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舒“唔”一声,道:“我听说那个很大机会都是遗传的,我跟进锡都没有这个问题,应该不会有的。”
不过“进锡”两个字那么自然的吐出来,那原本还很平静欢喜的心情却一下子就堵住了。
她忙吐了一口气,低头舀了一勺子再喝了一口,道:“很好喝,谢谢阿妈。”
李慧茹低头看女儿。
刚刚林舒自以为很快的掩饰都落入了李慧茹眼中。
李慧茹只觉心头像是被针戳了一样,疼得要命。
从三月中旬战争结束,到现在已经有二十天。
大部队虽然还没有撤回总军区,但一批一批的伤亡将士名单已经出来,部队里也已经能传出消息回来。
月初的时候陆旅长的消息就已经传了出来。
只是没有进锡的消息。
得了陆旅长的信之后,阮老师就特意拿着信过来了一趟,前天才刚走。
陆旅长跟阮老师的信中提到说,二月底因为战事需要,进锡带了部队和主力部队分开进军,依路线看,应该是和另一个师汇合了,这样的话,撤军应该是跟另一个部队一同撤军,现在部队还有很多后续事情处理,传过来的消息会慢些,让她们稍安勿躁。
可是话是这么说,但李慧茹和林舒都知道。
梁进锡是部队军官,不管是撤军到哪里,以他对林舒的重视,只要回了国家的领土,通讯恢复,就应该会跟她报信的。
李慧茹看着林舒手捏着勺子,一勺一勺的喝着汤,纤细的手腕像是稍微一用力就能折断一般,只觉心如刀绞。
……这几个月来,林舒一直表现得乐观又开朗,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在外人看来,甚至可能有些没心没肺,可是李慧茹是做母亲的,却看出来她不知道是用了多大的努力才能一直调节着情绪表现成现在这样。
所以原本她是不想她今天去烈士陵园的,不过最后还是同意了下来。
太多的情绪积压着,总需要一个渠道释放出来。
郊区烈士陵园。
李慧茹陪着林舒一起去的陵园。
丰丰和祯祯这一日都要上学。
林舒特意没有带祯祯一起过去,因为她怕他会因为外公的事生出对他父亲会不会回来的恐惧,早上的时候就交代了丰丰,让他晚上接祯祯放学。
韩稹开车送了她们进去,不过自己却没进去,只是在外面等着。
已经是下午四点,陵园里已经没有了多少人。
一块块墓碑,整齐得方正,肃穆得像是列着阵型,可是哪怕每个墓碑前都有鲜花,行走其间,也仍会从心底透出悲凉。
林舒走到顾照量的墓碑前,把鲜花放到了墓前。
那是她的父亲。
她跟顾家人接触得很少,没有人跟她说过多少他的事,不过顾老爷子后来却给她送了很多他的遗物,书,笔记本,日记,不多但却也能看出简单成长痕迹的照片。
她的手抚上自己的肚子。
她每次过来看他的时候,看着墓碑上那张照片,也不知道是不是军装的缘故,脑子里就是他跟梁进锡交叉出现。
梁进锡的话不多,也一直都很忙,但他却一直都是一个很好的父亲。
她想,如果当年他能够从战场上活着回来的话,他也肯定会是一个很好的父亲吧。
……如果有他在的话,也肯定不会让别人欺负她的。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其实很多时候她都不敢想太多他的事。
每次来看他的时候她也会隐隐恐惧。
……她害怕进锡会跟他一样,会在战场上,再回不来。
每一次,她都要再跟自己心理建设很久。
跟自己说,进锡他一定会回来的。
她的直觉一向都很准,他肯定会回来的。
身后传来脚步声,林舒吸了一口气,抹了抹泪转身……然后就看到一个留着微卷的齐肩短发,穿着深色裙装的女子正站立在离她几步远处,两人四目相对,都齐齐怔住。
百色医院。
梁进锡醒来时是在黄昏,嗅觉比视觉更早苏醒,闻着空气中刺鼻的消毒水味道,他睁开了眼睛,白色的院墙,慢慢收回目光,就看到了吊着的盐水瓶。
他皱了皱眉,下意识手撑着床动了动,左胳膊上就有一阵剧痛传来。
记忆慢慢回归,妈的,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左胳膊上受过枪伤。
从茶玲和主力部队分开,他凭着记忆的碎片带团突围对方的主力部队,最后没有选择跟自己所属部队汇合,而是另辟蹊径选择了跟朔江部队汇合……他不知道受了多少次伤,带的一千多人最后只剩下了六百多人。
可是至少没有像记忆中那样全部惨烈牺牲。
他深吸了口气,转头,改成了右手用力,然后看到床边的按钟,按了按,不一会儿门就被推开,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就涌了进来。
梁进锡看到人就问道:“这是哪里?”
他的记忆有些混乱,而现在这个病房显然和他任何一个记忆都不符。
医生听他问话很是松了一口气。
……这位梁团长已经昏迷十几天,中间一直反复高烧,前面还是半梦半醒,最近几天干脆昏迷不醒了,再继续这样下去,怕是会有性命危险。
上面领导特意交代了,这位梁团长在数次战役都立了大功,让他们无论如何也要全力救治他。
“百色医院,”
医生一边说着话,手上的动作却没停,一边示意护士上前量体温,一边就去给他量血压。
梁进锡转头看了一眼自己左边胳膊,道:“我的情况怎么样?”
说完顿了顿,道,“有没有截肢?”
他已经慢慢理清了一些记忆。
他记得他撤回边境之后,边境医护站医生说过他的伤势严重,可能需要立即截肢。
医生&护士:……
“没有,”
医生道,“不过你的左边胳膊可能会受一定的影响,具体影响多少还要看后期的恢复。”
梁进锡“哦”了一声。
相对于截肢,只是受一些影响算得了什么呢?
梁进锡之后才知道现在竟然已经是四月五号,而且因为他伤势未稳,这边还一直未跟南州那边报告他的情况。
他想起来自己之前在战场上跟陆立民说的话,暗咒了一句,他不会跟舒舒说他死了吧……
舒舒。
他的气息沉了沉。
不过也只是闭了闭眼就睁开了,他道:“我的情况怎么样,能出院吗?”
医生&护士:……
“不能,”
医生道,“你昏迷了十几天,不说你的伤势还有待观察,就你现在的体力,怕是也走不出医院。”
“抱歉,”
他道,“我要打个电话去南州边境驻地那边……可以申请吗?”
就算现在已经是四月,这里也不是边境医护站,但伤员太多,他相信医院肯定也是十分忙乱的。
“当然可以,”
医生道,“不用申请,等你体力稍微恢复些,就让护士推你去通讯室。”
伤员打电话回家是不符合规定,但部队将领打电话去驻地,这是军事通讯,他们是必须配合的。
第147章
两个人就那样在墓碑前面相视而立, 许久都没有出声。
李慧茹站在后面,一时也没有出声。
苏令行张了张口,张了好几次,都没有出得了声。
还是孙妈在惊讶之后, 擦了擦湿了的眼睛, 低声跟苏令行道:“小姐, 那是小小姐。”
苏令行回来不过才几天的时间。
她在外这么多年,心里最牵挂的是她的母亲和那个送出去的女儿。
回来之后见到了母亲,平静下来之后自然会问那个孩子的状况。
她问她母亲, 只是刚问了一句, 她母亲的脸就一下子垮了下来, 厉声道:“那个孩子已经送了出去,人家家里是红色背景,最忌讳的就是跟我们这样的人家有什么牵扯, 避我们如同洪水猛兽, 你就当没有生过那个孩子,把过去都断了!你还嫌她以前拖累你拖累得不够,现在还让她出来破坏你的生活吗?”
苏令行愣了愣。
她转头看到孙妈不自在的表情,心里就猜到,孙妈那里怕是有什么事。
她当然知道她母亲对当年的事的痛恨, 对顾家对顾照量的怨怒,还有对她肚子里那个孩子的迁怒。
只是她也早就不再是当年的苏令行。
她听她妈这么说, 并没有争辩什么,只是伸手安抚性地拍了拍她妈的手,什么也没说。
只是转身就私下找了孙妈,问她:“那个孩子现在怎么样?你知道吗?”
孙妈嚅嚅。
“他们现在已经影响不了我,”
苏令行看着孙妈, 温声道,“只是孙妈,你知道,那是我的心病,一日不了,我毕生都不安。”
孙妈的眼泪一下子流下来,道:“我说,小姐,不过小姐你知道,那些过去也是阿姐的心病,这些事,你知道了,就再不要跟阿姐提了。”
“我知道。”
苏令行低声道。
“那孩子当年我并没有送到你堂姐那里去,”
孙妈抹了一把眼泪,看到苏令行一下子变色,忙解释道,“我去了那边,就在你堂姐那个大院里,抱着孩子,后来无意中听说那大院里一位姓林的参谋长家里没有孩子,我就仔细打听了,说那家人人品也好,就偷偷把孩子扔他们经过的路上了……”
苏令行看她。
眼神其实很淡,甚至谈不上厉色,更没有责怪。
……她对孙妈是既感激且敬重的。
可孙妈在这个眼神下却像是一下子被看穿般。
无论是她想瞒的,还是不想瞒的,都在她的目光之下,一览无余。
她的小姐的确早已经不再是以前的小姐。
不管她说不说,她想知道,大概也是都能查到的。
与其让她从别处知道,还不如由她告诉她。
她深叹了口气,才低声道:“小姐,当年阿姐让我把孩子带到西州城,跟我说的是,不是让我把她去送给堂小姐,她跟我说的是,让我把那孩子扔了……”
看到苏令行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难看,她眼睛又湿了,急急道,“可是小姐,这全天下的人都可以误会阿姐,只有小姐你不能误会她……阿姐她是有多疼爱小姐,当年就有多痛恨伤害和侮辱小姐的顾家还有……顾营长,她是真的恨他们,也恨拖累了小姐的小小姐。可是小姐,”
“阿姐是让我扔了她,说了很多狠话……可是小姐,我答应过你,一定会把那个孩子好好送走,让她好好的……你觉得,孙妈答应了你,真的能忍心把小小姐扔了,不管她的死活吗?”
苏令行没有出声。
“如果小姐都知道我不可能忍心就那么把小小姐扔了,您真的觉得阿姐她,会认为我能做出那种事吗?”
孙妈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道,“小姐,阿姐的心里很苦,她恨那个孩子是真的,但却从来没有真的想要杀那个孩子,她甚至愿意相信她已经杀了那个孩子来惩罚自己……小姐,请您不要因为这事就跟阿姐起了隔阂。”
好一会儿,苏令行才伸手拍了拍孙妈,道:“当年是我的错。”
苏令行将手上的白菊放到了林舒那束鲜花的旁边,看着墓碑上的那张照片,眼泪流下来,低声道:“对不起。”
当年是她的错。
是她低估了世俗的力量,门第的力量,天真的以为两个人会幸福。
她一直自信。
她相信自己的聪明能干,觉得只要她够用心,够认真努力,事情总会往好的方向发展。
可是她错了。
她自以为能掌握自己的生活,结局却那样惨重。
她有什么资格怪她妈呢?
她对不起爱她的母亲,对不起爱她的顾照量,更对不起最需要她的爱和保护的女儿。
她这一辈子欠得最多的就是他们。
而且永远还不清。
林舒一直在旁边看着她。
看着她跪下,小心翼翼地把花放到她的花束旁边,看着她一直收敛着的情绪倾泻出来,泣不成声。
她咬着唇。
原本她以为那只是一个遥远的故事。
她从小到大,一直以为自己是被抛弃的,不管是什么理由,抛弃就是抛弃,他们给了她生命,嫌弃了,只恨不得她死,那也就不再有关系了……她花了很多年让自己把怨恨消融,把他们看作路人,即使再见,她相信自己也能平淡,冷漠以对。
可是谁会知道是这样?
谁又能知道会是这样?
好像这么多年的委屈一下子都变得无所依,好像当年那么多的无助,恐惧和怨恨都变得无所依。
李慧茹伸手搂过她,拍了拍她。
她在她怀中哭出声来,道:“对不起,阿妈。”
她是真的,一直都把她当成亲生母亲一样爱,跟她说过,生母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可是现在,她还是因为别的女人难受成这样。
“傻孩子,”
李慧茹抚了抚她的背,道,“难过就哭出来,这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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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进锡的伤势很严重。
他身上受了几处枪伤和炮弹弹片伤,都没有伤及要害,所以他活着回来了。
但在战场上条件有限,护理不当,各种感染,血肿,肌肉坏死……这也是当初在救护站医生说要截肢和后来高烧昏迷的原因。
就是医院医生都觉得他很可能会再醒不来。
可是他醒过来了,恢复得还不错。
第二天他就让护士推着去了通讯室给南州边境驻地打了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