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夫子!”韩松终于把那路人打发了,小跑着过来,先见过姜安城,然后把出门的缘由解释了一番,最后拎着钱袋向花仔抱怨,“花哥你要伞,前面就有铺子,我给你买就是了,你偏抢人家的,害我赔了人家五百文钱,够买两三把伞的了……”
一语未了,他敞开的钱袋子进了一样东西,圆溜溜,金闪闪,把他的眼睛都映成了金色。
这这这这……这是一颗金珠!
“有劳你破费了。”姜安城道。
“不不不不不有劳,”韩松话都不会说了,“这都是弟子该做的!”
待姜安城往麟堂大门里走,花仔和韩松的脑袋凑在一处,从钱袋里扒拉出那颗金珠,统一地目露金光。
花仔:“韩松,你这把伞也买得太值了吧?!”
“哎呀可见花哥你出手是对的,姜夫子心情很好!”
心情很好?
真的吗?花仔不信。
果然,已经走进大门的姜安城回过头来,眉心又显出那道能夹死蚊子的竖纹,声音就像此时的秋雨一样冷:“过来。”
花仔连忙过去,想起弟子之道,刹住脚,在落后他半天的距离里停住脚:“夫子请。”
姜安城的眉头又皱了皱:“这时节还淋雨,不怕生病么?若是生病,耽误了课业怎么办?”
“嗐,就我这身板,哪怕是淋雪水也不妨事的——”
姜安城打断她:“少废话。”
花仔乖乖走进伞下。
其实吧,这把伞半边都在漏雨,只遮得住一个人。她进来也只不过是从淋雨变成淋小雨而已。
“第二篇写什么?”
姜安城打着伞,在雨中走过空旷的校场,声音也像是沾了几分水汽,明显比方才温和了一些。
“唔,计篇吧。”
“读懂了么?”
“完全没有。”
“……”姜安城顿了一下,便开始给她讲解起来。
和昨天晚上一样,原本云里雾里的内容,经他一解说,突然就变得清晰起来。
直到姜安城停下脚步,收起伞,她才发现已经到了课舍。
然后视线一顿。
姜安城肩头的衣料全变作了深色,竟然是给雨水打湿了。
花仔下意识望把那把伞。
伞被搁在墙角,雨水从伞尖蜿蜒滑下来,在地上积了小小一块。
奇怪啊,漏雨的那半边明明是遮在她头顶才是。
难道是夫子讲得和她听得一样投入,不知不觉转起了伞柄,自己淋雨了都不知道?
讲课讲得如此认真,真是让人钦佩啊。
花仔赞叹。
第20章 早退 当真这么乖?
下课之后,风长健悄摸摸把花仔带到麟堂的东南角上。
这边算是麟堂的小花园,有些花木山石,中间还有一座凉亭。
只不过麟堂生徒们每天都被操练累成死狗,很少有人会往这边来。
还没走近,花仔就看到了亭中那道清丽的身影,立即刹住脚,“那是……你姐?”
风长健意外:“花哥你怎么知道?你见过我姐?”
花仔心说不单见过,还欺负过。
“你说有惊喜给我,就是你姐?”花仔打算走人。
“哈哈不是不是,是烤全羊!”
“叮”地一声响,花仔的眼睛睁大了。
*
姜安城离开课舍的时候,遇见了荣王。
荣王看见他衣袖都湿了半边,顿时一愣:“你底下那些人怎么做事的?”
姜安城没有答,只问:“有事?”
荣王同着他往外走,因往来的生徒太多,遂拉他走了条稍微僻静点的道。
一面走,一面道:“我只是看你近日有些操劳了,过来嘱咐嘱咐你,人只有一世,命只有一条,别一个人当好几个人使,哥哥我会心疼。”
姜安城安静地走在他身边,没有接话。
荣王道:“好在过些天这些生徒们便要出去操练了,你在这边的课可以暂停,好歹能松泛一阵子。”
春秋两次公试不单包含兵阵骑射等学舍内的表现,更包含出外实战的成绩。是以每年四月与十月皆有一次出外操练的机会。
以姜安城和荣王这等客座夫子的身份,自然是不随行的。
是以荣王便问姜安城要不要去明月坊听曲子。
姜安城:“抱歉,没空。”
这个答案荣王的耳朵里都快听出茧子来了,翻了个白眼:“若不是玉娘子只肯为你弹《天上香》,我才不想和你一起逛乐坊。”
很快他又想起一事,“对了,你待花仔会不会太严了些?连饭都不让人吃顿好了,人现在可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这几天花仔没有再去隔壁蹭饭,荣王觉得有点奇怪,还特意问过花仔。
花仔当时一脸沉痛:“我要好好听夫子的话,无论如何都要忍下去。”
姜安城微微抬了抬眼:“哦?她当真这么说?”
“你难道没发现她最近都没翻墙么?连晴光和云影都安全了不少。”
荣王对这位自小一起长大的好友可是再了解不过,姜安城待所有人都一派温和,实际上是与所有人都保持着距离,但在花仔这里,他却是严苛得不近人情。
“因为她是可造之材。”
雨已经停了,树叶上犹凝着水光,偶尔滴落一两滴,渗进衣料,带来微凉的寒意,很像从伞下漏进来的雨水。
“她小小年纪,就已经骁勇无双,只要稍加打磨,便可为良将。只是她自小肆意任性惯了,所以我才要花些心思收敛她的性子,约束她,管教她,使她通晓为将之道,其实在为人。”
姜安城说着,发出一声稍带满足的叹息:“她既然能对你这样说,看来是颇有成效了,不枉我……”
底下的话没能说出来,因为一转弯,就看见了前方的凉亭。
当然也看清了凉亭里的人。
风长健姐弟俩站在石桌旁,从这个角度只看得见背影,石桌上似乎放着一只椿箱,
花仔就在他们的对面,望着椿箱里的东西,一双眼睛睁得滚圆,眼珠子好像随时会滚下来。
口水大概也已经流下来了。
风里飘来浓郁的肉香,荣王吸了吸鼻子:“唔,是烤羊。安城,看看你把人家小孩子饿成了什么样,看见肉都馋成这样了。”
“…………”姜安城转身就走。
荣王追上去:“哎,过了凉亭就出门了,走回头路可得绕好大一个弯呢。我倒是无所谓,你人多事忙,当真要绕路么?”
姜安城不说话,步子迈得更快了。
荣王试图劝他:“这小孩子吧,你管得越紧,她就贪吃得越厉害。不然你要禁就禁别的,肉就别禁了,你没发现你这徒弟有多能吃吗?禁着不给肉吃,她自然是受不了,再说了,我那堂妹的手艺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这谁抗得住——”
“夫子!”
身后脆生生的一声,姜安城站住了脚,回过身。
树木深翠,满含雨意,拱卫着中间这条卵石砌成的小道。花仔从小道上跑过来,步履轻盈迅疾,像一头从山林深出奔过来的梅花鹿。
“你们怎么在这儿?”
花仔问完就发现姜安城看她的眼神十分奇特,像是有点高兴,又像是有点欣慰,还像是有点满足。
花仔不由看了看自己,有什么不对吗?
“小花仔,那羊肉你没吃吗?”
荣王好奇地问,虽说他见识过花仔横扫千军的干饭功力,但这么一会会儿功夫就干掉一头羊,不太可能吧?
“别,别提!”花仔痛苦地捂心窝,“走走走,走快点儿,老子现在还闻得见香味!”
她一面说,一面拉起姜安城的手就跑。
“哎……”荣王试图阻止她讨罚,姜安城一举一动皆守规矩,讲君子端方稳重,不动如山,像这种在外头手拉手狂奔的事情,绝对能把姜安城惹毛。
然而他只出了这一声,就见姜安城跟着花仔跑了起来。
姜安城腿长,一步迈得远,花仔脚快,两步恰好抵姜安城一步,如此不搭调的两个人居然在一起跑了个肩并肩。
荣王愣住了。
他很久很久没有见姜安城这样跑起来过了。
自从十五岁后,他就再也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姜安城。
时空好像出现了某种错乱,恍惚间,当年那个和他一起走马看花的少年又回来了。
就这么一个恍神,两人就已经跑出了视线范围。
荣王:“……”
要跑一起跑,落下我一个是什么意思?!
*
一直跑到校场边,花仔才停下来。
简直是劫后余生,险险就扛不住。
姜安城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问道:“你那么喜欢肉,为什么不吃?”
“这还用说吗?听夫子的话呗。”花仔想也没想就答。
姜安城的眸子深沉,声音微低:“当真这么乖?”
“嗐,其实我觉得有点奇怪。”
郡主说,她听风长健说起花仔,知道花仔是风长健的好哥们,又听说花仔很想吃烤全羊,今日她正好想来看看风长健,便顺手烤了一只,让风长健和好哥们同享。
“所以她今天是专门为了给我送羊肉来的?我又没什么好处到她头上,她对我这么好干嘛?”
说着,她笑眯眯看了姜安城一眼,姜安城一身官袍,清贵典雅,威仪隐隐,面容俊美,神情专注,真是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赏心悦目啊。
“所以,我怀疑她是听说我是你的人,所以想来收买我,这样才好接近你,归根到底,她还是在打你的主意。那我自然是要抵挡住诱惑,捍卫我家夫子啦!”
我是你的人……
我家夫子……
明知道她纯然是无心之辞,这些话却像是小石子投进湖心,在姜安城心里荡起层层涟漪。
他克制住自己心头的动荡,尽量平静地问道:“那你何不吃了再来?反正吃一只羊而已,恐怕还收买不了二当家。”
“我起先是这么想的,吃完就跑,她能奈我何?但一来嘛,我已经欺负过她一次,那么个娇滴滴的大美人,再欺负她我有点不忍心。二嘛,夫子你教我的那些话我都记着,我也想试一试自己忍不忍得住。结果你看,我忍住啦!”
花仔说到这里,神采飞扬,“哈哈哈我连那么香的烤羊都忍得住,我就不信世上还有什么是我忍不住的!夫子,我厉害吧?”
姜安城看着她,嘴角轻轻上扬,带起一抹温柔的笑意,“着实厉害。”
他待人向来谦和有礼,让人如沐春风,但此时这种笑意花仔还从没见过。
它那样清浅、清澈,柔和得像洒在水面上的春日阳光,让他向来沉静的眉目都变得明媚起来。
“怎么?”姜安城看她呆呆地,问道。
“夫子,我发现你这样笑起来还怪好看的,一点都不古板呢。”花仔拿两根手指比了比他的嘴角,“以后要这么多笑一笑,肯定能年轻几岁。”
“胡闹。”姜安城收了笑容,顿了顿,状若无意地,“我老么?”
“嗯,一板起脸,活像七八十岁的老头子。”
姜安城:“……”
花仔立刻意识到自己一不小心就说了大实话,赶紧找借口开溜:“我去写兵论了——”
刚刚转身,手臂便给姜安城拉住,姜安城道:“回去写。”
花仔眨了眨眼:“我就是要回去写啊。”
姜安城:“回家去。”
花仔一时怀疑自己的耳朵:“现在?”
老天爷,我没听错吧?夫子这是让我早退吗?
*
桑伯一见两人身上的衣裳都是半湿的,立即带着人去准备热水和姜汤。
“哎没事,这都快干了……”花仔试图阻止,奈何桑伯人都去远了,算了,还是听夫子讲课要紧,她熟门熟路便往书房方向拐。
一人手拎住了她的后衣领,把她拎回来。姜安城:“先去沐浴,喝完姜汤再来。”
洗澡倒罢了,姜汤那么难喝的玩意儿,花仔一百个不乐意,脸都垮了。
姜安城加上一句:“不喝完不上课。”
“……”
花仔眼睛瞪他,生气。
我为你连烤全羊都放弃了,结果你让我喝姜汤?!
她愤愤回房。
天虎山的人有一个统一的特征,那就是对梳洗这回事都不怎么热衷。
花仔所谓洗澡,差不多就是把自己放水里浸一浸泡一泡,香胰子麻溜涂一遍,再洗洗干净便成。
所以桑伯给她准备的花瓣、香丸、面脂……等等等等,全部都是闲置在旁,动都没有动一下。
见她这么快出来,桑伯有点意外,花仔看着桑伯手里抱着一叠衣裳,也有点意外:“夫子还没洗好?”
“你和主子都淋了雨,受了风寒,当然要多泡一泡热水才好,花公子你不如……”
桑伯说到这里顿住,心念一转。
这可是这么多年主子第一次这么早回家,不用问,一定是因为她。
于是底下一句“不如回去再泡一泡”,就变成了 “不如帮我送一下衣裳给主子,我这边还有点急事。”
“哦。”
不就送个衣服嘛,花仔爽快地接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