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以为……”
李鹜转过身,用手遮住了她的眼睛。
“别为难你这呆瓜脑袋了,赶紧睡,越晚睡越呆瓜。”
“你才呆瓜……”沈珠曦嘟囔道。
说来真怪,李鹜的手心像是有魔力一样,原本不困的沈珠曦在舒适的热意烘烤下,不知不觉就坠入了梦乡。
梦里,刚刚春回大地,旧的日常崩塌了,新的日常正在构建。
周家院子里,周嫂笑着端出一盘盘果子待客,满脸热情的笑容。随蕊和九娘一会针锋相对,一会又和好如初,打马吊的『妇』人围在一起,不时发出叫好或抱怨。
正是春光好。
李鹜拿开覆在沈珠曦眼上的手,轻轻擦去了从她眼角流出的泪珠。
他把手指放到眼前,用嘴唇轻轻碰了碰泪水沾湿的地方。
“呆瓜……怕什么,有我呢。”
……
秋夜萧瑟,月光冷寂。
破败的鸭圈外响起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樊三娘提着一个食盒出现在夜『色』中。她走过鸭圈,扔下李树,一直走到了小路的尽头。她动作灵活地踩着碎瓦片下了土斜坡,走到潺潺而行的河边,盘腿坐了下来。
食盒里是一壶热酒,一只小小的酒盏。她拿出酒,倒上一杯后,叹了口气,幽幽道:
“十多年了,没想到我还会有回到这里的一天。”
樊三娘粗壮的身材在夜幕下凝成一个黑影,周围空无一人,只有河边风声萧萧,杯中热气袅袅。
“周嫂子死了,你要是在底下见着她,也该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是周壮,她那不成器的小儿子杀了她——”
河水喧嚣,在月光下闪动着层层银『色』鳞光。
樊三娘平静又感慨的声音流淌在寂静的夜『色』里。
“她不信呐,她就和以前的我一样,觉得除了逆来顺受,女人这一辈子,也没有其他的选择。可是现在我明白了,彻底明白了。我们是有选择的。”
“现在我每次想到你,都很后悔……”她轻声说,“后悔在你来娘家求我跟你回家的时候,没有提出和离;后悔在你喝醉了打掉我的孩子时,没有拿刀让你偿命,”
“我以前担心害怕的事,现在回想起来,根本不算什么。没有你,我活得更好,更自在。你知道吗……我后悔的事太多了……我最后悔的,是没有亲手杀了你这个畜牲。”
她拿起酒盏,一仰而尽,将剩下的酒尽数倒进了奔腾的河水里。
“……这是你生前最爱的东西,喝吧,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看你。”
“今夜之后,你依然是失足落水,我依然没有看见是谁把你推进了河里。”
“你即便当了鬼,也是孤魂野鬼。”
“……你罪当如此。”
樊三娘朝河中啐了一口,提着食盒爬上了土坡。
转瞬消失于茫茫夜『色』。
76、第76章 第76章“我不死……我还要挣钱……
不到两日, 新的篱笆就在废墟上重建起来了。
新的篱笆比旧的更高,更结实,沈珠曦怀疑李鹜是比照着城墙的样子来的, 竟然还在篱笆上设置了箭垛。
能这么快修建起新篱笆, 还要多亏了鱼头县热情的县人。李鹜请了附近的壮丁在农闲时过来帮忙, 银子不用给,只需准备好酒好菜就够了。
两天的时间里,李鹜家里都热闹不已。
沈珠曦不相信还有人愿意做白工,再三向李鹜确认, 都得到肯定的回答——他们不要钱,只要做顿好吃的感谢他们就行。
这种几乎倒贴的奇事沈珠曦此前在宫里从未见过, 虽然李鹜让她不必多想,她还是觉得很过不去, 所以在饭菜上下了心思, 尽量让所有人都能吃饱吃好。
除了掏饭钱不小气以外,沈珠曦在别的事上也努力献出自己的一份力。
她做不了体力活,帮不上修篱笆的忙,干脆帮着樊三娘在厨房忙活。
新篱笆修建好的当天, 正好是中元节。早早吃过夕食后, 乡亲们提早散席,回家的回家, 祭祖的祭祖, 只剩樊三娘还不慌不忙地留在厨房里洗着碗碟。
“樊三娘, 这些留给我来吧。你要是家里有事就早些回去……”沈珠曦陪着李鹜送走帮忙的人后,走进了厨房。
“我家里没事,不碍事。”樊三娘道。
沈珠曦看她悠然的样子,确实不急, 这才没有坚持。
樊三娘动作利索,一炷香的时间洗完了整整一盆碗碟。沈珠曦这回说什么也不让她做最后的工序了,她说:“樊三娘,剩下的我来吧,你快回家去,今日是中元节,你要在太阳下山前赶回去才行。我让李鹜送你——”
樊三娘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上的水迹:“别别,我可受不起他的送。这家伙不做亏本生意,谁知道他要在我家刮些什么才走——你说的也有道理,今日中元节,我家那死鬼说不定会回来看我,我先回去了。有什么事再来找我。”
沈珠曦亲自送到门口,再三感谢后才让樊三娘离开。
她回到厨房,将洗干净的碗碟小心整理进橱柜时,后院审查新篱笆的李鹜走了进来。
“樊三娘呢?”
“刚走。”
李鹜在她旁边蹲了下来,帮着她把碗碟整理进橱柜。
“这么早就走了?”
“我让她走的。”沈珠曦提醒道,“今日是中元节,夜里鬼门大开,我们活人不该太阳下山后还在外边。”
李鹜不屑地扯了扯嘴角,摆明了不信什么鬼门大开。
“你藏在后院的香烛纸钱也是为今夜准备的?”李鹜问。
沈珠曦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越国公主是怎么你了,你这么死心踏地地对她好?老子要是死了,你给我烧纸吗?”
沈珠曦听不得这种话,生气道:“你胡说什么呢!”
李鹜见她生了真气,反而笑了起来。
“我不死……”他吊儿郎当道,“我还要挣钱给你买屁股纸呢。”
沈珠曦气得不说话,任他一人独自噗噗。
入夜后,沈珠曦拿出了香烛纸钱,在后院的李鹃之墓旁烧了起来。
李鹜不知发什么神经,非要陪着她一起烧。弄得她只好在心里默默和母妃父皇汇报近况。
“父皇,母妃,我在宫外,学会了砍价,赶集,烧火,煮鸡蛋……”
鬼门大开,母妃和父皇会听见她说的话吗?
父皇若是去了太子那边,至少,母妃会来看她……吧?
“我在鱼头县还算安稳,这里的人都对我很好……刚刚那个在我家做饭的叫樊三娘,她和其他人一样,是来帮忙的乡亲,不是家里的厨娘,你们别误会了……你们在下边要是见到周嫂,对她好点,她以前帮过我不少……”
沈珠曦事无巨细地在心里向父母禀告她的生活。
除开樊三娘和李鹜的关系让她时常别扭外,总的来说,她和樊三娘相处愉快。樊三娘『性』子爽利,快人快语,让她时不时想起远在襄阳的随蕊,有时,也会让她想起已经不在的周嫂。每到这时,她总忍不住叹气出神,樊三娘就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也不出言安慰,只是轻轻拍怕她的肩膀,交代她洗个小菜,拿勺盐巴,用行动来转移她的注意力。
沈珠曦以前和樊三娘接触不多,现在她发现,樊三娘人也很好。
除了极个别人,鱼头县上的人似乎都很好。沈珠曦刚来的时候,还念念不忘河柳堂和当铺敲她竹杠,可她现在早已将过去的不愉快忘到脑后。
对她来说,爱占便宜的河柳堂掌柜很好,卖芋子饼的丁三娘很好,每次上门买酒菜都搭着送东西的九娘很好,离开了鱼头镇的随蕊也很好……她在鱼头县,得到的几乎都是好的回忆。
最好的,是李鹜。
“虽然我常常在心里骂他是李屁人,但他是镇上对我最好的人。如果不是他,我如今还不知在哪里流浪……你们保佑我的同时,也保佑保佑他吧……”
李鹜是个好人,这毋庸置疑。
如果他不生气,不骂人,不一言不合诗兴大发就更好了……
“你一会愁眉苦脸,一会古里古怪的变脸做什么?”李鹜随手洒下一叠纸钱。
厚厚的纸钱不仅压掉了火焰,还让飞灰扬了起来。
“你干什么!”沈珠曦一边咳着,一边拿起旁边的火箸飞快夹起那叠还未撕开的纸钱。
罪魁祸首一脸无辜道:“烧钱,还能干什么?”
“你这样会把火扑灭的!”
“你不也是这样烧的?”李鹜皱眉。
“我是撕开了,两三张放上去的,你——”
“行行行……”李鹜打断她的话,嘀嘀咕咕不服气地撕起了手里的纸钱,“烧个纸也这么讲究,烧起来不就得了……”
这里面讲究的东西多了!
沈珠曦正想顺势给他开展一堂符合礼仪规范的丧葬课,就见他身子一歪,一屁股坐到了李鹃的坟包上!
他随手将沈珠曦立在坟包前作无名墓牌的木片扯了出来,不但一把扔开,还舒舒服服地挪了挪屁股,说:“这个土包坐起来还挺舒服——我记得以前没这个的?”
沈珠曦给火堆多加了一叠纸钱,默默道:
“李鹃啊李鹃,你别往心里去,他就是一个屁人……”
……
一年一度的中元节过去后,满城都残留着烛火纸钱的气味。
襄阳一处闹中取静的豪阔宅院里,一名身着六品官服的瘦弱男子站在影壁外等着主人召见。
他眉头紧锁,似有烦思。
一名清秀丫鬟趋步走出,低头禀告:“方同知,老爷有请。”
方庭之跟着丫鬟走入宽敞奢华的花厅。一名满脸和气的中年男子正坐在八仙桌前用膳,各『色』佳肴摆满一桌,令人目不暇接。男子听到方庭之入内,头也不抬道:
“方同知一大早就把官服穿上了,这是有要事禀报?”
方庭之长揖行礼,眉间透着一缕凝重。
“知府大人,昨日鱼头县传回黄金广遇匪身亡的消息。因正值中元休沐,所以下官没有打扰。”
襄州知府范为咕噜咕噜喝光了手里的虾粥,从身后的婢女手里接过手巾擦了擦嘴,意犹未尽道:
“做虾粥的是谁?今日做得不错,有赏。”
他复又看向方庭之,道:“你刚刚说谁死了?”
“禀大人,黄金广死了。”
“哦,黄金广啊。”范为不以为意道,“他不是刚娶了第十七房小妾吗,不会是死在新床上了吧?”
“他陪新嫁娘回乡走访亲友,却在归来时遇上匪患,身上财物被洗劫一空。”
“哼,扒皮遇上扒皮,土匪遇上土匪。”范为冷笑道,“黄金广对我阳奉阴违已久,他现在死了,倒是省了我自己动手——你就是为这个过来的?用过早膳没有?这虾粥不错,坐下尝尝吧。”
范为扬声道:“来人,给方同知——”
“下官谢过知府大人美意,下官此次前来,并非只是为了禀告黄金广的死讯。下官以为,黄金广死得蹊跷……”
“怎么个蹊跷法?”范为夹起一只灌汤包放到瓷勺里。
“黄金广为人狡诈凶悍,自己平日就在和匪徒打交道,怎么会反而死在匪徒手里?”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啊……”范为不知想起什么,幽幽道。
“我们在黄金广的尸体旁发现了一支断箭,上面残留着官府的印记,经查明,这是一年前被天王帮劫道抢去的其中一批武备。”
“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怀疑什么?”
“天王帮常年在永田县和东青县活动,这次怎么和鱼头县的黄金广撞上了?”
“永田县东青县离鱼头县也不远。”
“可此前他们从未出现过鱼头县周边。”
“说不得是他们匪寨又撞大了呢?”范为放下空瓷勺,碗中叮的一声。他皱眉不悦道:“本官现在是腾不出手,等本官忙完这阵,定然要将这天王帮斩草除根!”
“黄金广身亡的那条路,直通襄阳。他似乎是想要最快速度赶回襄阳,才会连夜赶路。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他急着赶回襄阳?黄金广生前已经受伤,伤处被人妥当包扎过,可是镇上却无一人承认曾为黄金广治伤。”
“他这种人,受伤比吃饭还容易,说不定是他自己上『药』包扎的。”范为摆了摆手,说,“你说的这些,都算不得什么疑点。”
“还有一处蹊跷,黄金广新娶的那房小妾。刚过门夫君就死了,黄金广的正妻嫌她克死了丈夫,将她净身赶出家门。一个女子遇此噩耗,理应伤心欲绝,可我今日见到她收拾东西回乡,却并未如此,非但没有伤心之『色』,反倒眉飞『色』舞,像是遇到什么喜事一般。”
范为不屑道:“世间女子多薄情,又有几个能真正做到生伴死随的?”
“范大人……”方庭之忍不住道:“黄金广的确微不足道,但幕后之人明知黄金广和襄州的关系依然痛下杀手,甚至胆大包天伪装出匪患蔽人视听,实在是过于嚣张。若我们不将此事调查个水落石出,恐怕还会有宵小敢于挑战我襄州的威严。”
“行了,你要是实在疑心,便放手去查。一个黄金广罢了,还不值得我为此费心。”范为顿了顿,说,“虾粥你真的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