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当初能当稳后位,又岂是平庸之辈,她一双眼睛洞若观火,静静地看着宁容。
宁容对上这样一双眼睛,一点想说谎的欲望都没了。
在心机比你深得多的,又比你聪慧的人面前,最保险的办法就是——打直球。
“是也不是。”
“皇玛嬷,上回也是孙媳托大,缠得您一时心软,想着促成这桩婚事,却不想那纳兰家的公子,早就心里有人了......”
“妾身的姐姐不说貌若天仙,却也是极漂亮的,家世、背景在那里,何愁找不到好郎君?”
宁容挽住太后的胳膊,轻轻摇晃,“皇玛嬷的懿旨没下倒正好,随他们纠缠去,咱们再不管了,免得吃力不讨好。”
她哼一声,一副为自己抱屈的模样。
“你呀!”太后点点她,只觉得这孙媳妇进了门,还是一副小女儿做派,难得对她极为坦诚,心中更怜爱几分。
“热心帮人的是你,恼了撒手不管的也是你,也罢,这次哀家便随你罢。”
“也是你来的巧,再晚片刻,哀家懿旨下了,你便是求上半日也不成了。”
太后很受康熙敬重,她的懿旨威慑力与康熙的圣旨等同。
降下以后,除非身生亡故,轻易不能驳回。
“皇玛嬷......孙媳知道皇玛嬷最疼我。”
宁容喊着,小女儿娇娇地把头轻轻搭在太后身上。
她正是知道这一点,才早早来了太后这里,说清原委。
太后心里软软的,她过去无子女也无恩宠,若不是皇帝敬重她,如何能有今日?
底下的孙儿们,说起来对她极尊重,但能像宁容这般亲近她的,少之又少。
每每宁容对着她撒娇,太后总想着,若她有个女儿,定然也会这般吧。
于是,对待宁容,更加宽和几分。
“罢了,哀家也懒得当这个恶人!”
宁容抬起头,和太后相视一笑。
“对了,皇玛嬷,您这是要出远门吗?”
太后素来爱洁,用品摆设都有讲究,如今殿内颇有些杂乱。
姜嬷嬷就连太后惯用的茶具,都收拾起来了。
“要不说你来的巧,再晚来一个时辰,哀家便要动身了,留给你的,只一道懿旨。”
姜嬷嬷小心地把太后的茶具放入檀木盒子里,又把她吃惯了茶叶收好,才笑着回道。
“天气炎热,娘娘每每睡不安稳。今年有大选,又不好出去避暑,老奴想着不若让娘娘去广济寺住几天,待大选前再回来主持大局。”
广济寺就在京城西郊,那儿占地辽阔,虽比不上五台山的寺庙,倒也清幽别致,比京中凉爽许多,是个避暑的好去处。
“如此,孙媳过去陪您呀,等大选再陪着您一起回来好了。”
宁容一双黝黑的杏眼,眼巴巴地看着太后。
一副她若不答应,她便不让她走的架势。
又要伺候太子,又要哄太子。
身累心也累,宁容乐得给自己放假。
再说她来得莫名其妙,原主消亡,却有一股残存的意识影响着她。
这其中缘故,连宁容自己都无法解释。
她想去庙里,给原身点一盏长明灯。
希望原身能顺利转世,下半辈子安康顺遂,能和心爱的人厮守到老。
“当真要随哀家去?”太后有些高兴,想到太子又不确定了,“你和太子如今新婚,陪着哀家一块儿,若是想太子了可怎么好?”
“难道还指望,姜嬷嬷这把老骨头,再连夜送你回来?”
太后长久无人陪伴,当然希望难得合眼缘的孙媳妇,能陪在左右。
可这丫头到底新婚,马上太子宫里又要进人了,难免为她忧心。
姜嬷嬷也道,“太子妃娘娘,您可饶了老奴,老奴都一把身子骨了。”
宁容被她们主仆合起伙儿来,闹了个大红脸。
“哪、哪儿就有这般......离不得......”
她说着生怕太后还要调侃,急急道,“皇玛嬷,您等我片刻,我回去收拾了东西就来。”
*
太子收到信儿时,正陪着康熙和大臣们商议政事。
德住附耳过来,言语几句,胤礽眉头拧紧,片刻后又一松。
胤褆看在眼里,挨在太子身边,声音不轻不重,“太子,你宫中可是有事?不若我替你向皇阿玛请个假,让你速速去处理?”
他这一句,不止康熙,殿内大臣、阿哥们俱都停下来,静静看着他们。
眼下处理的事不算顶顶要紧,可太子一走,在座的大臣们会怎么看他?
胤褆想想都觉得心中得意,他果然聪慧机敏,这么一刹那就想出了一个好计谋。
若太子渐渐失了人心,往后......他未必没有一争之力。
胤褆眼神关切地看着太子,心中给自己加油鼓劲,仿佛那位置唾手可得一般。
胤禛捏住茶盏的手,微微一紧,不动声色地盯着太子。
难道,是她出了什么事?
他烦躁地放下茶盏,转动扳指,掩饰自己的不安。
胤礽捏了下挂在腰侧的九龙玉佩,很高兴看见胤褆因为他这个动作,而面露嫉恨。
虽然老大是个没脑子的莽夫,但这时不时出来蹦跶两下,也怪烦的。
是该给老大找点事干了......
他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面上一片清风朗月。
太子起身,对康熙拱手一礼,风姿清然。
“禀皇阿玛,是太后娘娘不耐暑热,要去广济寺礼佛。太子妃不放心娘娘,儿臣刚刚已经允了她一起陪着去。”
胤禛手一松,重新端坐起身子。
“陛下,难为太子和太子妃一片孝心。”
“正是,太后娘娘身边有太子妃伴着,您在紫禁城也能放心不少。”
“说来太子夫妻尚且新婚呢......”
“真是孝心可嘉。”
在座的大臣们一片赞誉,对太子夫妻愈发赞许。
储君如此,太子妃如此,乃大清一大幸事。
康熙闻言也笑了起来,“太子妃恭顺贤良,太子机敏宽和,确实是对佳儿佳妇。”
他说着,清淡的眼神在胤褆身上滑过。
胤褆心中骤紧,双手成拳,脸上犹带不服之色。
在康熙的注视下,终究垂下头,掩饰住神情。
这一茬过后,他们很快回归正题。
胤礽面上神色认真,其实心里一直在想宁容,本来便想专心于政事,她这一走倒好,也可让他收收心。
可思绪却像有自己的意识,随着她一起远走了。
手边的茶盏飘着袅袅青烟,定睛一看,似能看见宁容笑靥。
胤礽抿了下唇,端起茶盏,一口饮尽。
胤禛垂着眼,殿中发生的事,与他无关。
但他总忍不住下意识关注,再回神,大臣们已经谈论到下一桩事。
他拧拧眉心,想着,或许该早点成婚了。
*
广济寺离皇城不远,宁容坐在太后车架上,陪着一块儿说说笑笑,半个时辰以后,便到了寺院门口。
她扶着太后下了马车,站在院中,老远变得听见一片清幽诵读之声。
深吸一口气,仿佛只站在这里,灵魂就已经得到了洗涤。
广济寺从院门口直入寺庙内,共有九百九十级台阶,举目望去,寺庙隐没在云雾里,翩然若仙府。
“怎么样,哀家选的这个地方可好?”
太后和宁容的手挽在一起,另一边由姜嬷嬷扶着,拾级而上,闻着草木清香,心中松快极了,也有兴致和孙媳妇说笑。
“可不是,还是皇玛嬷有眼光。”
此处草木深深,绿树成荫,比皇城中凉爽许多。
明明是盛夏,却有种初秋之感。
本还有些汗津津的,来了这里,清风裹着凉意而来,身心都轻松不少。
当着太后的面,宁容带来的丫头、嬷嬷们,都紧坠在身后,并不敢多言。
可寺庙高深,台阶漫漫,樱桃心中的担忧,如何也止不住。
娘娘初初怀孕,还未坐稳了胎,万一累了,或是哪儿磕碰了......她不过略想一下,额间冷汗都要落下。
好在太后年迈,并不曾一路走到顶上去,没有轿帘坐,却有小沙弥大开方便之门。
她们沿着小径,一路往上,地势平缓,如履平地,不消一盏茶的功夫,便上了山。
确认主子没有累到,或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樱桃这才长长舒出一口气来。
太后显然是来惯了的,她一到,寺内的方丈一早领着所有僧弥在大殿等候。
就连太后的住所,也是她一直住惯了的,平日并不对外开放。
一路颠簸,太后有些疲累,姜嬷嬷扶着太后,领着宫女们,回厢房布置去了。
宁容这回托太后的福,住的地方也格外清幽。
在一片竹林之后,厢房的左边还有一条浅浅溪流经过,很是有几分意趣。
小宫女们一来就新奇地四处探看。
见领路的小沙弥要走,宁容笑着挽留。
“小师父,你们庙中可有专门给故人立长明灯的地方?”
她生得好看,眉眼精致,笑起来时姝丽无双,哪怕今日刻意往素净里打扮,也难掩风姿。
只站在那里,浅浅一笑,从未见过女眷的小和尚,就结结巴巴红了脸。
“有、有的......您、您请随我来。”
小沙弥不过十一二岁,先时安排住宿还有些活泼,宁容一搭话反倒束手束脚起来。
他察觉以后,懊恼地摸了摸自己的小光头。
丫头们被他的举动逗乐,哄笑起来,小和尚一张脸涨得通红。
宁容抬眼扫了丫头们一眼,她们这才闭上嘴巴,掩了笑意。
“师父,有位女施主来立长明灯。”
进了大雄宝殿,小沙弥脸色也恢复了,对着里面脆生生道。
“进来吧。”
宫女们在外头留守,宁容一人进了殿,跟着小沙弥行至殿内一角,抬头便见这里点满了长明灯。
烛火交映,影影绰绰。
站在一旁负责点灯的师父,更显几分高深。
“可是施主要点灯?”
大和尚转身,脸上无悲无喜,却有种叫人信服的感觉。
宁容点头。
大和尚问了生辰八字,宁容按照原主的生辰八字报了上去,大和尚听了便开始掐算。
谁知他越算,眉头越紧。
“施主这八字,确定没错?”
宁容想了下,摇头,“确实没错。”
大和尚又算了一遭,笑道,“那施主便来错了,此人不需长明灯。”
佛前点长明灯是为祈福,也是为往生者引路,引她再入轮回之意。
宁容原先是不信的,她在现世,是地道的唯物主义者,可既然穿越的事都能发生,别的又怎么能一概否绝呢?
但大师父为什么说,原主不需要长明灯?
宁容还要再问,他却道了声佛偈,坐在殿中一角独自念经去了。
她无奈,只得先出殿。
既然陪着太后来了广济寺,就不是住一日二日而已,她多来几次,许是可以了?
回了厢房,宁容还有神不守舍,樱桃吓了一跳连忙给她把脉。
确认脉象无碍,樱桃才放下心来。
“娘娘,你怎的了?可是累了,想休息片刻?”
丹桂已经过来把她们带来的铺盖摆设好,一副只要宁容点头,就可以立马休息的架势。
宁容许久不说话,丫头们面面相觑。
过了一会儿,樱桃又柔声喊她,“娘娘?”
宁容似才回神,喃喃地问,“你们说,什么样的人才不需要点长明灯?”
怕丫头们疑惑,她解释道,“是太子的一位极信重的手下。”
樱桃和丹桂对视一眼,这才了然。
难怪娘娘非要跟着太后来广济寺了,原来是太子有事所托。
那手下大概真的很得太子看重。
两个丫头,挤尽脑汁地想。
“会不会那人已经入了轮回,根本就不用长明灯引路?”
丹桂问,“太子的那位手下,是去世了,还是不知所踪?若是不知所踪的话,会不会根本就没死?”
宁容一愣,原主到底算是去世了,还是应该算是不知所踪呢?
她在这里,原主又在哪里?
*
胤禛出了御书房,直接去了德妃处请安。
因着他婚事已定,八月就要完婚,早早得以开府,平日里早就不住在阿哥所了,倒是每日都进宫请安。
永和宫还是老样子,偌大的宫殿里,只有德妃一位主位,另有几个低位分的妃子,并不影响她什么。
胤禛抬步入内,本和小五两个腻在一块儿,偶偶细语的德妃端坐起来,笑道。
“老四来啦,快坐。”
德妃长得很是清秀,身上有股旁人没有的温婉劲儿,想来康熙正是喜她这一点,才把她一路抬举到妃位。
她眉眼是笑着,和先前一般无二。
但胤禛就是能感受到一种疏离。
单单只小五在时,并没有这种感觉。
他来了,她仿佛带上了温婉的面具,看待他和看待旁的阿哥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见过她满目慈爱,给小五梳发的模样;见过她气得拍桌子,拧着小十四的耳朵,不许他乱跑的模样......
再看她这么言笑晏晏地看着自己。
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
照例问过一日三餐,母子俩就没别的话说了。
胤禛扫了眼边上放着的茶点。
甜腻腻的,全是小五喜欢的。
举着茶盏啜了一口,是十四喝惯了的龙井茶。
他扫兴地放下茶盏,原本要说的话,在喉间滚了滚还是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