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人说话期间,李雕儿就在一边努力地嗑瓜子,没一会,他的脚下就多了许多瓜子壳,瓢里也只剩薄薄一层炒瓜子。
沈珠曦百无聊赖地转回头,继续眼巴巴地看着来往行人——怎么就没人来光顾她的生意呢?
价钱好商量啊!
不管她怎么眼巴巴地望,来往行人都不肯停下脚步,他们往往看她一眼,再看她身后的三人一眼,接着带上畏惧的眼神,加快脚步,迅速离开这片区域。
沈珠曦忽然转头,对李鹜道:“是不是你在背后恐吓他们?”
李鹜刚到嘴边的瓜子停住了,搁在腿上的脚腕也又一次撤了下来。
他拧着眉头道:“什么恐吓?”
“一定是你不想输掉赌约,所以作弊了!”
“我好好地坐在这里,怎么作弊了?”
“你给他们打眼色,他们就不敢来了!”
“你在说什么梦话?”李鹜眉头越拧越紧,不快道:“老子坐在这里嗑瓜子,往你后脑勺打眼色?”
李雀儿看了他一眼,想提醒他这是不打自招。
然而,这两人都没发现话里的深意。
李雀儿叹了口气,继续磕起瓜子。
“你换个地方磕去!”沈珠曦生气道。
“老子还不稀在这个地方呆!”
李鹜忽然扔下手中的瓜子,黑着脸站了起来,把沈珠曦都吓了一跳。
她和先前的路人一样,也用畏惧的眼神看着这个生起气来气势凌人的男人,他之前对她的随意和迁就,让她忘了他依然是一个恶霸。
李鹜看着瑟缩的她,脸色似乎更黑了。他冷冷看了她一眼,大步走出了馄饨铺。
沈珠曦松了口气,小声嘀咕:“……莫名其妙。”
“大哥,等等我啊!”李雕儿抓起仅剩的瓜子,撒开蒲扇般的两双脚丫子,朝李鹜跑了过去。
李雀儿拿起空空的木瓢,站了起来,对沈珠曦说:“沈妹妹,我大哥这个人,心眼不坏,你也别往心里去。”
沈珠曦勉强笑了笑:“我不会的。”
“我大哥和你打了什么赌?”
沈珠曦把两人的赌约说了一遍。
李雀儿抿嘴一笑,说:“最迟闭市,一定会有人找你写字的。”
他说得十分肯定,仿佛已经知道最后的结果。沈珠曦还迷惑着,李雀儿已经拿着瓢走了。他走到炒货铺前,还了木瓢,悠然地走向了李鹜离开的方向。
沈珠曦看了眼天色,又毫无把握地看着依然对她毫无兴趣的来往行人,不由灰心丧气:
闭市之前,她能接到第一笔生意吗?
10、第 10 章
直到太阳升到最高点,也没人来光顾沈珠曦的代写摊。
中午没吃东西的缘故,她的肚子时而传出咕咕叫的声音。她眼馋旁边不时飘出的葱香的馄饨铺,囊中却无上前问询的本钱。
一个挎着满满一篮夹馅饼子的妇人从面前走过,沈珠曦闻出那是先前经过的点心铺的味道,她忍不住盯着篮子里的饼子看,心里一千个一万个想吃,但赊账这种事,她是无论如何做不出来的。
要是李鹜在就好了,她在他那儿还有四百多两银子呢。
沈珠曦想起李鹜,不由有些懊恼:真的不是他在背后做小动作吗?如果不是,为何行人看到她身后的他后会加快离开的脚步?如果是,为何他离开后,她的代写摊依然无人问津?
沈珠曦怀疑是旁边文字幌的问题,遂提笔用行书和楷书各写了一遍“代书代写”,想办法把两张宣纸挂在了文字幌上,半遮住原本的字迹。
她嫌弃地看着文字幌上原本的手书,觉得无人问津也是情有可原。
“小姑娘,你这样挂不牢,风一吹就跑啦!”看她一路忙活的馄饨铺老板开口道。
“那有什么办法能挂牢吗?”沈珠曦虚心请教。
“简单!”
老板走回炉边,沿着铁锅边缘刮起一点米糊,拿手指蘸了,朝沈珠曦走来。他站在文字幌面前,拿下勉强挂在上面的宣纸,蘸了米糊的手指往宣纸背后的四个角各按了按,把米糊留在了宣纸背面。
“这样就好了。”
老板把粘了米糊的宣纸往文字幌上一贴,宣纸服服帖帖地覆盖了原本的文字。
“米糊还能这样用吗?”沈珠曦惊呆了。
老板咧嘴一笑:“你连这都不知道?”
“是我太孤陋寡闻了。”沈珠曦有些羞愧。
老板随口道:“也没什么,像这种省事省钱的方法,只有穷人才知道。”
沈珠曦不好搭话,尴尬地笑了笑,转移话题道:“我今日来晚了,找不到地方摆摊,所以李鹜才会弄乱了老板的桌椅,实在是对不住,还请你别放在心上……”
“这有什么。”老板爽朗大笑:“这镇上做生意的,谁没麻烦过李鹜?他麻烦麻烦我们,也算有来有往。”
“麻烦李鹜?”沈珠曦疑惑道。
“这话得李鹜亲自告诉你。”老板笑道:“听说你是被李鹜从河里救上来的?”
“你怎么知道?”
“镇小,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就立马传开了。更何况——是你这般外貌。”老板用玩笑的口吻说:“李鹜不是没救过女人,但留下来的,你是第一个。”
沈珠曦不好意思道:“我是无处可去,他才收留我的。而且我会想办法挣钱,不会让他白白花费的。”
老板摇摇头,笑着说:“你要是了解他,就不会这么说了。”
沈珠曦不想继续谈论李鹜,她一个未婚姑娘,和一个男人扯在一起总觉得尴尬。
“老板,为什么正午了还是没什么人来用午膳……午食呢?”
“一看你就是大户人家的姑娘,没吃过什么苦头。”
老板不以为意,拿起灶上的巾子擦了擦炉边的水迹。他把巾子扔到一旁,重新抬起头对沈珠曦道:
“除了大户人家,谁家一天能吃上三顿?像我们这样的乡下人,都是一天两顿,早上有,晚上也有,这就已经不错了。有些穷得揭不开锅的,一天吃上一碗野菜糊糊就心满意足了。”
老板说的东西,对沈珠曦而言无疑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她从未想过,世上还有人不是一日三餐。
“可是……只吃两餐,不会饿吗?”沈珠曦忍不住问道。
“饿有什么办法?多饿几次还不就习惯了?街边的乞丐才是真的饿呢,我们至少还有东西吃,他们就真的每天都饥肠辘辘了。这事儿,李鹜最……”
老板不知为何说到李鹜,沈珠曦刚刚疑惑,他已经停下了话语。
“……反正吧,乡下人打得粗,和你们这种大家闺秀不一样。”老板好奇的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两眼,说:“李鹜没和你说,你是招揽不到生意的吗?”
沈珠曦疑惑道:“为什么你也这样说?”
“请人代写的都是不识字的,我们这县啊,除了几个公子和穷书生,谁会认字呢?你要是乱写一通,他们也认不出来。”
“可是我真的会写!”沈珠曦急了,看向刚刚更新过的文字幌,声调也急得抬高了:“我会行书,楷书,还会一点瘦金体和草书……”
老板打断她:“你还没明白。”
沈珠曦不解。
“你会写什么字不重要,我听不懂,这县里的其他人也听不懂。”老板的目光带着一丝同情:“你是个女人,谁会相信一个女人能写的比秀才还好?所以你在鱼头县,肯定招揽不到生意。”
沈珠曦被从未想过的现实击倒了。
不是她字写得不好,不是她价钱太高,只因为她是个女人?
她呆呆站在原地,低若蚊吟地辩解道:“我真的会写啊……”
老板摇了摇头,转身回了锅炉前。他撇头前的最后一眼,在沈珠曦眼前回旋不去。那是同情——
她被一个市井小民报以同情,被一个从前她根本不屑一顾的人。
双重打击让沈珠曦失魂落魄,她硬着头皮坐回摊位,看似继续等待不可能出现的客人,实际却在脑中回想出宫后的众多遭遇。
她在宫中也算博学多识,为什么到了民间,却什么也不懂,什么也做不好了呢?
她不知道干屎橛,也不知道真正的物价,更不知道米糊糊还能当做牛皮胶使用。因为民间的女子没有秀才的字写得好,所以她的字也不可能比秀才更好。
她就算把招牌写出花来,也没有人找她写字。
沈珠曦用力眨了眨眼,把眼眶里的酸涩逼了回去。她不能哭,哭又有什么用呢?她就不信,等第一个客人上门之后,还会有人怀疑她不会写字!
她继续等待客人上门。
可是直到落日的余晖铺满街道,她也没有等到客人上门。
馄饨铺已经开始收摊,老板熟练地收拾着锅炉器具。附近挑着担子的走商也开始撤离,陆陆续续的,街边的店铺关上了店门。
街上行人越来越少,就连好奇观望的眼神也渐渐稀少。
就在沈珠曦灰心丧气的时候,一个穿着布衣,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他看了看沈珠曦的脸,语气里带着一丝怀疑:“写一封家书要多少钱?”
沈珠曦来了精神,忙说:“一贯——”
在看到男人变化的表情后,她立即改口:“都不要!”
男人又问:“究竟多少?”
沈珠曦想了想旁边馄饨铺的售价,稍微往上添了添,说:“二十文就够了!”
“你个女人家会写字吗?”男人眼中透出一抹轻视:“五文——我就写一封试试。”
沈珠曦有些犹豫,但这一天无人问津的遭遇大大打击了她的信心,犹豫片刻后,她还是咬牙答应了男人的要求。
“好,你就这么写——”男人说:“二弟,娘让我问问你,今年春节,你会回家过年吗?如果能,我们都会很开心,如果和往年一样不回来,记得照顾好自己。娘和我都很挂念你。听说京中乱了,你在那里一定要多加小心,如果科考取消了,就赶紧回来,你嫂子最近生产了,是个男孩……”
男人絮絮叨叨说着毫无条理的家常,沈珠曦一边为他润色一边书写,第一次有些手忙脚乱。
写了整整两页后,男人才停下了口述。
他目带怀疑地看着桌上新鲜出炉的两页信纸:“我说的你都写下来了吗?”
“都写下来了,你要是不信,可以叫个识字的来核对。”
“……就这样吧。”男人这么说,脸上依然是浓浓的不信任。
沈珠曦有些挫败,她行云流水的行书并没有给她挣到一点信任。
“落款写什么呢?”她问。
“王二牛。”沈珠曦在信尾写下拙兄王二牛几字,又问:“你二弟叫什么?”
“王三牛。”
她又在空白信封上写下吾弟王三牛敬启,装好了,递给等待的男人。
男人拿在手里看了两眼,没说什么,从袖子里掏出一串铜板,数了数,扔了五个在桌上,转身离开了桌前。
虽然过程有些曲折,但好歹她也算开张了,看着桌上来之不易的五个铜板,沈珠曦心里充满难言的喜悦。
这是和得到父皇珍贵赏赐截然不同的情绪,前者是云层那样漂浮轻透的喜悦,后者却是直接切入心窝里,在胸口最深处开出花儿来,还伴有兴奋的响鼓声,整个人都晕乎乎的。
“最迟闭市,一定会有人找你写字的。”
李雀儿的话忽然出现在她耳边。
李鹜和馄饨铺老板都那么肯定她招揽不到生意,为什么李雀儿却笃定她能顺利开张呢?而且还把握得那么准确,他说最迟闭市之前,果然快闭市的时候,她就遇到了第一笔生意!
是他看出了她的才能吗?沈珠曦有些疑惑。
第一笔生意已经来了,赌约她赢了,此时也没有必须继续苦等下去的理由,沈珠曦匆匆叮嘱馄饨铺老板帮她看一会摊子,头也不回地追向已经走远的男人。
她远远跟在男人身后,刚走出街道尽头的转角,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男人身边,沈珠曦就像被火烫了一样,条件反射地缩回墙后。
怎么会是李鹜?
沈珠曦心跳飞快,一股不好的预感爬上心头。
她从转角悄悄探出一双眼睛,竖起耳朵偷听不远处的两人对话。
“信写来了,按照约定,是不是……”
李鹜从怀里掏出一串铜钱扔给他,沈珠曦看不大清,但显然是五个铜板的许多倍。男人接了铜钱,欢天喜地地道了谢。
“那这信……”男人试探地说。
“拿着滚。”
男人响亮地哎了一声,高高兴兴地收起信。
一切都已经明朗了,这生意不是她招揽来的,是李鹜招揽来的。
男人收起信,转身走来,沈珠曦躲闪不及,和他的视线撞在一起,男人吓得刹住脚步:“你……”
男人身后的李鹜抬起了眼,沈珠曦确信他就算还没有,但下一刻也会看到她。她的理智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已先一步逃走了。
“沈……”
李鹜的声音被她远远甩在身后。
11、第 11 章
安静的陋室,沈珠曦抱膝坐在床上,默默掉着泪珠子。
强烈的慌乱和羞耻将她席卷,汹涌的情感漩涡中,还有让人从里到外都酸涩起来的难过。她为自己难过,也为李鹜难过。她失落,自责,懊悔,羞愧,无所适从。
离开皇宫后,她第一次真正意识到,离了父皇,离了母妃,离了庇护她的傅玄邈,她什么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