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时间推移,平反的人越来越多,下面部分领导下放场所的条件也改善了许多。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一九七七年七月。
林舒手牵着儿子,站在西州城火车站,看着人来人往的人群,等终于看到自己丈夫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还有他身旁那两个记忆中一样熟悉,但此时却又添了些陌生的身影,眼泪夺眶而出。
她把儿子扔给了身边来接她爸的司机,先冲了过去。
“阿妈。”
她喊道。
李慧茹伸手抱了女儿,眼睛也有些湿润,不过两人拥抱了好一会儿,她忍了泪意,拍了拍她就稍微推开了她,伸手替她抹了抹眼泪,低声道:“好了,有什么话我们回家再说,你看你这孩子,以前都还稳重些,现在怎么越过越孩子气了。”
“还不都是姐夫惯的,”
旁边的丰丰嘲笑道,“妈你是不知道,现在姐的脾气大得很,全家就她最大,连她儿子都得让着她呢。”
林舒从她妈怀里退出来,擦了擦眼泪,然后好笑地看一眼丰丰,刚想说“我儿子让着他妈不是理所应当的吗?难不成你还不如祯祯一个三岁几个月的孩子啊”,可话到嘴边突然意识到旁边爸妈在呢,忙吞了回去,正了正表情,不再跟丰丰耍嘴皮子,转身认认真真的冲一旁的父亲叫了一声“爸”。
后面的丰丰则是耸了耸肩。
……他那个装模作样的姐姐又回来了。
李慧茹却没再理会这姐弟两。
她抬头看向了前面。
前面刚刚被他妈给扔了的梁祯同学,已经自己绷着小脸,稳着小步子走过来了。
……那模样,真是活脱脱的一个小梁进锡。
那表情本来是很可爱的。
可因为旁边站着的一样表情的梁进锡,又让人莫名好笑起来。
第92章
梁祯小同学迈着小短腿上了前。
林舒蹲下身子, 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祯祯,这就是外公, 外婆,是妈妈的爸爸, 妈妈,你叫外公, 外婆。”
梁祯定定看了他妈一会儿, 小表情十分认真,像是在想什么。
就在众人以为他会认真答应他妈的时候,他终于开了口,道:“妈, 你说了很多, 很多遍了,你怎么又忘了呢?而且我记得外公外婆啊。”
半年多前他不是才跟他们一起去看过外公外婆。
稚嫩的声音里委实带着些无奈。
丰丰憋笑。
林舒却是完全不以为意的站起了身。
据说小孩子的记忆不是金鱼记忆吗?
这会儿嫌弃, 但说故事的时候,一个故事说了几十遍还要让人继续说的时候, 怎么就不嫌弃了?
她对孩子的双标已经完全免疫。
那边祯祯已经又转头看向李慧茹和林肇同,叫道:“外公, 外婆。”
李慧茹从刚刚的错愕和忍俊不中收回表情来, 专注到面前的小朋友身上,笑道:“祯祯还记得外公外婆?”
“记得。”
梁祯有模有样的点头肯定,道, “有沙漠, 很多很多的沙。”
孩子的眼睛里是亮光。
稚嫩的声音里是向往。
但一句话却让李慧茹和林肇同怔然,更是让林舒又红了眼睛。
穿过很多很多,一望无际的黄沙之后的农场, 就算条件尚可,也是无尽的寂寞。
“好了,”
林舒拉过儿子,道,“爸,阿妈,你们赶了这么长时间的路,也累了,我们还是早点回家先歇一歇吧。”
回去的路上林舒陪着爸妈坐了一车。
梁进锡则是带着儿子和丰丰坐了一辆车。
车上李慧茹笑道:“这孩子像你。”
林舒握着她妈的手。
这双手,是她小时候常握的,给过她无数的温暖,力量和依靠。
只是记忆中的这只手纤长,白皙,柔润,优雅……她可以想到无数美好的词。
可现在,手心手指磨上了厚厚的茧子,手背粗糙,皲裂,甚至还有些旧的疤痕,唯一一样的,就是仍然温暖带着柔和的力量。
林舒忍不住又是一阵鼻酸。
她吸了吸鼻子,挤了笑容出来,道:“妈,你就是偏心我,明明他长得就跟进锡一样。”
只有偏心她的人才总会说孩子像她。
李慧茹捏了捏女儿的手。
林舒感觉着母亲的变化。
李慧茹同样在温柔地查看女儿的变化。
看她双手仍然娇嫩,容颜依然姣好,眼眸清亮仍带着纯真,心中又酸楚又欣慰。
她道:“是长得像进锡,但神韵和某些性格很像你。”
动作,反应,甚至思考的样子,认真的眼神,都像她。
当然也有些不像,例如眼神中的果决和锋利……这应该是来自爸爸了。
或许越长大,会越来越像爸爸。
“并不是,”
林舒嗔道,“他闹腾着呢,也就是刚见到你们装个样子。”
李慧茹笑了出来。
心道,你还不是一样。
林舒陪着爸妈回了他们曾经的家。
父亲平反之后,这房子便又还给了他们。
房子已经布置一新。
没有预想中的凌乱或残旧,更没有斑驳的墙面,相反,屋子收拾的比记忆中还要整洁,家具也和五年前的一样,就连墙上挂着的壁画,长桌上的插花,都是一模一样。
当然,有些细节肯定不一样了。
例如明显翻新刷过的墙壁,虽然和以前式样相似,但是还能看出细微差别的木头床架。
李慧茹伸手拉了女儿,温声道:“何必费神做这些。”
其实在农场的这几年,心沉淀下来,能再出来已经是大喜事,根本不会在意这些形式上的东西了。
她看到这些当然会温暖和感动。
但让她温暖和感动的是女儿的用心,还有一家人重新获得的团聚和自由,而不是这些东西。
林舒却是侧了脑袋骄傲道:“时间拿来做什么不是做,我高兴做这些。”
李慧茹莞尔。
晚上的时候梁进锡带着祯祯睡了林舒以前的房间,林舒则是和她妈睡了一间房。
至于她爸,就睡了书房。
林舒问李慧茹他们在农场的生活。
其实农场的生活几年如一日,每日里都是一样的作息,这两年他们通信不少,林舒也去看过他们两次,所以对他们的作息都能倒背出来了,但还是忍不住要再问上一遍。
李慧茹又挑拣着农场的一些趣事,还有认识的人说了一说,看女儿专注听着的样子,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这孩子贴心起来,真是让人心里又软又爱,只要有她在,就总能让人生出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的宁谧来。
她柔声道:“看见你现在这样,妈真高兴。”
其实是既心酸又高兴。
最开始知道她结婚的时候,她不是不担心的。
毕竟她才刚刚十八岁。
一个陌生的男人,她怎么能不担心?
就算后来收到她的信,说了她跟女婿结婚的始末,说了女婿的人品和担当,她的心也从未真正放下过。
之后他们也去过农场看过他们。
不过那样匆匆一面,彼时又总带着些悲愁,便总是让人心里不踏实。
可现在看到女儿这样,才总算是真正的放下心来。
林舒靠在她妈身边,抿唇笑了一下,道:“嗯,妈,现在我们能一家团聚,我也很高兴。妈,我一直知道会有这一天,一直都在等着这一天的。”
如果不是知道有这一天,她这几年大概也不可能这样安心的好好生活。
说起这一点……她对那个这些年都锲而不舍,一直试图进入她生活,她却坚决拒绝的林美兰倒是宽容了许多。
……毕竟这些信息都是从她那里得来的。
问完爸妈农场那边的生活,林舒就开始跟她妈详细的说起了自己这几年的生活。
梁祯已经三岁多。
说着话也不可避免的说到了二胎的问题。
林舒不愿骗自己母亲,就很认真想了想,道:“是我想着我年纪还小,就不想太快生二胎的……那时候要祯祯,是因为我知道进锡他年纪已经不小,要是不要孩子,大家的目光肯定都会盯着,对他也不公平,所以就自然而然的要了,但二胎的话,我更想等自己的生活安定下来了再说。”
“生活安定了下来?”
李慧茹十分了解自己的女儿,一下子就抓住了重点。
她柔声道:“舒舒,你觉得你现在的生活不安定吗?还是你的心没有定下来?”
林舒愣了愣。
李慧茹便又换了话题,道,“舒舒,当年你嫁给进锡,是不是有形势所逼的成分?”
她问这些,并不是要动摇她的心。
更不是要破坏她跟梁进锡的感情。
相反,她很了解自己的女儿,看她现在神色飞扬,甚至比以前还要跳脱活泼的样子,就像是有一些曾经一直被压着的一些天性都放了开来,就能看出她现在生活的很好,女婿对她很好。
她是希望她不要因为别人对她太好她反而迷失了方向。
不要偏移本心。
这个问题林舒曾经答过梁进锡。
可是现在她母亲问,跳脱开对面那个人感情的影响,感受却又是不同。
她侧头想了想,然后低声道:“阿妈,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或许当时的处境就像极度缺水的人遇到了水,他送上门来给我,我当然就要了,若要不是那时的情况……我可能要磨磨蹭蹭羞羞答答上很久才能发现自己的内心,发现自己对他的喜欢有多少,他对我有多重要,但那只是发现的过程被拖慢了下来,并不是他对我的重要性就有什么不同。”
李慧茹的心放了下来。
她的女儿,一直都是个清明的孩子。
而且,这孩子,是真喜欢他啊。
“那又为什么说要等生活安定下来?是觉得现在的生活不够安定吗?”
李慧茹柔声问道。
“我不能够完全以他为中心生活啊。”
林舒认真道,“我不能失去自己生活的方向啊。”
她慢慢,像是字斟句酌道,“阿妈,我跟他现在的生活看起来自然像是安定的,但其实这种安定根本就不安定,他现在是在山区基地,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调去哪里,或许是边境前些,或许是边疆。”
“我当然不怕艰苦,他去哪里我也愿意跟着去,我也相信不管在哪里,我总能想方设法把日子过好,可是,”
“那我的主心骨呢?阿妈,我是爱他,但我的主心骨不应该是他呢,也不应该是孩子,所以我得找到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有自己的主心骨,这样即使他不知道去哪里出任务去了,或者将来孩子大了,离开我们过自己的生活了,我也不会在家里牵肠挂肚,担心忧心,也能够好好的过自己的生活……虽然我现在也做到了,但还是不够。”
“那你是有什么打算吗?”
李慧茹很认真的听进去了她每一句话,然后问她道。
“嗯,”
林舒笑道,“我一直有关注外面的事情,阿妈,我听到很多声音都提出要恢复高考……妈,你看,现在当年被打成各种派和黑五类的都已经陆续平反,那些教授也陆续回归校园……妈,我感觉说不定高考很快就能恢复。”
她不能直接说高考会恢复的事,但说一下推测却是可以的。
李慧茹愣了愣,道:“你是想回去读书?”
“嗯,”
林舒道,“其实书可能不是重点,因为书我可以自己读,但学校却是一个平台,让我能接触到更多的人和事,让自己的眼界和格局都更开阔,将来能给自己的生活搭建更多的平台。妈,我不想让自己的生活和眼界都越走越窄,最后就只剩下了男人和孩子,还有柴米油盐。”
即使是一样的生活,可心境不同,眼界和格局不同,也能过出不一样的生活来。
李慧茹默了好一会儿。
是啊,当年她下乡的时候才刚刚十八岁,那么小。
……然后就匆匆嫁了人。
她伸手拍了拍她,柔声道:“你说的对,阿妈很高兴,你还能这么想。”
虽然她听了她的这些话,也会担心,等她接触到更多的人和事之后,她的眼界和格局更开阔之后,会不会和女婿拉开距离,产生矛盾,女婿会不会支持她,会不会因此受到伤害。
但她不能因为这个,就折断她的翅膀,把她束缚在他的的身边。
她是她的妈妈,这一点上,她也是自私的。
“只要你本心未变,阿妈都会支持你。”
她道,“但是舒舒,是他在你最困难的时候一直陪在你身边,给了你依靠和爱,支撑了你这些年的幸福,不管什么时候,你都要多一些体谅,好好沟通,不要因为一时的矛盾就否定他。”
“阿妈,我知道的,”
林舒靠在她妈身旁,低声道,“我当然知道。阿妈,你回来真好。”
这些话,对未来的规划,心底的想法,只有对她妈她才会这样毫无顾忌和保留的说出来。
对他不会说,对身边其他人更不会说。
不是不爱他或者没法跟他分享……而是每个人处的角度和立场不同,本来分享的方式就不同。
她要跟他说,“我不能以你为中心”“我想要接触更多的人和事,开阔自己的眼界和格局”,“我不能生活里只有男人和孩子”,就他那个醋坛子,还不知道要怎么吃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