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下去就行了,你要是觉得想睡就睡。”
钟臣黎环手站在她身边,孟阮闻了闻药剂的味道,就一饮而尽。
也许是林锦宁的药理和方术起了作用。
也许是孟阮本身的元神在珑阵里吸收了足够的能量。
她真的很快陷入了睡梦,也想起了许多很多年、很多年以前的故事。
……
孟阮第一次听说昆仑山的邪龙,是她拜入玄青子门下的第十六个年头。
她出生不久就被生母丢弃在桃花林里,被玄机道长捡回了昆仑山,受做入室弟子。
小阮儿在师父温沉悲悯的庇护中,求得了一线生机。
山上一起修行的同门很多,但与她最投缘的却是一只小凤凰,除了在师父身边打坐诵经的日子,两人成天同流合污……哦不,互为玩伴。
不知何时,山下山上便有了一个传言,说金鳞池里有一条邪龙,已经修炼成人,有不少道中高人都想去降服魔物,但都被打退了,甚至还有人说他们都被吃了。
一时间,大家都变得怕他,金鳞池方圆百里杳无人烟。
师哥师姐都关照孟阮,不准去招惹那条邪龙,但她不仅去了,还带着凤凰一块儿去。
孟阮就是想杀一杀这条恶龙的威风,或者干脆将他抽经剥皮,替天行道。
到时候师父和同门肯定大吃一惊!
孟阮年纪尚幼,又爱玩闹,就算要杀魔物也是带着一种天真又直接的残忍。
直到见了那条邪龙本尊,她才发现他不是什么邪恶的怪物,他有血有肉,既有龙的天性,也有人的言行。
他不仅有棱有角,还有邪恶且锋利的味道。
最重要的当然是他的尾巴。
孟阮最喜欢蛇类的尾巴,她还养了一条昆仑上的小青蛇作为宠物。
每次见了钟臣黎的尾巴总想扒拉几下,心里痒得不得了。
那是才十几岁的小道姑,心思一天一个样,总因为一颗芝麻就大起大落。
这种微妙的感觉生得潜移默化,又毫无缘由,反正她始终琢磨不清。
孟阮有些变卦了,不想杀他了,但凤凰以为她是苦于无从下手,就鼓动她说:“你去骗他和你做道友,等他没有防备的时候再动手,他不会拒绝的。”
凤凰淡淡地解释:“因为他和我一样,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任何家人、朋友和同类,他太孤单了。”
孟阮的想法不完全如此,却被这句话里的某些部分说动了心思。
凤凰要她趁着钟臣黎运转到一个大周天的时候动手,可她犹豫了,偏偏弄巧成拙还被龙君发现。
甚至这些小心思也被师父看穿了。
孟阮害怕玄青子怪罪下来,那铁定要手刃邪龙,她连忙与钟臣黎划清距离。
她知道师父在监视,心里慌了,深怕真的连累钟臣黎,就说了很多恶毒的话。
钟臣黎静静听完这番胡言乱语,嘴角讥笑:“你始终把我当做一个邪恶的‘妖邪’,在你这里我不过是增进修为的玩物?”
“小道不屑撒谎,当初确实想害你,不过害你的方式嘛,千种万种,要你给我渡情劫也不错啦……你现在知道了吧,蠢货。”
钟臣黎并没有她想的那么蠢,真假他也分得清楚。
他从池子里上岸,清澈的水流顺着俊美的身躯一寸寸褪下。
钟臣黎以人类男性的模样就这么赤身裸体站在她面前,令孟阮脸色涨红,吓得别过了脸。
他没有给她机会,伸手掐住她的下巴,轻轻笑着,还低声威吓:“你知道什么叫‘渡情劫’?才修了十六年就敢跑来我面前张狂?只要我想,现在就能弄死你。”
邪龙狠狠掐住她的下颚,身子俯过来,快要贴住她:“不过我知道你那个老不死的师父在看着,但我真要动手,天皇老子也不怕。”
他听见远处有尖锐的鸟鸣,应该就是玄青子的探子在警告。
钟臣黎放了手,冷笑:“别在我面前出现,否则我吸光你的元阴,再让你尝尝变成堕仙的滋味,到时候你就知道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孟阮只觉得眼里酸胀,心里也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感胀满了胸腔。
她离开了金鳞池,却像留了什么东西在那里。
照理说,玄青子向来宠她,即便知道这些,最多罚她去面壁思过。
可这一次却不知为何发了大火,责令她下山修行。
第36章 逆鳞01 “小道自认有错,以后不敢再……
孟阮厚着脸皮, 跪在玄青子面前,卖乖讨好:“师父你就饶了我吧,我以后肯定乖乖的, 晨昏定省, 膝下承欢……”
“打住,这又说的什么胡言乱语?”
玄青子是昆仑山最有威名的半成仙儿, 具体年岁已无从考证,只是容貌依然维持着年轻时仙风道骨的风姿。
他终于不再绷着脸, 无奈地摇了摇头, 转身拿了一件罩袍给她, “珺芷, 你根性出众,灵性也强, 是天道注定的可塑之才,只是为师先前将你保护的太好,你是该下山去游历人间, 涉入红尘,体会一趟生死和悲喜, 等我让你回来了, 你再回来。”
那时候孟阮还是玩性大, 想想山下就是人间, 有的吃有的玩, 还都是新鲜玩意儿。
说不定钟臣黎离开昆仑也是去了人间, 她突然就想, 会不会在繁华处与他重逢相见。
这么一盘算,就还是乐颠颠地领命离开了。
孟阮与小青蛇道了别,将它托付给师姐, 嘱咐它好好修炼妖道,以后说不定也能有所造化。
她收拾包裹,刚飞到半山腰,却见凤凰早就在一颗槐树旁等着。
凤镜柏一身宽大的白色袍子,腰间系着红绳,他的穿着就像他的容貌,骄矜高贵,偏又有那么一点艳色逼人。
他不仅不安慰,还说风凉话:“哟,怎么着,被你师父逐出师门了?”
“呸,你个乌鸦嘴,师父最疼就是我了,他是让我下山去游历,怎么舍得不要我?”
凤镜柏:“当初让你别去招惹那条邪龙,你就是不听,看吧?”
“你还敢提?当初要不是你出的馊主意,我也不至于……”
孟阮知道自己也有过错,就不再指摘他的毛病,挥了挥手,打算继续赶路。
凤镜柏与她并肩,轻笑着说:“走吧,我正好也要下山,方巧是我族每十年一次的氏神祭奠,我得回一趟老家。”
最早以前,凤凰也不是凤凰,真要算来他和钟臣黎是相同遭遇却不同际遇的两位人类少年。
钟臣黎被邪龙附身,元神入魔,所以不得不远离人世,来昆仑潜心修炼。
而凤镜柏被凤凰选中,元神加持,凤氏一族光宗耀祖,并将他奉若氏神,每十年要举行庞大的供奉仪式,让他为族中后代赐福。
“我从人间来的,比你经验多一些,也好让你有个照应。”
两人便先行一路。
离昆仑山最近的是一座与世无争的小村庄,再往远处走,却是漫天遍野的荒芜,各种天灾和战乱横行,无数人沿路乞讨。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魑魅魍魉都在尸骸附近徘徊,扭曲成一个个妖邪的枯影。
有人类的叹息,也有魂魄的鬼哭,孟阮越走越沉默,一直到了梁朝的王都,才重见车水马龙的风光。
“怎么这个国家的国运如此低迷,感觉皇帝都快不行了。”
孟阮口无遮拦,在大街上就这么大咧咧地说出来。
凤镜柏也只轻蔑地笑了笑:“听闻这梁王昏庸无度,骄奢淫逸,只爱美人不爱江山,这国家怕是很快就要被周边的其他强国吞并了。现在人间最鼎盛的王都叫做盛京,我看没多久锦朝就会统一四国,称霸天下。”
孟阮不懂这些国家之间的掣肘,她在珠钗和小吃的摊位前看了很久,最后还是买了一串糖葫芦和几块蒸糕。
刚吃了几口,抬眼就见皇宫被笼罩在一片邪雾之中。
“不对啊,这势头不像只是单纯的国运低迷,好像还有妖怪作祟……”
凤镜柏还没说话,路过的一位老人连忙打算她:“小姑娘,这话万万不能说啊,被那些官兵听见是要砍头的,宫里哪有什么妖邪,皇宫有天龙之子,夜游神镇守四方,什么妖邪都不敢靠近,你真要说这些东西,那也是……”
他压着破锣嗓子,神神秘秘朝某个方向一指,“在北方的桥村,听说有蛟龙作祟,专门吸食女子精血,这些年残害不少妇孺。”
孟阮:“听起来确实像蛟龙会干的淫邪之事。”
凤镜柏:“确定是蛟龙?没准是那条邪龙。”
“不,阿黎受不了这样的污浊,不然他早就去当魔尊了,虽说他元神被污染,但还有做人时候的记忆,所以才一直躲在灵气最为充沛的昆仑山,得以净化魔性。”
经过这几年切磋尾随(?),孟阮相当了解钟臣黎的心思,这也是玄青子会放他一马的原因。
师父知道这条邪龙并非无可救药,就算他心存杀生的念头,但不曾真的残杀人类。
孟阮:“再说了,蛟龙才会躲在暗处这么鬼鬼祟祟,哪里会有阿黎威风。”
凤镜柏翻了个白眼,“别吹了别吹了,我都快听吐了。”
正逢中元节前后,孟阮想去老人家说的桥村,但凤镜柏必须趁着这个时日赶路,两人只好暂别。
孟阮一路北去,见到草木葱茏,昼夜交替。
四方食事,不过人间一碗烟火。
到了中元节当天,晚霞垂落,家家户户都在岸边放河灯、祭祖先,年轻男女为了避嫌,也为了更添一些氛围,戴着各种造型的面具,煞是有趣。
她陆陆续续听闻不少“龙妻祭祀”的吃人规矩,正挑了一个狐狸模样的刚戴上脸,就听有人在后头喊:“龙妻跑了!龙妻跑了!快抓住她!不然龙神震怒我们都得遭殃!!”
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一个身穿纱裙的小姑娘哭哭啼啼地朝这边跑来,脚下一个踉跄,眼看就要撞向一旁的馄饨摊位。
她连忙起手一道符咒,将女孩稳稳地托住,送到自己面前。
“姑娘,你没事吧?”
女孩又惊又怕,绝望地拽住孟阮的衣角,一张清秀小脸泪痕交错:“求求大家,求求你们谁……救救我,我真的不想死,我不是自愿的……”
“难道你就是那个要被扔进河里……”
听到孟阮如此形容,女孩哭的更惨烈。
她闭上嘴,一群村民装扮的男人将他们团团围住。
孟阮紧拧眉头,非常不满这些人身上不断冒出的恶念。
但人多势众,又都是些鲁莽凡人,孟阮也不好随便对付,她思量一番,告诉女孩:“你放心,既然遇见我,说明咱们有缘,这事儿我管定了,你告诉我明天祭祀在哪里举行,我一定来救你。”
女孩千叩万谢,话也没说完就又被那些人拖走了。
孟阮刚定了定心神,忽然察觉一股熟悉的元神气息就在附近。
她心里一急,半跑半飞,终于降到一处屋顶,就见灯火寂寥处,俊挺的男人戴着半块黑色面具,垂眸看向她。
冷夜微光映着男人的长发飘动,他面无表情,静静在她面前站着。
眼前的孟阮一身人类少女的打扮,戴着狐狸面具,浅粉色的刺绣衬得她身姿秀美。
“……钟臣黎?”
她连忙追上去,兴冲冲地问:“你也听说了蛟龙的事儿才过来的?”
钟臣黎懒得理她,转身要走,却被孟阮强行留住。
“那个,你等等!其实我就想和你解释一件事!”
钟臣黎再次站定,女孩娇小的模样堪堪到他肩膀。
“我说过不要在我面前出现,你想死?”
孟阮只是想为自己辩解,当时她到了他的金鳞池,就已经打消了想害他的念头。
她打算把一切说明白,只不过钟臣黎先她一步,说出了他们的预谋。
孟阮:“你赶我走的时候,我以为你要打我,所以才还了手……”
她一掌打过去,让钟臣黎措手不及,由于正在运转周天的关键时期,这一掌简直是震及元神的痛。
那是可以钻入骨髓、心脏,从头颅到躯干的剧痛,是粘附在身上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的滋味,所以也有人称它堪比“小天劫”。
孟阮:“……你现在还疼吗?”
钟臣黎冷漠地睨她一眼:“我疼不疼与你何干?”
“好好好,你说不相干就不相干,我不问了。”
孟阮转身,看向远远近近的灯河,到处弥漫着温馨团聚的气息。
“今晚是中元节,明天他们就要把新娘扔到河里,供奉蛟龙,我知道这怪事与你无关,可我也觉得奇怪,假设真有蛟龙,那也应该在梁朝的宫里,那地方乌烟瘴气的……但为什么要在这里祭祀?”
钟臣黎:“你还去宫里看过了?”
“嗯,但我不敢确定,这么明显的邪气,难道就没有道士看出来?再说宫里也不也有国师?”
“你会不会太真了?国师同流合污不行?”
孟阮被说的一愣。
她听闻现今的国师大多都是道长、真人出身,假若真就如此,那不是给他们同行抹黑吗!
孟阮:“我最气不过的是这蛟龙故意把自己的‘祭祀’放在中元节的第二天,还自称‘龙神’,实属嚣张。”
钟臣黎拂了一下袖子,“这天下兴亡也与我无关,你爱管你自己管吧。”
他不理会人间繁华,坚韧又孤独,还有一种神秘而强大的气息。
尽管龙君嘴上逞强,总说所有一切都与他无关,但孟阮真的能感受到他的寂寞。
这偏偏就是人类才有的情感。
孟阮垂着脑袋,点点头:“小道自认有错,以后不敢再在龙君面前放肆了,龙君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