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会的。”姜安城道,“但不是现在。”
现在正是多事之秋, 姜安城打算送花仔出城。
花仔道:“我回来一趟,还没见过老大呢, 等我入宫一趟再说。”
这一趟入宫, 回来时的语气便不一样了:“那什么, 夫子, 我走不了了, 老大给我一项差事, 让我保护林鸣。”
姜雍容命林鸣成立了安庆司, 专司推行新法,乃是眼下朝中一等一的重要衙门,林鸣身为安庆司之首, 更是重中之重,容不得丝毫闪失。
能挡住姜家暗卫的人,全天下估计只有两个,一是风长天,二便是花仔。
这不是姜安城想看见的安排,却不得不承认,这是唯一可行的安排。
花仔这回学乖了,不再明目张胆往别院住,每天就早上过来蹭个饭,且还是悄悄来悄悄走,不让人发现。
姜安城把起床时间调得比从前更早了些,这样才有更多时间和花仔一起吃早饭。
花仔吃饭也没个安静的时候,一张嘴不单忙着吃,还一直叭叭不停,也不知道哪里有这么多话,姜安城一面给她挟菜,一面让她慢些。
“慢些吃,慢些说,别呛着。”
花仔忽然停下来,看着他。
“看什么?”姜安城问。
花仔道:“我记得你以前不是这样说的,以前我吃饭的时候说话,你就说食不言寝不语。”
姜安城低笑了一下:“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花仔只觉得他眼角眉梢的笑意像是要淌出来,忍不住问道:“那以前为什么是那样,现在为什么是这样……”
姜安城用一块牛肉堵住了她的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只是笑意在嘴角与眼角加深。
——以前是弟子,现在是……心上人。
*
花仔说想吃烤全羊,姜安城头一天晚上先把羊肉腌制好,第二天天不亮便起床了。
只是他没有想到,还有人比他更早。
姜原坐在他的书房里,夜枭正在为姜原烹茶,水雾袅袅升起,姜原的脸隐在水雾后,看不分明。
“父亲。”姜安城行礼。
“坐吧。”姜原淡淡开口,“近来很忙啊,我这个当爹的都难得见你一面,想寻你喝杯茶,还要大清早跑过来。”
“父亲若有事,命人传儿子一声便是了。”姜安城神情镇定,面上看不出什么端倪,实际心已经开始往下沉。
花仔每天只有清晨会过来,父亲专挑这个时候上门,用意十分明显。
姜原却并未提起花仔,只递给姜安城一盏茶,跟姜安城略聊了几件姜家的事,仿佛他一大清早来到别院,真的只是为了和儿子喝喝茶聊聊天。
姜安城心有牵挂,只觉得嘴里发苦,似乎连茶水都是苦的。
外头天色已经大明,再过得片刻,花仔便会过来了。
不知是不是太过紧张的缘故,他觉得五脏六腑隐隐作痛。
“这茶的味道怎么样?”姜原忽然问。
“甚好。”姜安城答。
姜原笑着向夜枭道:“咱们少家主到底是年轻,底子好,喝了你的断肠散,就跟个没事人似的。”
姜安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腹内传来的痛楚却越来越明显,他想站起来,手撑在桌面半天,额头迸出豆大的汗珠,身体却无法动弹一下。
姜原轻轻用帕子擦拭他额角的汗,柔声道:“阿城,我说过,你要乖,要听话,因为不乖的孩子,父亲是不喜欢的。”
姜安城吃力地喘息着,说不出话来。
“那丫头快来了吧?”姜原道,“一会儿只要你亲手杀了她,我就把解药给你,好不好?”
“父亲……”
姜原的手指点住姜安城的唇:“我只想听一个字,除了那个字,别的我都不想听。”
他的语气温和,神情从容,姜安城在他脸上看不到一丝犹豫挣扎,更看不到一丝心疼怜惜。
姜安城仰头看着姜原。
从幼时开始,他看着父亲就是这样的姿势,一直仰望,一直渴望父亲的垂青,但一直得不到。
因为无论是天资过人的兄长,还是惊才绝艳的妹妹,都比他更耀眼,更能得到父亲的注目。渐渐地他便也习惯了,并且觉得这样也好,父亲的垂青亦是重担,而他什么也不用担负,正好可以过自己想要的人生。
是兄长去世,姜家少家主的担子和父亲的垂青才一并落到了他的肩上,他拼尽了全力,用别人两辈子的努力去撑起这份重担,竭尽所能,如履薄冰,从不敢有一丝懈怠。
这样的拼命总算换来了父亲偶尔的嘉许目光,但他却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开心,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了原因所在。
“……如果我不愿意,父亲是不是真的就眼睁睁看着我死?”忍着剧烈的痛楚,姜安城盯着姜原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问,“我对您来说,到底是儿子,还是工具?”
“你和阿容走得太近了,连蠢话都问得一模一样。”姜原居高临下,淡淡道,“我除了是你们的父亲,更是姜家家主。姜家家主只需要工具,听话的工具,懂么?”
姜安城无声地笑了,笑着笑着便低下了头,唯有双肩轻轻抖动,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哽咽。
“阿城,”姜原的声音飘落,“你的时间不多,我会在隔壁等你,用她的人头,来换你的解药。”
姜原带着夜枭离开了,书房内安静下来,姜安城依然维持着方才那个姿势,直到熟悉的声音传进耳内:“夫子!”
声音从门外传来,落地的时候人已经到了近前,她的声音一如既往清脆明丽,像一把流光溢彩的宝石,“你怎么在这儿?我的羊肉呢?”
姜安城缓缓睁开眼睛,花仔的脸映入眼帘,她离得很近,占满他的全部视野。
“夫子,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花仔仔细打量着他,“哪里不舒服么?”
“没什么。”姜安城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正常些,“今日没有时间为你烤全羊了,你去别处吃早饭吧。”
“没事没事,没有羊肉,粥饭也使得。走,咱们吃饭去。”花仔说着就要来扶姜安城,姜安城蓦然抓住她的手,低声道,“快走。”
花仔只觉得他不单脸色极差,连手也极冷,握在她手上像是一块冰,她环顾室内,下意识想去握住刀柄:“出什么事了?”
“没事。”姜安城极力维持着平静,“我有点累,想歇一歇,你走吧。”
花仔立刻松开了刀柄,“呼,我还以为这里有刺客呢。”
“别说笑了。”姜安城用尽全身的力气,稳稳地将这四个字送出口。
这句话显然让花仔放下了心,她一无所觉,乖乖起身离开。
姜安城望向她的背影。
她的步伐永远比别人要轻盈一些,好像每一步踏出,大地都会像云朵一样托她一托,因此总像是蹦蹦跳跳的样子。
步子又迈得大,风风火火,马尾甩起来左右晃荡。
花仔走到门口,回身关门,迎上他的视线,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然后才关上门。
书房内,姜安城在剧痛之中,缓缓露出一个笑容。
老天待他还算不薄吧?最后还能看到她一笑。
房门片时便被推开了。
“你就这么放她走了?”姜原冷冷道,“你自己的命不想要了么?”
姜安城慢慢抬起头,脸上因为剧痛已经没有一丝血色,他闭上了眼睛:“儿子也罢,工具也罢……我这条命是您给的,您若是想要,就拿回去吧。”
“你为了她宁愿去死?”姜原皱眉,“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不争气的东西?!”
姜安城闭着眼睛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剧痛席卷全身,他所有的力气只能用来维持这个坐姿,不至于晕倒。
“好,原来我竟生个痴情种,倒是让人佩服。”姜原顿了顿,道,“”——夜枭。”
姜原唤了一声,下一瞬,姜安城感觉到夜枭捏开了他的嘴,将一粒丸药塞了进来。
丸药入口即化,苦涩无比,但很快便缓解了那非人的疼痛,姜安城捂着痛处,“唔”地一声,吐出一口紫红色的血来。
这口血一吐出,整个人像是虚脱了一般,大脑一阵晕荡,几乎支撑不住要昏倒。
“你耽误得太久了。”姜原道,“若是她一进来你便要了她的命,脏腑也不至于受伤。”
姜安城吃力地抬眼望着他,起初是疑惑和难以置信,很快地,他明白了,“你……你不是想杀她……”
“一个小丫头,就算有把子蛮力,又哪里值得让我用你的命去换?”姜原在竹榻上坐下,看着几案上的茶壶,“阿城,你不防猜一猜,我到底想要干什么。”
姜安城的眼前一阵阵发白,在药力下支撑不住晕过去之前,喃喃吐出了两个字:“阿容……”
“不错,阿城你的脑筋虽有些死板,但到底还能用一用。”姜原看着昏倒的姜安城,语气舒缓,仿佛姜安城还能听见似的,“我原是想试试你,你若是能要了那小丫头的命,自然也是极好的。你若是不肯呢,以那小丫头和你之间的情谊,她定然会去宫中报讯为你请御医,到时候,你的好妹妹便会亲自来看你。”
姜安城倒在榻上,嘴角还带着血丝,一动不动。
“唉。”姜原叹息,“夜枭,你说,我的孩子为什么都这么不让人省心呢?”
第85章 大变 生死勿论
西郊五十里果然有一处田庄, 主人也果然是一位姓鲁的老人家,自称鲁嬷嬷。
老人家慈眉善目,听完花仔的来意, 二话不说便请来大夫, 先替花仔医治身上的外伤。
“我的伤不打紧,”花仔急道, “大嫂说你有法子对付暗卫,真的吗?”
“真的。”鲁嬷嬷道, “你先住下来好好把伤治了, 一切都不用操心。”
大嫂的安排确实从未出过岔子, 花仔舒了一口长气。
大夫来了之后先开出一副又黑又浓的药汁, 其浓重腥苦之味,让花仔下意识想翻窗而逃。
“好孩子, 良药苦口,喝了药,就能好好养伤了, 养好了伤,才能对付暗卫啊。”
鲁嬷嬷有带孩子有经验, 一看花仔这预备夺门而逃的路数就知道劝下这碗药怕要是费点功夫, 但没想到, 她刚说完, 花仔就一把把药碗接了过去, 咕咚咕咚就一口闷了。
花仔用力搁下药碗, 朝大夫道:“来吧, 要治赶紧的!”
药效很快上来,花仔昏昏沉沉地躺下,陷入了深长的睡眠。
她也不知道这一觉睡了多久, 迷迷糊糊醒来时,发现身上的伤口已经被处理好,鲁嬷嬷喂她喝了碗粥,然后又喂她喝了碗药,于是她又睡过去。
第三次鲁嬷嬷要喂药的时候,花仔一把抓住鲁嬷嬷的手,“……你给我……喝的是什么药?”
“补血养气益神的,”鲁嬷嬷道,“你受了伤,正该这么补一补。来,乖乖的……”
什么补药……一喝就让人想睡觉?
就算脑袋再昏沉,花仔也觉得不对了。她此时是手脚无力不假,然而想对付一个鲁嬷嬷还是轻而易举,鲁嬷嬷喂药不成,自己的脖子反而落进了花仔手里,花仔晃晃悠悠,盯着她:“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鲁嬷嬷叹了口气:“罢了,事已至此,告诉你也无妨了。我只是个当下人的,哪里知道对付暗卫的法子?主子不过是故意把你支到我这儿来,让我留下你。”
花仔一时间不知道是药物的原因,还是自己的脑子本来就不够用:“大嫂她……骗我?”
“唉,这世上谁能敌得过姜家的暗卫?她是救你。”鲁嬷嬷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京城,早已经变天了。”
*
姜家,姜安城坐在树下。
圈椅上铺着厚厚的褥子,下人大约是以为他睡着了,过来又给他盖了一层毯子。
不远处有两名花匠在替花木修枝,虽然面上看不出一丝不妥,但姜安城知道,那是姜原安排的暗卫。
不单是花匠,他这院子里所有的下人,全是暗卫。
他的一举一动,皆在监视之下。
其实他很想告诉父亲,就算他是平时的状态,也用不着派这么多名暗卫来,更何况那日虽然服下了解药,到底晚了些,他现在远比平常虚弱,更用不着这许多人看守他一个。
姜安城睁开眼睛,蓝天与树梢映入眼帘。
世界还是这么安静,安静得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但短短时间内,风姜两家的大战爆发,风氏一派的保皇党被全面清洗,姜原全盘掌握了朝廷,风长天被赶下帝位关进了天牢,姜雍容则被姜原接回了姜家,预备嫁给新帝——荣王。
大战之后,姜安城和荣王见过一面。
从少年时代起,荣王就是这所院落的常客,他们在这里谈笑风生,陪伴彼此度过了无数个难忘的日子。
但这一次的见面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沉重。
姜安城直接问道:“你真要去当这个皇帝么?”
荣王答:“是。”
“你可知就算你登基,也不过是姜家的傀儡?”
“知道。”荣王神情平静从容,“当这个皇帝有一万件坏处,只有一件好处,那就是可以娶雍容。”
姜安城沉默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荣王的痴心救了姜雍容一命——只要姜雍容还有用,父亲便会留着她的性命。
姜雍容不知和姜原达成了什么协议,竟也愿意乖乖回家待嫁,荣王时常上门,她也愿意奏琴相伴,有时候还会一起出门逛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