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砰。
“……李鹜,你喝醉了?”她强装镇定道。
“老子没醉。”李鹜说,“老子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我们是假成亲,”沈珠曦说,“你还记得吗?”
回答她的是一声长长的鼾声。
沈珠曦想趁此机会挣脱出去,她去拉扯腰上的手臂,却反而被禁锢得更紧了。
“李鹜!”沈珠曦看出他在装睡,恼怒道。
“……跟你学的。”李鹜松开她的腰,翻了个身,脸朝着床顶,说,“没意思。”
沈珠曦起身就走。
“你去哪儿?”他眼疾手快拉住她的手腕。
比起他的手臂,他的手心更烫。这近似发烧的温度让沈珠曦不由心软,放柔了声音道:“我去给你打水洗脸。”
“我不洗脸。”李鹜的手滑了下去。
他握住了她的手,比平常亮上许多的眼眸眨也不眨地看着她的双眼,发烫的五指慢慢穿过她的五指,再由轻到紧地扣了起来。
“……我想看着你。”他说,“让我看看你,沈呆瓜。”
在他比平常气弱的请求声下,沈珠曦说不出拒绝的话语。
她半推半就地被拉到床边坐下,李鹜躺在枕头上,一边和她十指相扣,一边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瞧。沈珠曦为了避免自己胡思『乱』想,主动开口道:
“你打听清楚他们的身份了吗?”
“当然。”李鹜慢吞吞地说完,顿了顿,继续道,“那姓牛的叫牛旺,原本只是蜀州的猎户,京畿沦陷后,他千里迢迢从蜀地来投奔王师。路上被抓壮丁加入了辽军,他反而说服了八百多个像他一样被抓壮丁的士兵跟他一起逃跑。他们一路都在受辽军追击……到了徐州,原本的八百多人就只剩一半了。”
“那他们怎么没跟着陛下一起离开?”
“你以为谁都有资格保卫陛下?”李鹜讽刺一笑,“像他们这种背后没有世家可担保的下九流,当过一日辽军,就永远抹不掉辽军的印记。即便逃离了辽军,也只是换个名头,成为辽军的逃兵罢了。他们来徐州,只是因为辽军的手伸不到这里,要是他们跑去元龙帝面前说要为他效力,说不定马上就会被当做逆贼斩首示众。”
“可他们不是自愿加入辽军的呀!”
“那又如何?谁知道他们是不是辽军派来的钉子?”李鹜冷笑道,“冒险的成本太大了,而那些能做决定的人,都享有高官厚禄,谁犯得着为这些下九流作担保?”
沈珠曦无法反驳,心情复杂地沉默下来。
“担心别人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
“我怎么了 ?”
“元龙帝已经离开徐州,再次下落不明了。你准备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只能继续等了,陛下总要定新都的,到那时候再去投奔他也不迟……”
“你好像没那么急着和元龙帝重逢了。”李鹜目光如炬,一针见血道。
“……你的错觉。”沈珠曦违心道。
她倒是很想和陛下相认,但只要一想到和陛下捆在一起的傅玄邈,她就迟疑了。
世人皆说丞相独子如昆山片玉,『色』正芒寒,乃天下一半女子的梦中情郎。沈珠曦和他多年相处下来,积攒起来的却只有深入骨髓的胆怯。
只要一想到可能继续那场婚礼,重新过上行尸走肉的日子,沈珠曦的心中就充满恐惧。
“……你在想什么?”
沈珠曦看向李鹜,他黑沉沉的眸子奇妙地抚平了她内心的不安。
好像任何恐惧,在这个人身边都不值一提。
沈珠曦自己都没意识到,她看着李鹜的时候,唇边扬起一抹笑意。
“我在想,你在世上会有害怕的东西吗?”
出乎她的意料,李鹜想也不想地答道:“有。”
“你也有怕的东西?”沈珠曦惊讶道。
李鹜白她一眼:“人活着就不可能没有恐惧。”
“那你怕什么?”
李鹜闭上眼,喉咙里发出一记响亮的鼾声。
李屁人这厮!沈珠曦气结,这分明是她想出来搪塞他的把戏,怎么他反而用得比她还顺手了!
沈珠曦最后也没能去打水给他洗脸,李鹜一直把她的手握得紧紧的,好像稍一松懈,她就会卷走他的全部财产逃跑一样。
沈珠曦靠在床边,不知不觉也睡着了,中途『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人已经躺到了床上,身上盖着原本被她搭到李鹜身上的薄被。
她半梦半醒地侧头看了一眼,李鹜好好睡在身边,身上盖着另一半被子。
她放下心来,再次坠入梦乡。
闪烁群星隐入幕后,苍穹吐出灿烂朝霞,鸣叫的鸟雀打破了大地的沉寂。
羊蝎子火锅的强烈气味随着蒸发的『露』珠,也在院中逐渐消散干净。
霞光爬上了前院竹竿似细瘦的枣子树,一只灰『色』肥雀落了下来,停在枝头啾啾叫着,和门外急促的敲门声连在一起,此起彼伏。
紧闭了一晚的耳房刷地从里打开,头发『乱』蓬蓬的李鹜带着一脸起床气大步走向门口。
“大清早的催命呢?!”李鹜一脚踹开大门。
正准备再次敲下的来人一愣,举起的手愣在了半空。
李鹜眯着眼,上下打量着站在门外的人,目光重点落在他官服的海马补子上。
海马,九品官。虽说芝麻大小,但也不应该是亲自出现在他门口的人。
“公子可是李鹜?”九品芝麻官拱了拱手,彬彬有礼道。
“……我是。”李鹜说,“找我什么事?”
“我乃彭城县主簿,奉徐州知府之命,请李公子上门一叙。”
117、第117章 第117章“老子不会有事的,你……
巷口外传来走街串巷的小贩叫卖声, 巷子里却鸦雀无声。
自称主簿的生人站在四合院门口,看似客气,实则倨傲, 眼皮始终耸拉着, 视线不落于李鹜身上。
“给我一盏茶时间。”李鹜说。
主簿面无波澜道:“李公子, 知府不便久等。”
“如果你们知府不介意我穿着亵衣亵裤求见——我是无所谓的。”
主簿的视线扫过李鹜身上的亵衣,眉心飞快皱了皱:
“……一盏茶时间,请李公子尽快。”
李鹜立马关门走回前院。
沈珠曦已经起来了,她披着一件外衣, 右手拉拢领口,站在耳房前担忧地看着他:“发生什么事了?”
对门的李鹊也走了出来。
“徐州知府派人来请我。”李鹜说。
“我去叫二哥起床。”李鹊转身欲走回耳房。
“你们不用急, 来人只叫了我一人。”李鹜说。
沈珠曦立即紧张起来:“徐州知府为什么请你一人上门?”
“徐州境内并没有姓王的富贾,咱们路上救的那位王姑娘, 恐怕不是普通的商户之女。”李鹜走进耳房, 随手解了裤袋,宽大的亵裤转眼落了下来,沈珠曦吓得一个旋身冲到门口,关上了耳房的门。
她握着门把, 背对开始换衣服的李鹜, 说:“王姑娘知礼节,识文字, 观她谈吐举止, 的确不是商户能培养出来的姑娘。”
“心眼也多。”李鹜补充道。
“……王姑娘好像不喜欢我。”沈珠曦低落道。
“你还想和她交朋友呢?”
沈珠曦听出李鹜声音里的嘲讽, 低头不服气地嘀咕:“谁还嫌朋友多吗……”
屋子里只剩下李鹜换衣服的窸窸窣窣声,沈珠曦低声道:
“我想随蕊和九娘了……你说,她们还好吗?”
离开鱼头县已经快半年时间了,离开襄阳也有三个月时间, 经历战『乱』和饥荒,随蕊和九娘两个弱女子还好吗?
“九娘在哪里都能活得很好。”李鹜毫不犹豫道。
“那随蕊呢?”
“随大娘?”李鹜说,“谁想欺负她,就得做好被拿着刀子追杀的准备。要不是老子当年跑得快,屁股上也得挨上一刀。”
沈珠曦忍不住笑了:“还不是你想去偷人家的家传秘方。”
“怎么说话的?这叫偷吗?”李鹜扬起声音,理直气壮道,“随大娘扫帚自珍,老子帮她传播知识有什么错?孔子当年也把别处学来的知识到处散播,怎么没人捅他屁股?合着看老子好欺负?”
“不是扫帚自珍,是敝帚自珍……算了,这不重要。”沈珠曦估『摸』着他换好衣服了,转过身来,走到李鹜面前,为这大大咧咧的粗人理好衣襟和腰带。
那件他珍爱的联珠对鸭纹锦袍在路上就被销毁了,如今他穿的是行李里最好的一套裋褐长裤,沈珠曦觉得穿这身去见知府未免太过轻浮,可一时间也找不出更好的衣物替换。
“见了知府,一定不能失了礼节,你是白丁,在官员面前一定要收起现在的傲气和散漫。”她心中担忧,不由叮嘱道。
“知道了。”李鹜不以为意道,“你相公又不是没见过知府。老子的上上个老大就是知府。”
是啊,襄州知府。
如今已经人头落地,听说襄阳起义时,他的脑袋被割下来挂在城门三天,取下时已经变成了风干老腊肉。
还有他的上一个老大,那姓江的商人,现在大概已经开始腐烂了。
李鹜这厮,似乎叫谁做老大谁就没有好下场。
陛下做太子时,就爱风花雪月之事,像李鹜这般能作出《伤猪蹄》等魔音的人,应该不会被他留做近臣。
所以……应该没事吧?
李鹜取下墙上的匕首,撩起裤管,『插』进皂靴,又小心地扎好裤腿。
“我走了——”他直起身来,拍了拍沈珠曦的头,“好好呆着,我要是晌午没回来,一切听雀儿指挥。”
他这话让沈珠曦更加紧张了。
“你……你别出事,一定要安全回来。”沈珠曦情不自禁抓住他的衣角。
李鹜咧嘴一笑,在她手上握了握:“老子不会有事的,你别想做寡『妇』。”
他出了耳房,对站在廊下的李鹊点了点头,大步流星走到前院门口,拉开双开的院门,对袖手等着门前的主簿道:
“走吧。”
“李公子请——”
主簿转身抬手,五指朝向路边一辆低调沉稳的马车。
李鹜抬脚走向马车。
马车内部和外部没什么区别,空空『荡』『荡』,除了两条铺着软垫的条凳外什么都没有。
李鹜在条凳上坐下,马车接着一晃,主簿也上车了,一言不发地坐在他的对面。
驾车的马夫扬声道:“驾!”
马车缓缓前进起来。
缄默的半炷香时间后,马车停在了一栋阔气的府邸前。
高门深檐之中,挂着一张肃穆的牌匾,龙飞凤舞地上书“王宅”二字。
按大燕律法,只有三品及以上官员和皇亲国戚,才能挂府匾,然而大燕都快被人灭了,自然没什么人遵守这条法律。
襄阳的范为在自家宅子挂的就是府匾。
李鹜跳下马,主簿紧随其后,踩着马凳走了下来。他拱起双手,向李鹜行了一礼,道:“李公子自行上前敲门,会有人带你求见知府。”
李鹜转身走上两座石狮子中间的台阶,到了大开的红木府门,一名早已等候在内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面无表情地向他拱手道:“李公子请随我来。”
侍立两旁的门房看着裋褐长裤的李鹜,眼神中『露』出一丝轻蔑。
李鹜视若无物,自家漫步一般老神在在地跟着管家模样的男子进了府门。
徐州知府的府邸,和襄州知府比起来,风格迥然不同。除了门口的石狮子和高达七阶的石梯外,一切都透着沉稳简朴,没有范府那样明晃晃的雕墙峻宇。
比起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鱼肉百姓的襄州知府来,这徐州知府看起来倒是个清官,亦或,聪明的贪官。
管家将李鹜带到西边的一间院子,往里通报之后又等了一炷香,书房里终于传来徐州知府王文中的声音:
“进来吧。”
……
“他进去没有?”
春果一踏进屋门,王诗咏就忍不住问道。
“进去了。”春果说,“老爷很重视李公子,派的陈主簿去接的呢,赵管家也一大早就等在了门口。”
“那就好。”王诗咏松了一口气,“李公子虽出身布衣,但一身傲气,爹爹若是把他当做寻常布衣打发,李公子面上不说,心里也会对我不悦。”
“还不是多亏了小姐你在老爷面前说了他那么多好话。”春果说。
“你去把我那件石榴红的衣裳拿来。”春果刚一转身,王诗咏就改变了主意,“不——不要石榴红,拿鹅黄『色』那件,有花草对鹿纹的。再把我的头面拿来,我挑一挑。”
“小姐,你要去见李公子?”春果有些犹豫,“……这不太好吧?”
王诗咏坐到妆桌前,仔细打量着自己的眉眼。
“恩公上门,我出面道谢是应当的事。这有什么不好的?”
春果听出王诗咏语气里的不快,只好欲言又止地去给她拿衣裳了。
收拾打扮好后,王诗咏在春果陪同下来到父亲书房。赵管家袖手站在门前,见她从影壁后走出,快步朝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