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曹嫂十分善解人意,“那我便去请小姜大人过来吧。”
“不不不不不用!”花仔更加坚定地拒绝,“如果小姜大人问起,你就说我还没醒,还需要静养,谁也不许来打扰,知道吗?!”
曹嫂显然十分意外,不过曹嫂的想象力虽然是相当不错的,很快就露出了“我都懂”的笑容:“哎呀,姑娘莫不是害羞了?想当初我跟我那死鬼刚在一起的时候,也是想见又不敢见。”
花仔连忙顺着她的话点头:“对对对,我就是害羞,就是想见不敢见,你可千万别——”
她的声音顿住,因为她发现斜斜的天光把一道影子投在屏风上,影子一动不动,但即便是影子也宁定挺拔,除了姜安城还有谁?
花仔整个人僵住了。
影子略略一动,姜安城踱出了屏风。
他已经换下了麒麟铠,身上穿着深青色通肩大毛圆领袍,照旧别无一点纹饰,只露出袖口寸寸直立的锋毛,发上束着一顶翡翠冠,只簪着一支同质玉簪,除此之外,通身别无装饰,清冷素雅,像一尊美人瓶。
眸子沉静,脸上没什么表情,看起来真的是姜夫子无疑了。
曹妈知机地搁下碗:“我还在灶上炖着鸡汤,得去照看照看。”说着递给花仔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麻溜地走了。
花仔本来有点嫌她话多,活脱脱第二个桑伯,现在却巴不得能抓她回来——这这这这屋子里只剩下她和姜安城了!
屋子里的空气好像都不大对劲了,像吸饱了水似的,沉甸甸往下滴,压得花仔有点喘不过气来。
妈蛋这种感觉也太古怪了!
怕什么!要来的总是要来,她早就该知道,当初所有的调戏最后都会变成白花花的银子从她的生命里扑啦啦飞走。
越安静越不得劲,花仔强撑着咳了一声:“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姜安城的声音依旧是清冷的,跟在阵法中时的飞扬语调,已经不一样了。
花仔心里莫名有点失落,还真有点想念阵法里那个姜二公子。
不过,他既是刚来,应该没听到她随口的胡说八道,还好还好。
姜安城将一只白玉盒子放在桌上,“这是宫里的生肌膏,活血去瘀,不留伤疤,记得让曹嫂给你用。”
“啊?不能留疤?”花仔,“我好不容易才受这么大的伤,不留点疤怎么行?”
“……”姜安城看了花仔一眼。
他自进来脸色便淡淡的,仿佛这一眼才真真切切地将目光落在了花仔身上。
花仔仰头看着他,她坐在床上,他站在床下,依然是比她高出一大截,她得仰着脖子才行。
两人的视线就这样碰触到一起。
花仔是出于心虚,之前都不敢正眼看他,这么一撞,清楚地看到他的眉眼,以及眸子深处的温和神情,她的心忽然“咚”地一跳,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头已经重新低下了,脸还莫名其妙有点发烫。
果然做人不能太心虚啊,一心虚整个人就毫无气势!
“随你吧。”姜安城也别开了视线,得益于她低头,没有见到他的的睫毛飞快地闪了两闪,才维持住稳定的神情。
花仔的视野里只见他的衣袍动了动,似要离去。
然而还不等她松口气,他忽然走向桌边,然后,一碗浓黑的药汁就送到了花仔面前。
花仔的鼻子自动屏住呼吸,光用看的,她整张脸就皱起来了:“我……一会儿喝,一会儿就喝。”
姜安城:“喝了,现在。”
花仔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苦兮兮的东西,这碗药汁看起来像是用三百斤黄莲熬出来的,打死她都不想喝。
“太烫了,凉一凉再喝。”她道,“夫子你一定很忙吧?那阵法是怎么回事?我们是怎么出来的?谢明觉呢?还谷大头他们——”
“谷什么?”姜安城忽然打断她,问。
“谷大——”
花仔刚说到这儿,一匙汤药忽然灌进了嘴里,她还没反应过来就咽了下去,刹时间,整个人从喉咙苦到了鼻子,当场就要咆哮。
姜安城用一句话就堵住了她,“把药喝了,我就不追究你在阵法中做的事了。”
花仔立即抬头:“真的?”
姜安城:“真的。”
无论哪一次,从姜安城嘴里听到这两个字,花仔总有一种格外安心的感觉,简直是想怀疑都做不到。
她看看姜安城,再看看面前的药,把心一横,捏住鼻子,就当是喝毒药,咕嘟咕嘟,一口气全喝光了。
这一喝,整个人都在发苦,肠胃几乎有自己的意识,想把刚才灌下去的东西呕出来。
姜安城取出一只小巧的纸盒,不到巴掌大,揭开来,拈出一样东西,送到花仔面前。
花仔正苦得没处钻,只见眼前是一只圆滚滚亮锃锃的冰糖葫芦,她就像快饿死的人看到了馒头,快渴死的人看到水,什么也顾不得,一把抓住他的手,上去“啊呜”就是一口。
一道奇异的感觉闪电般从指尖蹿到背脊,姜安城整个人都僵住了。
感官被无限放大,空气里的每一丝一尘都清晰到了极致。
糖葫芦是冷的,硬的,她的唇是温的,软的,她的舌头是热的,滑的……
火焰像是燎原一般,轰然而起,他猛地收回自己的手,连退了好几步,直到背脊撞上了什么东西。
姜安城想回身抓住已然来不及,在他的冲撞之下,纤巧单薄的象牙屏风倒在地上,跌成了好几段,发出当啷一声巨响。
花仔全身心都沉浸在糖葫芦的美味中,沁人的甜和恰到好处的酸完美地驱散了该死的苦味,她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然后才闻声抬头,就见姜安城以一个奇诡的姿势半侧着腰,象牙屏风在他面前碎了一地,看上去很像是他推倒的。
“……”花仔看看屏风,再看看姜安城,忍不住有点惋惜,“夫子,就算你不喜欢这屏风,也犯不着打碎啊。”花仔道,“这屏风可是象牙的,做工也不错,值不少钱呢。”
姜安城没有回头,声音听上去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闭嘴。”
第39章 布绳 在阵法里都干了些什么,让我念念……
姜安城抬脚便要走, 花仔急忙唤住他:“等等!阵法怎么回事,谢明觉和谷大头怎么样了,夫子你没跟我说呢!”
姜安城停下脚步。
那场天地塌陷般的混乱并非山崩, 而是谢明觉没有扛过噬心阵, 在阵法的作用下神志混乱,彻底毁掉了阵法。
这种高阶阵法依托于山川地势, 几乎整座苦牢山都在阵法当中,这场塌陷山林几乎尽毁。
据说当时守在外头的徐文正差点儿当场自尽, 韩松和风长健姜钦远等人也已经准备好去给花仔收尸了。
所以当众人看到姜安城抱着花仔出来的时候, 第一感觉不是惊喜, 而是以为两人被什么奇怪的东西附体, 才能走出这场可怕的崩陷。
当然这些花仔都是后来听韩松他们说了才知道的,从姜安城的嘴里只有简短的回答:
“谷大头等人身份敏感, 我已将他们安置在城外,待明年便可以和你一道回北疆。”
“你的右肩伤到了骨头,大夫嘱你静养, 百日之内,万万不可与人动手。”
“阵法崩毁时, 谢夫子尚在阵中……兵卒与麟堂生徒正在清理山道, 眼下还没有找到他的尸首。”
他的语气并没有什么不同, 神情也比较平淡, 但花仔不知怎地却感觉到他身上有丝惆怅, 似乎有点难过的样子。
明明谢明觉是想要他的命, 他好像还挺为谢明觉感到惋惜?
花仔不解, 但还没等她开口,姜安城话一说完,便像是多留一会儿就会有人吃了他似的, 转身就走。
“哎!”花仔起身就要去追他,奈何头重脚轻,脚才下地,整个人便晃了晃,险些晕倒。
已经走到门口的姜安城倏然回身,几下步子迈得又急又快,几乎是瞬间便扑到了床畔,张开双臂,抱住了花仔。
花仔头一回对自己的身体失去控制力,软绵绵跌进了他的怀里。他的衣裳向来没有什么纹饰,但永远是最上等的料子,细腻柔滑,触手生温。
更兼衣料底下的胸膛结实宽厚,软中带硬,硬中带软,触感相当不坏,这一跌花仔跌得感觉挺好,比躺在床上舒服多了。
就是脑子有点晕晕荡荡的,她甩了甩头,晕得更厉害了。
她自小身体好,连头疼脑热都没有过,这种脑子里好像进了水、脚下好像踩着棉花的感觉相当陌生:“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这么晕?”
姜安城看向她的眼神有止不住的关切,声音里更是透着一丝发紧,大声道:“来人!”
外头有下人来应命,姜安城吩咐:“快去请大夫来。”
花仔看他眉眼里明显的紧张,顿时觉得大事不好。
要知道以他小姜大人的身份地位,多少军国大事皆经他的手,哪怕泰山崩于前,他都能面色不改,这会儿竟然紧张成这样!
这是她要完蛋的节奏。
她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脑袋,神情里有了一丝惊恐:“我……我不会在阵法里搞坏脑子了吧?”
姜安城打横抱起她,将她放上床,整个过程动作极轻柔,极缓慢,仿佛捧在手里的是一件易碎的瓷器。
“先别着急。”声音也柔和极了,目光在她脸上巡梭,“一切等大夫来了再说。”
“我要是真出什么事,夫子你……”花仔自诩勇猛无敌,这辈子都没有想过自己会有重病的一天,生疏地考虑起自己的身后事,考虑了半天不得头绪,只道,“……你你记得给我打一副金棺材,还要镶宝石……”
“休得胡说。”姜安城的声音低沉,语气却十分严厉,“你定然无事。”
郑家所有的下人都被主人再三地耳提面命,小姜大人身份尊贵无比,驾临郑家乃是郑家几世修来的福份,全家上下都要把他当天神一样供奉。下人当时一看姜安城那般着急,还以为出了人命,遂没命地去把大夫拖来。
大夫七十多岁了,给他拖着一顿狂奔,进屋差点儿连气都没喘匀。
待问明了病情,诊了脉,大夫的胡子都要翘起来了,“常人便是好端端的,骤然起坐也易头晕,何况病人本就失血过多,又静卧了两日,不晕就怪了!”
下人急得想去捂大夫的嘴。
我的娘,我家老太爷在小姜大人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多出一口,你竟然敢这般大呼小叫,万一得罪了贵人,不要连累我们郑家一家子老小!
哪知姜安城长舒了一口气,丝毫不以为忤,语气十分谦和:“先生说得是。还请先生开一副补血调养的方子。”
花仔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好嘛,她就知道她龙精虎猛,才没有这么容易死。
大夫道:“药方里已经有了,平日里人参茯苓多吃些,猪肝红枣,牛羊肉也是极好的。”
花仔的眼睛“叮”地一声,猛然亮了。
姜安城一一点头答应,让下人好生送大夫出去。
花仔强压着喜悦——但这根本就是白费的,因为那点喜气压也压不住,明明显显地摆在她的脸上,她咳了一声:“呃,那个,伤筋动骨一百天,在这一百天里,我都得好好吃点肉补一补,对吧?”
还十分避嫌地把自己摘出来,“你看这是大夫的意思,可不是我有意要违反家规啊。
她的两只眸子圆溜溜的,又黑又亮,冬日里黯沉的天光根本无法与之比拟,里头还满是快要溢出来的笑意,脸上想装得正经,但实际上嘴角已经快翘上了天。
姜安城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拳头在袖中握紧,一颗心疯狂跳动。
好……可爱。
这个念头浮现在脑海,庞大到无边无际,阻碍他正常的思考。
花仔只见他跟大夫说话的时候明明和颜悦色,这会儿盯着她,却是越盯眸色越深,甚至连拳头都握紧了……
花仔:“!”
卧槽该不会是想揍她吧?!
“你你你亲耳听到大夫说的,跟我可没关系,看我一直躺着,也没法儿去买通他不是?!”花仔用正义的眼神瞧谴责他,“这是医嘱,医嘱啊夫子!”
姜安城几乎是强迫自己把视线从她脸上挪开,别开脸,声音低沉:“知道了。你遵从医嘱便是。”
“我就知道夫子不会这么不近人情的!”
花仔脸上露出了大大的笑容,伸手想拉他的衣袖,指尖还没碰着,姜安城猛然拂袖后退一步,避她如避蛇蝎,“你、你先歇着吧,我——”
花仔以手抚额,呻、吟:“啊,我的头……”
“怎么了?”姜安城几乎是立刻上前。
花仔朝他一笑。
姜安城这才发觉不对,但已经晚了,花仔一手抓住了他的袖子,一手探进了袖掖里。
姜安城一惊,意识到她可能会发现什么,几乎是立刻就想把她甩开。但看着她有些苍白的小脸,这个甩袖的动作只起了个头便收住了势,整个人僵住。
这便是花仔最初想追上他的目的——姜安城的袖掖好像是个百宝箱,既掏得出那盒药膏,也掏得出糖葫芦,那么定然还能掏出点别的,比如第二颗糖葫芦什么的!
然而这一掏手感绵软,没掏出纸盒什么的,但能被姜安城随身带着的东西定然都很不坏,她顺手就把它掏了出来。
一看之下,傻眼了。
这东西十分眼熟。
如果没看错的话,应该是她在阵中撕了衣摆结成的那根布绳,上面还有被火烧过的痕迹。
可它这会儿被洗得干干净净,还叠得整整齐齐,被收得如此妥帖珍重,倒让花仔怀疑自己看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