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儿,搁着她的作案工具——大白盘子一只, 刮刀一把。
花仔只能拿起来塞进怀里。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梯子。
刚落地,花仔就想跑路,但姜安城背后好像生了眼睛, 一只手负在身后,准确地捉住了她的手。
金吾卫们对着姜安城又是一番恭维。
姜安城一手在背后捉住花仔, 气度仍然矜贵清雅, 勉励了金吾卫一番。
最后姜安城交代金吾卫:“这块匾额乃是太祖亲书, 尊贵无比。这一带的安危皆在诸位身上, 今后巡夜之时务必多加关注, 一旦发现异常, 即刻处置, 设若有匪徒敢打匾额的主意,立杀无赦。”
花仔只觉得脖子一凉。
刮点金粉而已,杀无赦也太狠了吧?!
金吾卫们接令之后, 却是像打了鸡血一般,精神抖擞地接着去巡街了。
长夜与长街皆寂寂,姜安城慢慢转身,看着她,“你说,我该当如何处置你?”
他的眸子沉沉的,声音也沉沉的。
花仔掏出盘子和刀,展示给他看:“大哥,我只是试了一下刀,什么也没刮到,基本就是上去看了个风景,难道爬楼看风景也要罚吗?”
“按麟堂监规第四十八条:随意毁损麟堂财物,当去武圣面前罚跪三日。按家规,你夜不归宿,欺瞒师长,当禁食两日,罚银二百两。”姜安城声音里不带什么情绪,“你可认罚?”
“……”花仔试探地,“我能不认吗?”
姜安城立即皱起了眉头。
“嗐,认认认,罚吧罚吧罚吧,”花仔说完,低声咕哝,“早晚老子一定会捞回来。”
姜安城眉头皱得更深:“你说什么?”
“没什么。”花仔重新把刀和盘子往怀里一揣,“那什么,夫子你要是没别的事,我就去罚跪了。”
反正武庙一个人都没有,她爱睡爱跪只有姜子牙知道。
哪知她才进武庙,后面就跟进来两名麟堂生徒。
花仔:“干什么?”
“奉姜夫子之命,监督你受罚。”两名生徒恳求,“花哥,拜托你给我们几分面子,要是您不好好受罚,姜夫子就会罚我们。”
花仔:“……”
要不要做得这么绝?
“好吧。”花仔点点头,“去把门关牢些,天凉了,风钻进来冷。”
两人才从热被窝里爬出来,更怕冷,闻言一起回身。
就在这个时候,两人后脖颈骤然挨了一下,两人还来不及交换一个视线,便软软的倒了下去。
“想看住我,下辈子吧。”花仔拍拍手,把庙内的蒲团搜罗起来,在地上铺铺平整,舒舒服服地躺上去。
头枕着手,视线刚好对着武圣塑像,姜子牙慈眉善目,胡须和眉毛皆长长的,除了脑门没有突出来,各处都很像寿星翁。
“老姜,你那个小本家脑筋太轴了,你能不能去给他托个梦?告诉他,年纪轻轻一天到晚这么认死理,会死得很早的。”
塑像一动不动,只有供桌上的烛光与香火闪烁。
花仔对着塑像叹了口气。
她想到了姜安城那个奇奇怪怪的爹。
又想到了姜安城身上的伤痕。
任谁有那样的爹,恐怕都很难快活起来吧?
算了,她估且就不跟他计较了。
她合上眼睛,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
得知花仔受罚后,桑伯第一个坐不住了。
带着下人在书房打扫的时候,桑伯看着窗外阴沉的天色,自言自语:“这天越来越冷,好像要下雪呐……这样的天气跪上一夜,花公子小小年纪真不知道挨不挨得住……”
一面说,一面悄悄瞥向书案后的姜安城。
姜安城在看书,像是全然没听见,脸上毫无表情。
姜安城吃午饭的时候,桑伯在旁边服侍,又状若无意地提起:“这道炖豆腐花公子最喜欢了,说吃起来有肉味。唉,她吃得多,最不经饿的,真要饿上两天,怕是熬不住……”
姜安城搁下了筷子,起身离开。
晚间,桑伯给姜安城准备热水,忽然之间,泪水滴进热水里:“主子,真的还要让花公子跪到明天晚上吗?这都一天一夜了,花公子不吃不喝,怎么受得了?!”
姜安城:“……”
禁食两日,对于花仔那种吃货来说,确实是艰难了些。
不过,花仔如此得桑伯的心疼,让他着实有点意外。
但再一想……那个小小的身板里仿佛永远蕴含着无穷无尽的活力,桑伯好像一直都很爱追着她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哪怕她一脸不耐烦。
这一个瞬间,他竟有一些懂桑伯的感受——她的脸小小的,眼睛圆圆的,哪怕是不耐烦的表情,看上去也十分可爱。
也许是别院太静了吧,桑伯无儿无女,遇见了花仔,便忍不住疼了起来。
桑伯内心:我确实心疼花公子,但更心疼的是主子您呐。
主子您看了一早上,书都没有翻过一页。饭菜也只是略动了几口,这会儿水都快凉了,您还在那边发呆……再不把花公子接回来,我怕您先熬不住。
当然自家的主子自家最清楚,这话一旦真说出口,主子只怕反而会恼怒。
然后便是生生克制住自己,重新成为平日里冷静自持的姜家少主,不再出一丝纰漏,直到花公子跪到明晚结束。
果然,他这么稀里哗啦流泪之后,姜安城叹了口气:“罢了,一会儿我去麟堂看看她有没有在罚跪,你若实在担心她,便一起去吧。”
桑伯眼睛亮了:“谢主子!老奴这就去准备准备!”
准备什么?
当然是准备吃的!
桑伯上马车的时候拎着一只老大的椿箱,姜安城选择了无视。
这点完全在桑伯的意料当中——若是不肯,主子根本不会让他跟来。
夜色下的麟堂十分安静,经过牌楼的时候,昨晚的情形又一次闪现在姜安城面前。
竟敢打御笔的主意,真是胆大包天。
但想到她一手端盘一手执刀的样子,又觉得有点好笑。
真是奇怪,明明是一件分外让人恼火的事,昨晚他也确确实实是相当生气,怎么一天时间过去,再回头看时,笑意却像清泉一般汩汩从心里往外冒,一直冒到了嘴角上?
这丝笑容转瞬即逝,但桑伯还是看到了。
心中满是欣慰。
桑伯从来没有看见过主子脸上有这样的笑容,这样清浅,这样轻盈,笑得就像主子十五岁之前那样轻松明快,又比那时多了一丝温柔。
看来撺掇着主子来这一趟,是一个无比英明的决定!
武庙的窗子上透着极淡淡的光,那是供桌前的烛光。
桑伯明显感觉到主子的脚步加快了一些,连忙也提速跟上。
然而就在两人走近的时候,忽然听到了里面的笑声。
姜安城的脚步一顿,跟在后面的桑伯一时没能刹住脚,整个人向前跌去,手里的椿箱磕在了地上,发出一声响。
庙内的声音骤然消失了。
姜安城脸上原本柔和的神情也消失了。
“你就在这里,不要跟来。”姜安城吩咐,然后,踏上台阶,推开了武庙的门。
武庙内,烛火微微摇曳,两名生徒躬身向姜安城行礼,花仔端端正正地跪在蒲团上,一动不动。
一切看起来似乎没有任何异样,如果三个人的嘴上没有泛着油光的话。
“知错了么?”姜安城声音平静。
花仔:“知错了。”
“下回还犯吗?”
花仔垂着脑袋乖乖答:“不敢了。”
这应该是标准答案,但姜安城的衣摆并没有从她身边离开。
话说姜夫子罚人跪还要专程来查岗,着实让花仔有点意外,您是小姜大人啊,真的闲成这样了吗?
“……还敢再期瞒师长吗?”
“不敢”两个字已经熟极而流,到了花仔的喉咙口,但她忽然发觉好像有点不对。
姜安城的声音一贯是温和舒缓的,可这一句却莫名透着一股子冷意。
好像心情十分糟糕的样子。
明明昨晚他那么生气,声音也没有冷到这个份上。
她抬起头,想瞧瞧他的脸色,奈何烛光太暗了,他又逆着光,看不清楚。
便索性从蒲团上站了起来,凑到他的跟前。
她一凑,姜安城便习惯性一退,后背抵上供桌。
供桌底下,不知是谁倒抽了一口冷气,响在寂静的室内,分外明显。
花仔:“!”
已经被拉下水的两名生徒:“!”
“出来。”姜安城的声音益发冷了,“莫要等我掀桌。”
锦缎桌帘从供桌上垂下来,下垂到地,桌帘簌簌发抖,慢慢钻出来一个韩松。
再钻出来一个风长健。
最后是一个姜钦远。
三人手里一人端着一只捧盒,捧盒里是吃到一半的酒菜。
姜安城的视线从三人脸上一一扫过,三个人无法承受,只想当场晕过去。
这还没完,姜安城微微吸了吸鼻子,不知闻见了什么,然后伸出手,从武圣塑像后拎出一壶酒来。
他拎着酒,慢慢抬起眼,望向花仔,慢慢地挤出两个字:“很好。”
花仔:“………………”
花仔:“!!!!!!!”
现在打道回府逃回北疆,还来得及吗?
第28章 受罚 ……最后抱在一起了?
“你们统统给我出去。”
姜安城的声音冰冷,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众人顾不得腿在打软,赶紧跑路。
花仔当机立断,转身一起跑。
下一瞬, 后衣领被拎住。
“二当家这么想走吗?”姜安城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的声音又低又冷, 同平时的温和完全不一样。
这让让花仔觉得十分不祥,再一回头看姜安城的脸色铁青, 简直可以跟姜子牙塑像一起摆在供台上。
花仔已经数不清自己犯过多少次家规,可还从来没有见姜安城这样生气过。
花仔原本还试图辩解辩解, 说些诸如“夫子你要大家出去, 我以为我也在里头”之类的, 但这么一看, 立即气壮山河地认错:“夫子,我错了!我不该喝酒, 不该吃肉,不该瞒你。一下违反三条家规,我接着饿六天, 罚三百两!”
并且指天曰誓:“一定来真的,再也不玩花头——”
“够了!”姜安城打断她, “看来我说过的话二当家从来就没有放在过心上, 那我就说最后一遍, 不服我的教导, 二当家就请回吧!”
他说完, 再不停留, 转身就走。
只是才迈出一步, 整个人猛然顿住。
“我不要走!”花仔一把抱了住他的腰,几乎是立刻,她就感觉到他的腰瞬间挺紧了, “我的阵法还没有学完,夫子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姜安城全身僵硬。
背后的花仔仿佛是一团灼热的光源,箍在他腰上的两条手臂像两块烧红了的炭,他几乎是像被烫着了一样想逃,可每一根骨头每一块血肉都在留恋这异常的触感,一动不能动。
太暖了……
心里几乎要发出一声叹息。
在这深秋的寂夜里,在这漫长的人生里,他好像从来不曾领略过这样热烈的、坦荡的、辉煌的暖意,身体好像化为冰雪,无法阻挡地在这样的热力下开始融化。
“松手!”
天知道他挤出这两个字费了多大的力气。
“我不。”花仔不但没松,还抱得更紧了,“半年之期还没到,我要学的东西还没学成,这么回去我怎么见大嫂?我是答应了她要好好学的!”
姜安城简直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你就是这么答应她的吗?”
“我学得很认真啊,连字都练了!”
花仔的脑袋努力从他肩臂旁边探出来,想用真诚的眼神感动他。
奈何姜安城的肩膀太宽,且一副贞烈无比的模样,高高地仰着头愣是不往她这边看,她扭着脖子吃力地道,“我都说了我错了嘛,下回再也不犯了,要不这一天不算,我接着在这里跪两天行不行?”
“后天便要出城操练,哪来的功夫给你跪?!”姜安城抓住她的手,试图把她从腰上掰下来。
但一来花仔天生神力,哪里这么容易给人掰开?二来她的手细细小小一只,捏在手里仿佛一揉即碎似的,明知是错觉,姜安城还是无法用力,只能僵着道:“你给我松手!”
“我不!”花仔抱得更紧些,整个人都贴在了他的后背上,“你不答应我,我就不松!”
“!!”姜安城额角沁出了一丝汗,抬眼就见庙门外,一双双眼睛全睁得老大,眼珠子一个个都快要滚出来了。
韩松、风长健、姜钦远等人是原本就不大放心走远,毕竟方才姜夫子的脸色看起来下一瞬就要拔剑砍人,大家都有点担心花仔是不是扛得住。
桑伯则是担心主子气出个好歹来,同时也恨铁不成钢——花公子啊,你知不知道我手里提着一箱子好吃的,比他们手里那些强多了,你怎么不等着主子过来一起吃,反而跟这几个臭小子混在一起!
且不管大家是站哪边的,此时此刻,表情都是统一的震惊——原以为会大吵一场或是大打一架来着,怎么……最后抱在一起了?
“花哥好胆……”风长健喃喃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