日后,于扬州白家见证下,同前镇川节度使李鹜成婚。”
燕回面『色』大变:“公子!”
他眼疾手快,猛地扶住身旁踉跄身影。
“公子!”
“大人!”
一大口刺目鲜血涌了来,染红了傅玄邈衣襟。血珠接二连三砸落进脚下水泊,化开丝丝红『色』涟漪。
燕回手被傅玄邈紧紧攥着,连骨头都像要被压碎,触目惊心鲜血一滴滴落在手背上。
泛着红『色』涟漪水面,倒映着扭曲面容。
傅玄邈紧咬牙关也无法克制胸口里像要将他整个人撕碎剧痛。
他咽下涌喉头腥热,哑声道:
“去……扬州。”
275、第275章 第275章“一梳梳到尾,二梳……
经过连日谋划, 李鹜亲自率领千五百名将士,以清君侧的名义在扬州起事。
扬州白氏在江南发展代,其隐藏的家族势力早已在江南水乡盘根错节, 再加上李鹜用兵奇而迅, 权仅用了一夜的时间, 朝日破晓时分,扬州城门上的旗帜就变了模样,翱翔的青凤在万丈金光下摇动盘旋。
按照约定,白游庚以越国公主外祖的身份, 亲自为她和李鹜主婚。
因为时局特殊,扬州刚刚从傅家军手中夺回, 白游庚担心婚宴上混入什心怀不轨之徒,并未广发请帖, 仅邀请了白家往来密切的那几家, 而且严格控制赴宴人数。
婚礼当天,整个扬州都张灯结彩。白家在每个白氏银号门口施莲子桂圆粥,无论贫富,只要说一句对两位新人的祝愿, 便可领到一碗又稠又香的莲子桂圆粥。
夜幕初降, 娶亲的车队敲锣打鼓地穿过扬州南北门之间的大道,沿途不断洒下装有喜糖铜板的精致小荷包, 许多孩子欢天喜地地追在车队后, 边笑边捡。
李鹜骑在挂着大红花的高大骏马上, 不舒服地扯了扯合身到没有一丝空隙的婚服衣襟,对带头走在前方的喜婆扬声道:“能不能走快一点?再磨磨蹭蹭下去,月亮都要出来了!”
“大人别急呀!”喜婆挥舞着手中的红『色』绣帕说,“这时候迎亲, 时候拜堂,时候入洞房——都是有讲究的,快了不行,迟了也不行,大人就耐着『性』子慢慢来吧!”
骑马跟在李鹜身后的冬靡霁止住东张西望,悄悄碰了碰骑马走在旁边的李鹍,低声请教道:“洞房……是什?房子,有洞?”
“山洞里的房子就是。”李鹍一本正经地压低声音道,“在山洞里一起困觉,洞房就是。”
“那我们现在,去山洞,就是?”
“去猪猪家,大哥和猪猪困觉。”李鹍说,“猪猪爱干净,不去山洞困觉。”
冬靡霁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别说话了,别说了,快些笑起来!”喜婆发现身后窃窃私语的李鹍二人,挥舞着红手帕喊道,“笑越高兴越好,今日是大喜的日子呀!”
李鹍冬靡霁赶紧尽最大努力提起笑僵的嘴角,『露』出一个努力到滑稽的假笑。
趁喜婆不注意,李鹜悄悄夹紧了马腹,身下的骏马加紧了步伐。
“哎呀,大人慢点,慢点!不是说了吉时不能快也不能迟吗?”
李鹜双手背在身后,挺胸抬头,理直气壮道,“走路的是它,老子有关系!你对它说去!”
娶亲的路上吵吵闹闹,等着接亲的白家也好不到什地方去。
白家的老嬷嬷要给新娘子开脸了,白老夫人经历过这一遭,担心沈珠曦受不住疼,一直把手放在她的肩上柔声安慰。
“一会若是疼,想哭也一定要忍着。要是面上沾了水,那就开不了脸了,知道吗?”
沈珠曦紧张地点了点头。
“要是实在忍不住也没有关系,”白老夫人脸上『露』出慈祥和怀念的笑容,“你娘被接入宫那日,开脸的嬷嬷一共开了次才开好……她呀,从小就爱哭,丁点小事也能哭上一次。”说到最后,白老夫人神『色』惆怅悲伤。沈珠曦为了转移话题,连忙对一旁的开脸嬷嬷说:“我准备好了,快开始吧。”
“殿下,忍着点……”
开脸的嬷嬷知道面前人身份贵重,开脸的动作比以往还有轻柔百倍。
沈珠曦做足了准备,却没想到是小蚂蚁叮咬般的疼痛,神『色』很快便放松下来,甚至还有心思冲一脸担忧的白老夫人提了提嘴角,宽慰道:“祖母放心,这一点儿也不疼,比起……”
她本来都要脱口而出许多个比这疼上百倍的经历:骑马磨破的双腿内侧,守城时因不断开弓『射』箭而鲜血模糊的十指……哪一个不比开脸痛上百倍?
但是看到一脸担心的白老夫人一旁竖耳倾听的白老爷子,她就都说不出口了。
“比起摔破膝盖,要好多了……”沈珠曦笑道。
白老夫人松了口气,笑着说:“多大的人了,走路可要小心些,现在还好——若是以后双身子了,还这冒冒失失,可怎么是好?”
沈珠曦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这有,请人看着不就好了?我白家缺这点钱?”白游庚不屑地哼了一声,“我白游庚唯一的孙女,就是跌下去也有人垫着!”
“你啊……”白老夫人无可奈何地笑了。
一炷香后,开脸嬷嬷退下,白家在扬州所有人家中精挑细选出的好命婆拿着新打造的金梳走了上来。
好命婆的人选是很有讲究的,必须是全福之人,即六亲皆全,儿女满堂,如此才可算上是一个好命婆。沈珠曦和李鹜第一次成亲是在鱼头镇,样样简陋,样样不全,只是一个简陋的拜堂仪式,她就晕晕乎乎地成了李夫人。如今第二次成婚,白家是把桩桩件件都想到了,别人有的沈珠曦都有,别人没有的,沈珠曦还是都有。
“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梳梳到儿孙满地,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
满脸喜『色』的好命婆拿着金梳仔细梳过沈珠曦的一头青丝,坐在一旁观看的白老夫人满脸欣慰,白老爷子则眼包泪水。
“大好的日子,老爷别哭了……”白老夫人轻轻推了白老爷子的手臂,小声道。
“没哭!”白游庚面『色』严厉,第无数次断然否认,可惜眼中的泪花毫不体恤主人,不给面子地闪烁出来。
谁能想到,信奉流血流汗不流泪的白家家主,私下竟然是个比垂髫小童还能哭的哭包呢?
白老夫人一脸无奈,只好拿起手中已经湿润的手帕再次在白老爷子眼眶上按了按。
“九梳九子连环样样有,十梳夫妻两老就到白头……”
十下都梳完,好命婆退去,红盖子被放在檀木托盘上,送到了沈珠曦面前。
直至此时,沈珠曦才有了出嫁为『妇』的实感。
眼泪不听话地涌上眼眶,她眼泪花花地看着眼前同样红了眼眶的白老夫人已经开始自己抹眼泪的白老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