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原轻轻摆了摆手。
夜枭慢慢撤回剑,花仔也一点一点收回手。
姜原从花仔手底下脱出来,伸手轻轻抚了抚自己的脖颈,脸上露出一丝奇异的笑容。
姜安城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晃了晃。
花仔连忙扶住他,这一扶才发觉触手之处一片湿漉,他后背的衣裳竟然全部被血湿透了。
花仔这下真的想捏死姜原了,她怒道:“姜原,他当你是父亲,你有没有当他是儿子?!”
“但不单是我的儿子,还是我唯一的儿子,是我姜家的少家主,是大央的半个主人。”姜原道,“若不是如此,我用得着这么费心教导吗?”
“把他打成这样就算教导?!”花仔狠狠瞪着他,“要不要老子来教教你怎么给人当爹的?!”
她刚说完,就感觉到姜安城稳住了自己的身体,推开了她。
他还很虚弱,这一推的力气并不大,但花仔不忍心让他费力,自动松开了他的手。
“夫子……”
姜安城吃力道,“我是你的尊长,我父亲更是,你……不得对他无礼。”
“可他——”
“住口。回房去,写你的兵论。”
“可——”
姜安城声量没有抬高,但神情已经严厉起来:“你不听我的话了吗?”
“你……你这个白痴!”花仔又急又怒又恼,“好吧,让他打死你算了!”
她猛然起身便走,走到门口,还是忍不住转身,手指点住姜原:“姓姜的,你敢再伤我夫子,小心我弄死你。”
她说完,转身要走,脚还未迈出门槛,姜原的声音就从后面传来:“站住。”
“留就留,怕你啊!”这可正中花仔下怀,本来她就怕这家伙真把姜安城打出个好歹来。
她大步回来,照旧挡在姜安城面前:“有老子在这里一日,你就一日休想动他!”
“父亲!”姜安城在她身后跪下了,声音微微发颤,“父亲,她只是一个不相干的外人,还望父亲看在她年幼无知的份上,饶过她的无礼吧。”
他的脸色极为苍白,便显得眼眸极黑,整个人像是随时都会倒下。
“外人?”姜原轻笑,“你这别院,除了你妹妹,连我都难得进来。现在有人住进了这里,还能说是个外人么?”
“我呸我要他饶——”
“住口!”姜安城大喝一声,牵动伤势,眼看一口血就要吐出来,刹那间他脸色更白了,却生生把这一口血咽了回去。
花仔一直知道他是个死脑筋,但没想到已经死成这个程度,她简直想敲开他的脑壳,把他那套忠孝礼义之类的玩意儿全掏出来喂狗。
可她从来没有见姜安城这样生气过,他那张平静温和的脸现在竟有几分扭曲,她不由自主便道:“行行行我不说了,你说怎样就怎样吧。”
“外人?”姜原轻笑了一下,“这位小公子是位小姑娘吧?她既然和你有了婚姻之约,怎么能算是外人?姑娘,既是自己人,不妨留下来说话。”
花仔十分意外,上下打量姜原两眼:“看不出来你这人还挺讲道理……只是打儿子干嘛这么狠?”
“爱之深,责之切,还望姑娘体谅。”姜原说着,望向姜安城,“都已经定下终身了,还不准备跟为父介绍一下么?”
“我姓花名花,不过大家都叫我花仔——”花仔十分好说话,“等我嫁给夫子,咱们确实是一家人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不许你再这么打夫子,否则就算你是我公公,我一样跟你——”
但父子俩好像都没有听她说话,姜原的目光一直落在姜安城身上,姜安城缓缓抬起头,迎向父亲的视线:
“父亲看到了,花仔性子跳脱,不知人事,只不过是个孩子,她的话,当不得真。”
还是个孩子?!
花仔不满:“喂,我十九了好吗!”
父子俩的视线胶着在一起,还是没有分给她一丝眼神,花仔有点想揍人。
姜原道:“她可是豁出性命要护着你呢,如此情深义重,你不领受?”
姜安城道:“请父亲借夜枭先生与我一用,一试便知。”
“行吧。”姜原朝夜枭一点下巴,夜枭走到姜安城面前,“听凭少家主吩咐。”
“你们叽叽歪歪有没有说完?”花仔愤怒了,“有没有人听老子说话?!”
“花仔,稍安勿躁。”
姜安城的视线终于看向她,这让她觉得稍微舒服了些,方才那父子俩说话的样子让她觉得好奇怪,明明每个字都懂,但合起来偏偏就好像他们商量的是她根本不知道的事情。
“你们到底在聊什么?”她忍不住问。
“你曾经问我是怎么学的剑法,我现在告诉你,我十五岁后才正式开始学剑,因启蒙太晚,练正统剑法已经来不及,所以我学的是刺客之剑。”
姜安城稍稍平定一下呼吸,清晰地道,“教我剑法的人便是夜枭先生。”
花仔眼睛一亮,看了看夜枭,再问姜安城:“所以他比你还要厉害?”
“自然,你可以试一试。”
花仔喜不自禁,但转即想到:“可打架违反家规……”
姜安城:“不妨事,这一次我准了。”
“好勒!夜枭师父等我哈!”
花仔快活地取了刀过来,夜枭已经在屋外等着。
上次同姜安城打,没等她细细品味,一场架就打完了。这回跟夜枭动手,她留神细看,果然两人的招数如出一辙,一样都是剑走偏锋,每一个角度都十分诡异,让常人难以想象。
当初她原以为姜安城是靠左手剑营造出这种效果,没想到这一套剑法走的就是这种奇诡飘逸的路子。
姜原和姜安城一起站在屋檐下观战,姜原微微一笑:“跟夜枭动手还能分神,这小姑娘有几分意思。”
姜安城没有说话。
胜负很快就见了分晓。
和上一次一样,花仔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剑尖就抵在了她的咽喉处。
不同的是,上一次姜安城还付出了一点代价,而这一次,夜枭身上的衣摆都没有乱一分。
花仔:“!!!!”
花仔:“再打一场!妈蛋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输的!”
夜枭却已经收起了剑,回到姜原身边,重新低眉顺目,看上去比任何一个路人都要路人。
“夫子,你这师父真神了!”花仔眼睛发亮,“你让他再跟我打一架吧!”
“不管打几次,都是你输。”姜安城看着她,声音平静,“你知不知道为何我和夜枭先生的剑最终目的都是你的咽喉?因为咽喉才是人体最脆弱的位置,心脏有层层血肉包管,咽喉却只有一层薄薄的皮肤,剑锋只要轻轻一划,血液喷涌而出,人便必死无疑。”
“所以,你懂了吗?我们的剑术,不是用来比武的,是用来杀人的。”
“拼力气拼刀法,我们或许不是你的对手,但若是比杀人,你一定会输。”
花仔想想,好像还真是,他们的真气与剑法未见得有多高明,但出剑的角度刁钻诡异到了极点,她根本是防不胜防。
“所以,不要再说谁打败了你你就嫁谁的傻话,可以打败你的人很多,你一个人嫁得过来吗?”
姜安城的声音平静,神情温和,就如同平时给她上课的任何一日,并且也像平时上课那样,他又一次用最简单的方式让她明白了他想要她明白的东西。
“所以,夫子你不打算娶我是吧?”
姜安城道:“我早已说过,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可儿戏。”
花仔还想再努力一下:“真的不能娶?没得商量了?”
姜安城缓缓摇了摇头:“没得商量。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娶你。”
花仔长长地叹了口气,低下了头。
月光淡淡地从天上洒下来,给她在脚下投出一道纤长的影子,影子斜斜地停在阶前,就在姜安城面前不远。
仿佛只要他伸出手,就可以碰触到。
心中也有一股强烈的愿望,想去碰触一下这道影子。
因为这影子看起来是如此单薄,如此纤细,如此脆弱。
不管她有多么洒脱放达,毕竟也是个姑娘,姑娘家将一腔心事放在他的身上,他能给她的却只有回绝。
她……一定……很伤心吧?
姜安城的手在袖子里紧紧团成了拳,这样才能阻止自己做出不该做的事。
然后,他看到这影子动了。
它迅速向檐下靠近。
姜安城心中涌起巨大的震动,抬头望见花仔大踏步过来,正朝着他的方向。
“夫子,你说的确实有道理,但我要嫁,还是得找打得过我的,打不过我的,嫁起来着实没什么意思。”花仔认真地看着他,“这点主意我不能改。”
她认真的眼神像小小的明亮太阳,几乎要将淡蓝色的天幕照亮。
姜安城的心脏刹那间紧缩,猛烈地跳动起来。
然后,花仔擦着他的肩膀走过,笔直地走向姜原的身后,停在了夜枭面前。
“夜枭师父,”她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不知道你今年多大年纪,家里可有老婆?”
夜枭无情无绪的脸上第一次出现的惊愕的表情:“……”
姜原也愣住了:“……”
“唔!”
姜安城之前那口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鲜血,猛地翻涌起来,溢出嘴角。
第23章 放开 二更!
“这姑娘到底是哪儿来的?”
姜安城的卧房内, 姜安城宽了上衣,露出背上的鞭痕,盘膝坐在床上。
姜原一面替他上药, 一面漫不经心问。
姜安城:“是我一位朋友的妹子, 想来麟堂求学,我受人之托, 所以让她暂住在此。”
“朋友?”
姜原微微一笑,上药的手微微用了点力气, 抚过姜安城背上的伤痕, 刚刚凝住的血在他修长白皙的手指下重新涌出来, 姜安城的背脊瞬间绷紧。
“阿城, 家里的几个孩子里头,就属你最乖, 最听话,最让我放心。怎么,现在也学会对父亲扯谎了吗?”
姜安城忍着疼:“我不明白父亲的意思。”
“姓花, 名花,十九岁, 是天虎山二当家吧?”姜原慢悠悠道, “你妹妹和陛下去了北疆, 却把二当家送过来学兵法, 这是要做什么?想打仗?打谁?反攻京城对他们来说全然没有必要, 那么就是……准备打北狄?”
姜安城的手停在膝上, 微微抠紧。
从少年时候起, 他对父亲的感觉就是敬畏,有时候是敬多于畏,有时候是畏多于敬。
比如此刻。
“连皇后都不当了, 却还想着驱逐北狄,我们的阿容,可真是心系天下啊。”姜原轻轻为姜安城将血拭去,动作和语气都十分轻柔,“那么你呢阿城,你是否也想为了天下,不惜和我作对?”
“周士明按律当诛,我便以国法诛他,这是我身为朝臣的职责。”姜安城低声道。
“你诛的是我们姜家的狗!”姜原猛地扣住他的脖颈,“别人打狗尚须看主人面,你打起自家的狗来连招呼都不同我打一声,阿城,你这是长大了,不听父亲的话了是吗?”
姜安城被迫仰起头,父亲的脸逆着光,像神祇般高大而无情。
小时候他也曾像所有的孩子一样试图讨得父亲的欢心,但很快他便发现那不可能。因为他上面有兄长,下面有妹妹,他们从出生起就不同凡响,自小就聪慧超群,他无论再怎么努力,也只是和他们差不多而已。
可正因为很少得到,所以父亲的关注与嘉许,对他来说曾经是那么重要,那么珍贵。
只是……
“父亲,”喉咙被扼住,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周士明贪的是国库,害的是黎民,若是再有一次,我依然会定他的罪。”
姜原的脸一点一点冷下来:“你不要以为,你现在是我唯一的儿子,我就会纵容你任意妄为。”
姜安城哑声道:“就此事,我问心无愧。”
姜原眯起眼睛,深深地看着他,像是是为某样收藏的物品估价。
良久,姜原松开他:“不乖的小孩,就要受点惩罚。从明日起,你不必上朝了。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来找我。”
姜安城抚着自己的咽喉,低声:“是。”
“花仔那个小姑娘,性子倒有点像她那位师兄,这种人难以掌控,易生祸乱,你莫要和她多生牵扯,以免后患无穷。趁早将她送走,莫要等我出手来送。”
“是,父亲。”
姜原伸出手,居高临下地抬起姜安城的下巴,指尖拂过姜安城嘴角的血迹:“当真明白,怎么还要为她吐血呢?”
“父亲,我挨了您三十鞭。多少都会有点内伤。”姜安城平静地道,“我是姜家的少家主,我的婚事不属于我自己,而是属于姜家,这点我很早就清楚了。”
“很好。”姜原微笑,“不过我要更正你小小一点:属于姜家的不单只有你的婚事,也包括你自己,明白么?”
姜安城垂下了眼睛,没有说话。
“阿城,你要记住一件事。”姜原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声叹息,“我们是姜家的主宰,也是姜家的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