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瓷没要叶安家叫她,自己进了灶房,等着苏华荣盛好饭,便把饭端去堂屋里,放到堂屋中间的一张小方桌上。小方桌用了有些年头了,木头发黑,边边角角都磨得十分光滑。
叶老二和叶安国看饭端上来了,也没什么话说,直接拖一下小板凳坐到桌边,放下芭蕉扇拿起筷子就吃饭。
作为一家之主和长子,叶老二和叶安国是叶家十口人中吃得最好的。
每天中午下工回来,能一人吃上一个棒子窝窝头,偶尔还能吃口白面饼。
家里仅剩下的一点白面,早上被吃了。
叶老二和叶安国吃着棒子窝窝头,碗里装着红薯干稀饭,里面只放了一把棒子粉,稀得能当镜子照。
叶老二和叶安国在屋里吃饭,苏华荣、苏瓷和叶安家并没过去。
她们不跟叶老二和叶安国一起吃午饭,都是等丫头们回来了,吃第二轮。
苏瓷仍然坐在院子里的枣树下,捏着小棍教叶安家写数字。
中午没什么风,偶尔才有一阵微风荡过头顶的枣树叶子,发出一点沙沙的响声。
等叶老二和叶安国吃完午饭,家里剩下的四个丫头也就到家了。
二哥叶安军跟人家学手艺去了,中午不回家吃饭。
四个丫头叽叽喳喳地进了院子门,放下背篓镰刀草篮子,摸一把肚子都往灶房去。
最先跑到灶房门口的是五妹叶苏芳,伸头就问苏华荣,“妈,今天吃什么啊?”
结果没等苏华荣回话,三姐叶苏红就冲过来了。
她一向精明,根本不问吃什么,直接冲到锅灶边,拿起饭勺就去捞饭。
她抢着捞什么呢,自然不是锅里的红薯干。
家里每年分到最多的饱腹粮食就是红薯和高粱,这两样东西天天吃年年吃,又剌嗓子又没味道,难吃得要命,谁不是吃得想吐?
叶苏红手扶白瓷碗,想多捞一点落在锅底的棒子粉。
总共也没有多少棒子粉,被她这么一捞,锅里真的只剩清水和红薯干了。
结果她捞完还没端碗,大姐叶苏英就进来了。
她走过来二话不说,端起叶苏红的碗直接倒回锅里,夺过勺子就把锅里的棒子粉搅匀了。
叶苏红站在锅边扁扁嘴,到底没说话。
大姐叶苏英脸冷嘴巴刻薄,叶苏红从小到大,可没少被她训被她打。
盛好了饭,五个丫头加苏华荣和小弟叶安家坐在桌边吃饭。
每人一碗红薯干稀饭,手里配半个高粱面馒头,就着小碗里的一点酱黄豆。
早上苏瓷是吃的白面饼,这算是她穿越后吃的第一顿正常饭食。
她咬一口黑馒头,再咬一口红薯干……
在咽到嗓子眼的时候,差一点吐出来!
好在她忍住了,强行给咽了下去。
三姐叶苏红把她的样子捕捉在眼里,死死盯着她看了一会,突然说:“干嘛呀?早上吃了白面饼,这就成娇小姐了?高粱面馒头都咽不下去了?”
苏瓷抬眸看向叶苏红。
叶苏红是家中十口人当中,穿衣服最好的一个。倒也不是多漂亮时髦的衣服,单单就是没有补丁,看起来整齐干净一些。
苏瓷当然知道叶苏红是什么样的人,全家最能争最爱闹腾的一个,又好吃又爱臭美。几个姐妹里,叶苏红最不喜欢的就是叶苏瓷,总是跟叶苏瓷比,没事就打压刺挠她两句。
叶苏瓷自己又是软性子,别人说她什么都忍着,除了哭别的什么都不会。
偏偏她又长得过分精致漂亮,多少都招同龄的女孩子嫉妒,看起来天生就是受欺负的命。
苏瓷还没说话,大姐叶苏英开口了,“苏瓷刚生病好一些,身子虚胃口不好,吃不下粗粮不是正常的吗?就看你一天天地没事找事,还没完没了了?”
叶苏红还是很怕叶苏英的,哼一声便没再说话了。
苏瓷还看着叶苏红,忽笑了一下。
叶苏红很是敏感,抬起头就问:“你笑什么?”
苏瓷眉梢染笑,目光却凉飕飕的,盯着叶苏红说:“以后我不是软柿子,你也少捏。”
叶苏红蓦地噎住了,明明想呛声回话的,却愣是没说出来。
叶苏芳和叶安家两个小的不出声,苏华荣只道了一声:“赶紧吃饭。”
二姐叶苏梅也跟着说:“吃饭的时候要少说话。”
叶苏红这便没再出声,只又看了苏瓷一眼。
低下目光埋头吃饭的时候,她在心里偷偷犯嘀咕——感觉四丫头有点怪怪的,高烧烧坏脾气了?
第005章
饭再难吃,还是得吃,不然身体扛不住。
苏瓷勉强把半个黑馒头啃完了,然后吃了两根红薯干,又喝了点稀饭,就放下了筷子。
中午的时间,叶老二和叶安国在家里午睡休息。
丫头们精力足不想睡觉,就趁这点时间,去庄子东头的打谷场上跳皮筋、踢毽子或者丢沙包玩。
叶苏红从挎包里掏出沙包,走的时候还问苏瓷:“你去不去?”
苏瓷可没这份童真,自然摇头说不去。
几个姐妹知道她刚退烧没力气,就自己拿着沙包去玩了。
小弟叶安家当然也爱玩,跟在四个姐姐屁股后面,捣腾着小短腿跑起来。
苏瓷留在家里,苏华荣坐在枣树下做针线,她半躺在房间里,出神想事情。
当然没什么高大深的思想,就是在琢磨怎么弄点粮票和钱,这要是每天都吃红薯干和高粱面馒头,不得吃哭了啊?
中午的时间很短。
午休结束后,叶老二和叶安国便扛上锄头铁锹上工干活赚工分去了。
丫头们从打谷场回来,洗一把脸,背上背篓挎上藤条篮,一人一把镰刀,在磨刀石上打几下磨亮刀口,便出门割草拾大粪捡柴禾去了。
割的草拾的大粪,可以留在家里喂猪喂鸡,给自留地施肥,也可以按斤重称给大队,让大队拿去喂牲口,或者沤肥下地,挣上一点可怜的工分贴补家里。
苏瓷因为生病身子尚虚的原因,自然还是被苏华荣留在了家里。
苏华荣家里家外也有做不完的事情,不是去自留地忙活,就是做针线做家务,或者去叶老大家帮忙。
在苏华荣去自留地的时候,苏瓷没再在家呆着。
她起身出门,到向阳大队各处转了转,看了看各生产队的村庄,在村头大河边捡石头打了两个水漂,也去大队部溜达了一圈。
村里村外到处都有革命标语。
【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灵魂深处爆发革命】
【宁要社会主义的根,不要资本主义的苗】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抓革命,促生产】
【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全国学解放军】
……
苏瓷溜了一整圈下来,只觉得整个向阳大队都可以用一个词形容——灰败。
茅屋房舍,无有一处不是灰蒙蒙的。
灰色。
是这个时代的整体色调。
有色彩的地方只在田地里,大片大片的绿,大片大片的黄,还有大片大片的红。
整个丰谷县都没有水田,大米目前是吃不到的东西,小麦种得也不多,土地上种的多是高粱、红薯、玉米、大豆这些产量比较高的农作物。
田里土地土质差,小麦产量低,靠种小麦吃白面,那不知道要饿死多少人。
现在的生产力也非常落后,没有机械,所有的土地都是靠农民一锄头一铁锹这么整出来的。
大家在田地里戴着草编凉帽弓着腰,汗水沿着黝黑的皮肤滴进泥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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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瓷转一圈从外面回来,太阳已经快斜落到树梢上了。
苏华荣抱着一怀的衣服正要出门,看到苏瓷回来,便把衣服塞进了她怀里,对她说:“再走两步,送你大伯家去。”
苏瓷低头看一眼怀里的衣服,稍愣了一下。
很快她就在记忆中找到了相关内容,这些衣服是原主大伯一家的,每次她奶奶都把衣服拿来给她妈妈苏华荣洗。
对,原主还有奶奶,平时在大伯叶老大家里住。
叶老太太不喜欢叶老二,更不喜欢苏华荣,倒是很喜欢支使苏华荣做事情,不过分地讲,差不多把苏华荣当叶家的奴隶在使唤。
苏瓷没多说什么,抱着衣服转身又出了院门。
出门后往庄子东头走,走过中间隔着的六七户人家,就到她大伯叶老大家了。
到了进院门,发现别人都不在,只有叶老太太一个人坐在槐树下打蒲扇。
她一边打一边打盹,看到苏瓷抱着衣服过来,醒了神说:“放东屋里床上去吧。”
苏瓷没说什么,直接抱去堂屋东屋里,放床上就出来了。
然她还没来得及走出院门,又被叶老太太叫住了。
叶老太太用芭蕉扇招她回去,看着她说:“怎么搁下就走了?叠好了再走。”
苏瓷回身看了叶老太一眼,直接道:“我不会。”
叶老太太不买账,站起身道:“你怎么不会?叠好了再走,乱七八糟放那,像什么话?连这点事情也不想做了,你还想做什么?你这个样子,长大了谁要你,婆家都不好找!”
苏瓷轻轻抿下一口气,懒得理她,转身就走。
结果叶老太太迈着小碎步就追上来了,开口就骂:“小贱蹄子,你耳朵聋了?我说话你听不见了?你给我甩脸子就走?赶着去投胎呢!”
叶老太太追到院门外头,嘴里的脏话已经变成了“小表子”。
明显就是平时常用骂人词汇,脾气一上来,直接在嘴边就全出来了。
苏瓷可受不了这些侮辱性的脏词,她听得胸腔都膨起来了,于是停下步子踢起一颗石子,手掌轻松接住,转身冲叶老太太就弹了过去。
石子凌厉地擦过叶老太地耳朵,“咚”的一声撞到了泥墙上,生生在泥墙上砸出来拳头大的凹窝。
叶老太瞬间被吓得傻眼闭嘴,连大气都不敢出了。
苏瓷顶着娇柔白皙的脸蛋阴着目光,走到叶老太面前,盯着她的眼睛说:“老东西,别倚老卖老给脸不要脸。再骂一句脏话,下次弹的就是你的眼珠子!还有,以后你再把大伯一家的衣服拿去给我妈洗,我一定全部填灶膛里烧了!”
叶老太从没见过苏瓷这样,吓得不敢喘气。
在苏瓷说完话转身走后,她两腿抖得像筛糠,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坐下去后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连忙抬手去摸自己的耳朵。
发现耳朵没掉也没出血,她这才又后反应地拍大腿嚎啕起来,一边哭一边喊:“杀人啦!要命啦!小苏瓷她想要我的命啊!忤逆犯上啊!”
苏瓷走远了,还能听到叶老太撒泼哭喊的声音。
倒是没再吐一个脏字,还挺长记性。
苏瓷走了没多一会,前后庄子上在家的妇人,听到叶老太的动静,都出来看热闹。
很快的,叶老太周围就围了不少人,都把她往起拉,问她这是怎么了。
叶老太哭着说苏瓷忤逆犯上,要杀她。
看热闹的人面面相觑,都觉得老太太是不是疯了。
叶老二那一家子,多少都沾点窝囊气,全是怕事受人欺负的性格。
尤其叶四丫,在八队是出了名的软柿子,三岁小孩都知道她好欺负,没事就上去欺负她一把。
说别人还有点可能,说叶四丫,那真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没有人相信这话,把叶老太从地上拉起来,敷衍着宽慰两句就都回家各忙去了。
苏华荣在院子里剁猪草,也听到了动静。
跑出院门往东看过去,见苏瓷回来了,便问她:“怎么了?谁家打架了?”
苏瓷头也不回,淡淡道:“没什么,叶安慧她奶发疯了。”
叶安慧是叶老大的女儿,也就是叶苏瓷的堂姐,但和叶苏瓷一年生。
苏华荣还稍微反应了一下,然后说苏瓷,“说的什么怪话?叶安慧她奶,不是你奶奶?”
苏瓷声音还是淡,“那黑心老东西,不配做我奶奶。”
苏华荣虽然也恨她这婆婆,但听苏瓷这么说,还是压着声音斥了句:“怎么说话呢?”
斥完一句也就算了,又问:“她又发什么疯?”
苏瓷语气平淡且松散,“疯病上来了,说发就发了,谁知道为什么,还有,今天你不用去大伯家帮忙喂猪了。”
苏华荣看她不说,只点点头。
她自己也不想看叶老太的热闹,就回来继续剁猪草了。
只是剁着剁着,突然意识到苏瓷不对劲——平时那个不声不响的小丫头,今天说话句句带刺,竟然没一句好听的。
看了几眼又觉得,大概是她高烧不舒服,所以说话不好听。
于是她也没再多想,继续剁她的猪草,剁好后烧了猪食,喂猪去了。
苏华荣每天的日常都差不多。
傍晚喂完自己家的猪,去叶老大家帮着做点活,再回来生火做晚饭,等着一家人回来吃饭。
既然成了叶苏瓷,苏瓷不拿自己当客人,主动帮着苏华荣一起做晚饭。
家里十口人实在是多,每次做饭其实都是一项不小的工程。
晚饭做好没多一会,叶老二和叶安国也就到家了。
他俩是家里的主要劳力,每次下工回来都饿得挠心,要先吃饭。
他俩狼吞虎咽地坐下吃完饭,二哥叶安军和剩下几个丫头小弟也回来了。
剩下的一家子热闹地准备吃晚饭,结果饭还没来得及盛,家里来了几个气势汹汹的“客人”。
来的是叶老太,还有叶老大一家子。
叶老太进了院子就粗着嗓子喊:“老二,你给我出来!”
她这一喊,不止叶老二,家里的人全都出来了。
院子里一时间站了十多个人,大大小小一起,叶安家手里还拿着小半个黑馒头。
叶老二看叶老太这阵仗,不知道咋回事,就问了句:“妈,怎么了?”
叶老太语气极凶,“你别叫我妈,我没你这么个儿子!你养的好闺女,今天差点要了我的命,你管还是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