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隆德殿,才发现自己想错了。
按照祖制,帝后大婚原本应该在坤良宫,但风长天别出心裁,婚房就设在自己平日居住的隆德殿。
花仔带着满身的装备,单是姜安城认得出来的,就有林檎果、钓鱼竿、铃铛等物,还有好些姜安城认不出来的,琳琅满目带了一大堆。
不管认得不认得,姜安城一眼就看出了这些东西的用场——闹洞房。
姜安城腿长步子大,走得又急又快,小丰子跟着他累出了一身汗,喘吁吁道:“小姜大人,快救救陛下,把花将军带走吧,再闹下去陛下真的要急死了。”
风长天确实快被闹洞房折腾疯了,不过倒不是单纯因为花仔,而是因为姜雍容搞出更别致的洞房项目,姜安城过来的时候,他和花仔都猫着腰在地上找东西。
原来姜雍容往地上扔了一样东西,非得新郎找到,不然不能洞房。
姜安城确认京中没有这项习俗,便知道这是阿容故意所为。花仔还一把拉住他的手:“快,快来一起找。”
姜安城发现了,不论被她握住多少次,他的手仿佛都没有记忆,永远像第一次被她握住时一样惊动,要暗暗深吸一口气才能稳住心跳。
“只有新郎找到才作数。”他开口道。
“呃……”花仔僵硬地看了看满地摸索的风长天,心中头一回对老大生出了同情,她悄悄同姜安城道,“……我是不是不该来闹洞房?”
“你说呢?”姜安城给她一个眼神让她自己领会,板着脸道,“我只知道,若是早知你是为了闹陛下的洞房,我说什么也不会带你去参加别人的婚宴。”
说完,忍不住看着她带来的那些东西,微微咬牙:“你去看人闹洞房,就是为了今天闹陛下的洞房?”
“是啊,不然你以为我要闹谁的?”花仔说得再自然不过。
“……”
我以为……
我以为你想闹自己的洞房……
风长天是不是想揍花仔一顿,姜安城不知道,但此时此刻,他着实想揍她一顿。
花仔看看他的脸色,再看看那边仿佛要把地皮一寸寸扒开的风长天,开始意识到不对,她慢慢后退,一面退,一面道,“老大,那个……你慢慢找,我们先走了。”
说到最后一个“了”字,拉起姜安城就跑。
大臣在宫中狂奔,乃是失仪之罪,姜安城从小循规蹈矩,生生就被花仔拖着跑,跑出一阵才发现自己违禁的事实,理智顿时回笼,喝道:“快站住,不可违反宫规……”
“哎呀,再不跑,万一老大找不到,入不了洞房,非把我往死里揍不可!”
花仔个子虽小,力气却大,手上一用力,姜安城不由自主便跟上了她的脚步。
她跑得很快,身姿轻盈,发梢在风中飘扬。
一切好像都被放慢了。宫道两边屋檐下挂着的大红宫灯被拉成两道流星般的光带,发出软红的光芒,明月在头顶高悬,清冷的光辉像是有形的水晶,盈盈地笼罩着整个人间。
姜安城觉得自己仿佛身处一个巨大而轻盈的梦境,身不由己,心不由己。
什么宫规,什么礼仪,什么教养……在这一刻全都不存在了。
天地间好像只有她是唯一的真实,他愿意就这样一直跑下去,时光不停,步履不歇。
花仔狂奔出一阵才停下来,伸长了脖子回头张望,估摸着就算老大入不了洞房也追不上她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然后四下打量,发现自己跑到了御膳房附近。
宫中大宴,御膳房最为忙碌,但有个地方,一定很清静。
“夫子,想不想去喝一坛好酒?”
“什么好酒?”
“当然是老大的珍藏。”
大宴样样早就准备得周全,人人都在前头忙碌,因此库房里反而冷清无人,花仔和姜安城悄悄潜入,花仔还随手顺了两只酒碗。
库房里点着油灯,花仔熟门熟路地找到了烧刀子:“唔,就剩最后一坛了,幸好今天来了,再晚点儿就没口福喽。”
花仔斟上酒,正要喝时,忽然想起了什么:“有酒无菜,大大不妙。夫子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
姜安城看着她迅速蹿出去的背影,心里头有一种近乎迷醉的恍惚。
这个晚上他明明喝得没她多,但为什么看起来他却像是喝醉了的那一个?
他是当朝二品大员,要是被人发现躲在库房里偷酒喝,算是怎么回事?
花仔很快就回来了,手上多了几碟下酒菜。
这几碟菜方才在席案上也有,但方才尝起来时,没有给舌头留下任何一丝味道,食物就像水一样滑过,无迹无痕。这会儿和她一起席地而坐,反倒尝出了每一碟菜不同的滋味。
油灯昏黄,热闹的人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而这间库房仿佛是世间单独劈出来的一块,没有任何人可以闯进来。
两人你一碗我一碗,最后一坛烧刀子消耗殆尽。
花仔在席上就喝了不少,这会儿当真脑子开始有点晕荡,她端着最后一碗酒,忽然顿住:“我知道了。”
烧刀子过于浓烈,姜安城也有几分醉意了,口齿有些缠绵:“知道什么?”
“那年过年的时候,你说喝酒还可以换个样式,我知道可以换什么样式了。”
花仔说着,手端着酒碗,穿过他的臂弯,对着他露出一个笑容:“这个样式!”
灯火微微晃动,她的笑容明媚如日光。
姜安城深深地看着她,目光仿佛像要附在她的脸上,然后微微低下头,就以这新人才有的姿势,一点一点缓缓地喝完了这碗酒。
花仔脑子有些晕,反应也有些慢,愣愣地看着他喝完:“夫子,你知道这是什么酒么?”
姜安城的目光深得仿佛要将她整个人纳入眼中:“交杯酒。”
花仔当真愣住。
他知道!
他还喝了!
也就是说——
“你承认了!”花仔一下子就跳了起来,“你承认你喜欢我了!”
姜安城看着她没有说话,但脸上已经露出笑容。
这个笑容不带丝毫克制,温柔无限,深情无限。
“我以前喝过很多酒,但从来没有哪一种,比得过今夜,比得过此时。”
他的声音低低的,含着一丝笑意,像这碗酒一样醇厚,“我已经喝了,你还不喝?”
花仔连忙重新端着酒碗,再次穿过他的臂弯,然后大口大口喝完了这碗酒。
一面喝,一面看着姜安城。
姜安城也看着她,眸子那样黑,眸子里的笑意那样温柔。
第82章 都好 你说什么都好
“我赢了对不对?!”
花仔把喝空的酒碗往地上一扔, 扑上去抓住姜安城的手,“夫子,愿赌服输, 你要娶我了!”
“是。”
昏黄灯光下, 姜安城的眸子温柔到不可思议,面庞也英俊到不可思议。
他好像还说了什么, 但花仔已经听不到了。
她小时候看师父教老大武功,心里头无比羡慕, 天天缠在他们身边想学。后来师父肯教她了, 那一瞬间她快活得连翻了好几个跟斗。
此时此刻她心中涌起的快活, 比当初还要强烈几十倍。原来一个人快活起来可以到这种程度, 它又大又多又猛又急,排山倒海翻天覆地那样, 几乎能将胸膛冲破。
她“哇啊”一声叫,就在库房里连翻了几个跟斗。
可是不够,不够, 翻跟斗不足以宣泄她的快活,她要做点什么, 要更有意思、更带劲那种!
“……我想我错了, 我不该一味逼你离开, 我该早些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你……”
姜安城正待把事情合盘托出, 只见花仔忽然翻起了跟斗, 不由一笑。
真是一只散漫胡来的小猴儿。
和花仔在一起的每一刻他好像都是这样的感觉——他永远不知道她下一瞬会做什么, 但无论她做出来的是什么, 都能让他心生欢喜,并且心思也随着她放松散漫,什么也不想做了, 只想这么跟她在一起,看着她。
只是花仔翻完跟斗,停下来便双目炯炯地瞪着他,眸子异常明亮,瞳仁里头仿佛有小小的火焰在燃烧。
“花仔?”
他才唤了一声,花仔便扑到他面前,双手抓住了他的肩,郑重地道:“夫子,我要亲你。”
这不是询问,而是通知。
下一瞬,她的唇便吻上了他的唇。
姜安城的脑子里“嗡”地一声响,原本想说的那些话全被轰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花仔睁大了眼睛。
夫子的唇,是软的。
是暖的。
是香的。
像是茶的味道,像是竹叶上滴下来的晨露的味道,还混着和她嘴里一模一样的酒味,辛烈,芳香,甘醇。
“笨蛋,告诉过你,这种时候要闭上眼睛……”
花仔感觉到姜安城的手抚上了自己的眼睛,随后托住了自己的后脑勺,另一手箍住了她的腰身,她整个人像是一只易碎的花瓶那样被他托在了怀里。
一切都那么的熟悉,好像她已经经历过一次。
在北疆的时候,在那个奇怪的春梦中,所有的细节都在此时冉冉复苏。
太像了,她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分不清这是北疆还是京城。
“夫子……”
松开的时候花仔已经有些喘不过气来,手紧紧抓着姜安城的衣襟,就像溺水的人抓着最后一块浮木。
满世界好像都是她的心跳声,砰,砰,砰,震得她头晕。
再仔细听,不单是她的,还有姜安城的。
他的眸子不像平时那么中正平和,在灯下晦暗不明,里面像是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喷薄欲出。
这样的夫子……很陌生,但又很熟悉。
她一定见过。
“你是不是去过北疆?”花仔忽然问,声音里还带着些微的喘息,有点沙哑。
姜安城的眸子微微闪动了一下,那些原本已经在眼中汹涌的情绪刹那间收了回去,他的声音清冷克制:“……没有。”
……是从什么时候起,她根本不需要听他开口,就能直接从他的神情上读出他的情绪?
不,甚至都不需要神情,她好像只用看他一眼,他的每一根发丝、每一次眨眼,都会把他的情绪明白无误地告诉她。
“……原来我不是做梦啊……”花仔喃喃道,“我就说嘛,怎么可能有那么真的梦。”
韩松和季齐当时那般语无伦次,她怎么就没发现不对呢?
还有那烤羊肉,除了他,还有谁做得出来?
“所以,你还去过松鹤楼,那个把方子给他们的京城客人,就是你。”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姜安城试图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花仔的目光太过明净清澈,让他有一种自己被看穿了的错觉,“你坐好,我有正经事跟你说。”
“好。”花仔点头。
姜安城看一眼她依然抓在他衣襟上的手,再看看这近在咫尺、只要他略一低头便能重新吻上去的距离,以及她微微有些红肿的唇……他有些艰难地别开视线,“你这样我没法说正经事。”
“好。”
一面说好,一面仍是不动。
姜安城不由有点好笑:“答应得倒好,你倒是动一动。”
“我是说,你说什么都好。”花仔认真地看着他,“我都答应。”
姜安城微微愣住,打量着她。
他的小沙匪,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花仔也看着他,眼眶有什么东西缓缓汇聚,又酸又辣。
在它滑落下来之前,她抱住了他。
手臂搂着他的脖颈,整个人扑在他的身上,两个人之间再也没有任何间隙,影子在灯下微微颤动,宛然便像是一个人。
“我答应你,你要我走,我就走。”
姜安城被抱了个措手不及,半是意外,半是感动,“怎么这么乖了?”
“因为我现在才明白一个道理,你为了我,什么事都肯做,你做什么,都是为了我好。”花仔的声音有点哽咽,“你让我走,一定也是为了我好,我不听话,还老追着你缠着你,是不是让你为难了?”
细想一下,她一直追着他,真的只是为了找他成亲吗?
她想要的,是他愿意和她成亲啊!
因为他愿意和她成亲,就说明他喜欢她。
而他喜欢她——那可真是太好了!
是到了此刻,她才明白,原来她想要的,他早就给了她了。
姜安城抱着她,轻轻抚着她的头发。她的身体微微颤抖,显然是在抽泣。
姜安城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别哭。”他想要看看她。
“呜呜不要!”
花仔搂紧他的脖子不松手,眼泪像不要钱似地往下淌,呜呜太他妈丢人了。
姜安城轻轻拍着她的背脊,一下一下安抚着她,她整个人终于慢慢平复下来,下巴搁在他的肩上,声音有点沙哑,“你不许告诉别人啊。”
姜安城无声地笑了一下,轻轻在她头发上亲了亲:“是。”
花仔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夫子,说你喜欢我。”
姜安城两根手指捏住她的下巴:“闭上眼睛,我再说。”
花仔乖乖闭上了眼睛。
然后就感觉到一个深长温柔的吻落在了唇上。
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