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得很。黄某已经很久没流过血了,这笔账,我们以后再慢慢算——我们走!”
周壮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黄爷,你不能抛下我啊!黄爷!”
黄金广带着他的手下,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鹊转身蹲下,试图扶起人事不省的李鹍。奈何李鹍体格太大,他一脸吃力,李鹍却只是被扶起了上半身。
李鹜将周壮五花大绑后,走了过来,道:
“我来,你去镇上请老唐头来一趟。要快,绑也给我绑来。”
李鹜接住李鹍,李鹊立即往镇上的方向奔去。
劫后余生的眼泪涌出眼眶,沈珠曦也顾不上擦,连忙上前扶住李鹍一边,帮着把人扶进了里屋,又看着李鹜将周壮扔进柴房关了起来。
一炷香的时间后,李鹊背着唐大夫飞快跑进屋,原本藏在米缸里的四丫也跟了进来。
唐大夫哎哟一声:“可算到了!老夫这把老骨头都要被你颠散了!”
“别废话了,你赶紧过来看看!”李鹜打断他的话,此时才『露』出一丝急『色』。
唐大夫知道情况紧急,也不废话,提着『药』箱坐到了床边。
他先探了李鹍的鼻息,又『摸』了他的脉搏,最后打开『药』箱拿出了针毡。
“他中的是七星散,一个不入流的速效毒『药』,那些拦路打劫的山匪最爱用这种便宜又见效快的东西……”
“我只关心他的身体能不能好。”李鹜不耐烦道。
“你急什么急,老夫正要说呢!”唐大夫吹了吹胡子,“他吃了解『药』,已经没有大碍了,我现在给他扎上三针,早些『逼』出余毒,他就能早些醒来。”
唐大夫拿出一根又细又长的银针,往李鹍太阳『穴』扎去。沈珠曦看得自己的太阳『穴』跟着一疼,情不自禁地避开了眼。
这一移眼,她就撞上了李鹜的视线。
“你受伤了吗?”李鹜问。
沈珠曦摇头道:“有李鹍和李鹊护着我,我没事……”
李鹜安抚一般拍了拍她的头。
“害不害怕?”
说来也怪,她分明讨厌李鹜拍她脑袋弄『乱』她的发髻,但此时拍在她头上的大手却带给她无限的勇气和安心。
“……现在不怕了。”沈珠曦想起他忽然出现的事情,着急追问,“你不是在西城县吗?怎么会出现在黄金广身边?”
“我不放心你,连夜去了青牛县后,借了匹马赶回来。恰好遇见临县在收买打手,一打听才知道发生了这事。幸好我回来得及时,要不然……”
李鹜抬眸,视线落在李鹊身上。李鹊回避了他的目光,垂在腿边的两手慢慢握了起来。
“周嫂子如何了?”沈珠曦问。
“……一会再告诉你。”
一旁的唐大夫扎完三针,开始收拾针毡。
“行啦,我估『摸』再过一炷香他就能醒过来,你这儿有面条没有?深更半夜把老夫叫起来,我现在还有点饿了……”
“你回去素心堂,有人会请你吃好的。”李鹜说,“雀儿,你送老唐头回去,四丫也送回她家。”
“这就送老夫走?老夫颠散的骨头还没长回去呢!”唐大夫变『色』道。
“你回去后,有人在外边等着你。他伤了脖子,出血多但不是致命伤。”李鹜说,“你手脚慢一些,尽量帮我拖延一点时间。”
“你又和人打打杀杀了?”唐大夫皱眉。
时间紧迫,李鹜没答话,下巴一扬,李鹊就把唐大夫“请”到了背上。
“得罪啦,唐大夫,你再跟我走一趟吧……”
“哎哟,慢点,慢点!你想折腾死我呀——”
四丫看看沈珠曦,懂事的追了出去。
李鹊三人离开后,屋子里只剩沈珠曦李鹜,以及一个还没苏醒的李鹍。
沈珠曦迟疑片刻,小声道:“那个叫黄金广的人,说他在襄阳知府手下做事,连鱼头县县令都让他三分,我……是不是给你们惹麻烦了?”
“这是麻烦找上门,不是你惹麻烦。”李鹜平静道。
“可是……”
沈珠曦难以说下去了。她想起傅玄邈曾对她说的话。
“曦儿,你太天真了,你总是相信不该相信的人。”春日水榭中,她第一次见到雪白的波斯猫,不禁『露』出久违的笑颜。她说她要把这只猫带给母妃和清阳郡主看,傅玄邈并未直接反对,只是温和但怜悯地看着自己,轻声道:
“波斯猫在宫外并不常见,你带给清阳郡主看,她只会心生嫉妒,认为你是有意炫耀;你若带去望舒宫,每日以泪洗面的贵妃娘娘见了无忧无虑的你,心中又会作何感想?”
她得到礼物的满腔喜悦顿时烟消云散,只剩险些行差踏错的后怕。
傅玄邈将她耳边的一缕发丝别到耳后,沈珠曦不敢动弹,他冰冷的指尖触到她的耳廓,带起一股刺骨的寒意。
他看着她,唇边似有一抹淡笑,像飘落水面的一枚莲瓣。
“……曦儿,你离了我,如何活得下去?”
傅玄邈总是对她说,人心险恶,防不胜防。
他说的似乎总是对的,每一个对她展示出好意的人,最后都被证明别有所图,他们不是会给她带来不幸,就是在那之前,先遭遇了不幸。
“我不喜欢你现在的眼神。”
李鹜的声音唤回了她的思绪。沈珠曦下意识抬头,望进李鹜乌黑的瞳孔。她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像落水之人一样无助的面孔。
他清楚无畏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她的皮囊,直接落在她『迷』茫的灵魂上。
“看起来像个假人,像年轻时的周嫂子,像街边随处可见的女人。”李鹜转过身,走向堂屋外,“像我绝不会多看一眼的人。”
李鹜的话,深深扎进沈珠曦的心里,在理智反应过来之前,她的情感先感受一阵刺痛。
“还不过来?”停在门口的李鹜回过头来。
沈珠曦的脚步下意识走了过去。
夜『色』还和往常一样,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烧焦的气味。原本一人高的篱笆烧成了焦炭,黑漆漆地一片立在空旷的夜幕下,天地间像是坟墓,连蛙鸣声也销声匿迹了。
李鹜走到烧焦的篱笆前,抬脚轻轻一踢,一圈篱笆应声而倒。
“篱笆倒了。”李鹜说。
沈珠曦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你觉得篱笆有错吗?”
“篱笆有什么错?”沈珠曦愣住了。
“是啊,篱笆有什么错?”李鹜转过身,直视她的双眼,“火是姓黄的东西放的,最后这一脚是我踢的。要说有错,那也是我们有错,篱笆有什么错?”
“老子的围栏被烧成这样——”李鹜用脚尖踢了踢焦黑的篱笆,“该被追责的是点火的狗东西,而不是火星,不是引火的食油,更不是被烧成灰烬的篱笆。”
他抬头,看着沈珠曦,一字一顿道:“篱笆有什么错?你有什么错?”
沈珠曦的脑海中轰地一声。
李鹜的话就像醍醐灌顶,冲开了她身上看不见的那道枷锁。她眨也不眨地看着李鹜。
沈珠曦不明白心中这股让她热泪盈眶的感动来自何处,但她依然被泪水模糊了视线。
李鹜一言不发,握着她的双肩将她拉向自己。
他轻拍着她的背,她的肩,她的头。她没有闪躲。
床上的两根鸡『毛』掸子始终没有移位,就像他们此时此刻,看似暧昧的姿势,中间依然还能放进一根鸡『毛』掸子。
他们唯一真正接触的,是李鹜落在她背上的手,一下又一下,沉稳而温柔,带着炙热的温度,隔着衣裳,温暖她的心房,让她的脆弱无法抑制。
她还不明白心中的这股感动和自由是什么。
可她已经能够肯定,那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傅玄邈,也有错了的时候。
“曦儿,你离了我,如何活得下去?”
他似宠溺似怜悯的神情再次浮现。
这一次,沈珠曦心中已有了确切的答案。
她不需要他,也活得下去。
73、第73章 第73章“如果做不到一视同仁,……
“放我出去啊!来人啊, 有没有人?救命啊!”
柴房里传出阵阵凄厉的呼救声。
沈珠曦擦干眼泪,收拾好情绪,担忧道:
“你把他留下来做什么?”
“你不是想知道周嫂子如何了吗?问他就知道了。”李鹜说。
沈珠曦怀着疑『惑』, 跟着李鹜走到柴房门口。李鹜踢开柴房木门后, 贴在门上朝外呼救的周壮跟着摔倒在只够一人躺下的狭窄空间里。
垒好的木柴滚落一地, 周壮被粗糙沉重的木柴砸了一身一脸,哎哟『乱』叫。
李鹜上前一步,提小鸡那样单手将人从木柴堆里揪了出来。
周壮的衣襟被李鹜揪着,后背砰地一声撞上坚硬的泥墙, 一时吃痛,龇牙咧嘴起来。
“说, 周嫂子怎么样了?”李鹜道。
“我娘……我娘回娘家了啊……”周壮干笑道,“我不是早就说过了么?”
“既然她回娘家了, 那为什么我在青牛县, 她的娘家人却告诉我,她根本没回来过?”
“她是这么和我说过,我怎么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去了青牛县,万一她是跟着谁跑——啊啊啊!!”
周壮惨叫起来。
李鹜松开周壮的右臂, 那只手臂像棉花一样软软垂了下去。
李鹜面无表情道:“你还有一只左臂, 两条腿,总共可以说三次谎。第四次的时候, 我就拧断你的脖子, 明白吗?”
周壮满脸恐惧地看着他。
“我再问你一次, 你娘去哪儿了?”
周壮眼神闪躲:“我……我不知道——啊啊啊!!!”
李鹜熟练利索地卸了他第二条手臂,现在他肩膀两边挂着两条棉花了。沈珠曦看得都关节一痛。
“是不是你,杀了你娘?”
李鹜再次问出的问题,让沈珠曦神『色』大变。
然而, 最出人意料的不是李鹜耸人听闻的问题,而是周壮听到这个问题后,夹杂着害怕的心虚表情。
“不说话,我就直接废了你的腿。”李鹜拔出腰间匕首。
“我说,我说!”匕首的刀尖刚对准周壮,他就魂飞魄散地大叫起来,“是我杀的!”
沈珠曦如遭雷击,脑子里轰轰作响。
“什么时候杀的?”李鹜问。
“就、就在一个多月前……”周壮战战兢兢地看了沈珠曦一眼,说,“她来我家串门的最后一次,就是那天……”
沈珠曦身子一晃,全靠撑住门框才没有倒下。
李鹜转过头来,平静地看着她:“你还要听吗?”
“让他说……”沈珠曦的眼泪涌了出来,“让他说完!”
“你爹也很久没有出现了,他也是被你杀的?”李鹜问。
“……”
周壮刚一缄默,李鹜手里的匕首就戳进了他的大腿,刀尖猛地一转——
一股鲜血涌了出来,周壮发出杀猪的惨叫。
“是我!是我!都是我杀的!”周壮痛哭流涕道。
“你把他们埋在哪儿了?”
“埋?我……”周壮迟疑了,换来李鹜毫不犹豫地拔出匕首。刀子还没靠近他的另一腿,周壮先声嘶力竭道,“我说,我都说!”
“说——”染血的刀子贴上他的脖子。
周壮哭着说道:“我、我没埋……我哪有力气埋两个大人啊……”
“那你把他们扔到哪儿了?”
“我……我随便砍了几下……”周壮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神越来越躲闪,“家里有猪,外边有狗……”
一股强大的力量从胃里翻涌而起,直冲喉咙,沈珠曦捂住嘴,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柴房。
她蹲在桂花树下,胃里翻山倒海,想吐却又吐不出来,恶寒席卷她的全身,鸡皮疙瘩从胳膊一直蔓延到后背,她扶着树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鼻涕狼狈一脸。
周嫂和她的日常相处一一浮现出来,她爽朗的笑容,干净的着装,勤快的手脚,身上淡淡的皂粉气味。
“等你有空的时候,到嫂子这儿来,我教你几个拿手菜……”
往事历历在目,故人却已不在。
周壮怎么忍心?她是他的亲娘啊!周嫂一生热心友善,勤勤恳恳,最后却连一个全尸都没能保留,杀她的人还是她一直放心不下的小儿子!
她一生为丈夫儿子,甚至娘家未出嫁的姐妹考虑,处处忍耐,事事退让,她恪守出嫁女子的本分,期待着丈夫和儿子能回心转意,可她最后盼来的是什么?
强烈的反胃涌上沈珠曦头顶,她干呕不停,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那些恶心的东西,塞满她的身体,咽不下去,吞不出来,看不见的恶意,像阴冷的毒蛇紧贴在她的背脊上。
“嫁都嫁了,是猪是羊也只能认了。”
周嫂的话再次响在耳边。
从前的她和周嫂何其相似?难道她不是抱着同样的想法,穿上凤冠霞帔,准备嫁给一个捉『摸』不透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