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带几张全国粮票,穷家富路。”
“好,谢谢您。”
一直干啥都要比着大嫂来的季宝明和曹粉仙,居然连屁也没放一个,珍珍竖着耳朵听了会儿,奇怪。
“别听了,这俩懒蛋天天往芦苇荡里钻,说是也要去捡几只军鸽回来,做梦呢!”
林珍珍:“……”
这俩家伙,军鸽可是特种作战动物,要不是被隼群围攻,怎么可能天天往芦苇荡里掉?当下冰雹呢!这么冷的天,还有个孕妇,也不嫌冷,这毅力要用在田间地头,家里谁还不尊重他们?
说到底,这年代的人们,热爱劳动,尊重劳动,一个人别的甭说,只要他劳动能力强,那他在社员心里就是能竖大拇指的人。
***
因为有珍珍的加入,为了最大程度的节省开支,胡来宝主动提出他不去了,让姐俩陪着超英去。先坐班车从清河县到横西市,也不歇,当天夜里摸黑坐上火车,第二天中午就能到省城……一共颠簸二十多个小时,别说超英一张小脸白了,就是林珍珍也面无人色。
她倒是有钱,想给他们改善乘车条件,可没有干部身份别想买卧铺,硬座人挺多,挤得水泄不通,座位底下躺的都是人,又不敢走动,脚都坐肿了。珍珍随着人潮,一面走一面甩腿踢腿,林丰收紧紧牵着超英,生怕被挤散,“再忍忍,马上就到医院了,啊。”
超英欲言又止。
珍珍可不会委屈自己,“姐别急,咱先去招待所安顿好,下午再去医院。”
“还住啥招待所啊,要是不用住院,咱开了药下午就回去。”要是让住院,她就打算在病床旁窝几天,让珍珍跟超英睡病床,挤挤也就过去了。
不由分说,珍珍拉着超英就往大街上走。
省城确实很大,有多大呢?林珍珍觉着也就跟五十年后的北山县城差不多吧,只不过那时候路上很多小汽车和电动车,现在则是自行车。
“这可真是……咱上哪儿找省医院啊?”林丰收急坏了,越是赶时间她越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珍珍上辈子也没来过横西市,可她不急,冲不远处一个小铁亭子走过去,外头用红色油漆写着“人民路二段火车站交通控制亭”字样,里头站着个头戴大檐帽穿白色上衣深蓝色裤子的交通警察。
漾着小酒窝问:“同志你好,请问省医院怎么去?”
无论任何年代,有困难找警察都是真理……白水沟那几个不想惹麻烦的和稀泥的警察,并未折损人民警察在她心目中的形象。
果然,男同志十分客气的指着不远处一辆老解放牌客车,“你们在那儿坐十分钟后那班,终点站就是省医。”
“傻丫头你咋胆子那么大哩?”林丰收没想到,小鹌鹑似的妹妹居然敢找警察问路!
珍珍吐吐舌头,带着他们过去,问清楚下一班就是到省医院的,赶紧排在队伍最后面。这年代路上跑的汽车凤毛麟角,来一趟公共汽车几十人涌上去,力气不够大脸皮不够厚可能连车门都扒不上。
好容易挤到省医院,两个大人满头大汗,超英的脸色居然也红润不少,脸上还有点意犹未尽,“小姨待会儿咱回去还能再坐一次吗?”
“能,等你好了,小姨带你上省城,上首都,坐汽车坐轮船还要坐飞机!”
小伙子抿着嘴,紧了紧拳头,嗯嗯,只要活着,他总有坐飞机的一天。
到了全省甚至整个大横山革命老区最大的石兰省人民医院,一直天不怕地不怕的丰收大姐彻底怂了——那么大个门面,五层高的大楼房,来来往往赶集似的人群,匆匆忙忙的医护人员……她该咋找大夫呀?
然后,又是她的小鹌鹑妹妹,从容大方的走到挂号台,挂了个呼吸内科的号,熟练的领着他们去隔壁楼,上楼,排队……反正,不管干啥,仿佛这样的大医院她已经进过无数次。
珍珍想挂主任的号,说了很多好话,挂号台同志也没给她加,只给挂了个普通医生的,老专家嘛任何年代都是稀缺资源。医生姓许,是个医专刚毕业的年轻人,看了超英的症状,又听了她们想要进一步检查的诉求,倒是爽快的开了心肺各种检查。
林丰收带出来的钱,很快花去三分之二,整个人都不好了,甚至许大夫还说有的检查要明早空腹才能做,他们至少得去招待所住一晚时,肉疼得无法呼吸。
珍珍其实早有心理准备,上辈子陪奶奶看病那么多次,哪一次不是这样呢?挂号得提前定闹钟手机抢号,做检查就得等几天,等拿到结果又挂不上首诊大夫了……奶奶常说,没病都折腾出病来。
“咱先去安顿住处吧。”医院附近的招待所人满为患,卫生条件堪忧,珍珍三人顺着大马路走了二十分钟,终于找到一家干净的,人少的招待所,巧的还是清河县驻省城办事处招待所,看了她们的介绍信,比其他招待所热情很多。
甚至,听说三人只要一间房时,工作人员也没摆脸色,还给他们多加了两条被子。林丰收握着人家的手,左一句“感谢”右一句“好同志”,贫下中农第一次体验到来自无产阶级大兄弟的关爱啊。
房间里有两张床,超英终究是十二岁的大男孩子了,单独睡靠窗那张,林家姐妹俩睡靠门这张,四条被子倒也不冷,开水要到楼梯间打,男厕所在二楼,女厕所则需要上三楼……虎虎生威的丰收大姐跟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趁他们歇午觉的时间把招待所里里外外转了个遍。
没办法,在家她就是头老黄牛,没日没夜,哪有午休的习惯?
珍珍睡得迷迷糊糊,能听见她在楼底下跟工作人员攀谈的声音,临睡前还在想明早一定要四点半起床,一定要挂一个主任的号,来一趟太不容易了……结果刚睡着,林丰收忽然猛地推开门,“珍珍珍珍快,走我带你看稀奇。”
像对待五六岁的小珍珍一样,那时候她还不是超英赶美的妈妈,还没有被生活磨弯脊梁,见到啥好玩的都会第一时间跟妹妹分享。
老母鸡领着一只独一无二的小鸡仔,哪里有稀奇就上哪里,这大概是她们艰难岁月里唯一的娱乐活动。
林珍珍的瞌睡瞬间醒了,“什么稀奇事儿?”
“对面,招待所对面有个老头,正跟人吵架呢!”
难怪这么吵,珍珍可不想看老年人撕逼啊,冬天的被窝才是迷人的小妖精。
“你猜老头为啥吵,居然是为了一盆花,还是你最喜欢那种,就以前栽窗台上的,叫啥来着?”见她迷糊着,林丰收忽然自言自语,“你这丫头,我怎么觉着像换了个人?”
这可把林珍珍吓死了,生怕她继续发散越来越接近真相,赶紧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走吧,我们去看看。”
外头,天已经快黑了,下班的自行车潮南来北往,十分热闹,而更热闹的则是马路对面的一个大院子。里头是一片低矮的红砖房,过道里摆着好几个炉子,许多妇女正在烟熏火燎的做饭,院里则种着好些花花草草,一对老头正脸红脖子粗的对峙着。
一胖一瘦,胖老头像个发面馒头,鼻头红通通的,“老钟头你胡说什么,我怎么可能烧你的花?”
瘦老头小小的,像炸过头的麻花,气得脸都扭了,“不是你用尿烧我的花怎么会死?这可是我的宝贝,大老远带回来养了几年都好好的,上个月刚把花盆端你家屋檐下就死了,不是你是谁?”
他抱着一个砖红色的花盆,里头两株带花苞的植物已经枯萎了。
珍珍一眼就看出来,这是金茶梅。花瓣颜色是耀眼的金黄色,色泽金莹油润,仿佛涂抹上一层金色的油蜡,光滑半透明,因为种类稀有,易生虫害,所以又被誉为“植物界大熊猫”。她上辈子就读的农校,虽然是个专科,可里头却有一株全国闻名的金茶梅,堪称“镇校之宝”,她曾隔着玻璃罩子和大棚见过两次。
当然,她不仅知道这是金茶梅,还知道——“大伯等一下,你的花还有救。”
第23章 023 讨个骨折价
她的话刚出口, 空气突然就安静了。
大爷大妈们嘴上不说,心里都在想:这小女同志可真敢说啊,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不知道老钟头的难缠, 这老家伙可是把他这几盆花当命根子疼的。前两年下放到西边, 他愣是不吃不喝从当地农民手里买来这盆花,结束下放提前回城, 别的都不要, 就是不能忘了花。
现在好了,千宝贝万宝贝还是死了, 花根又黑又枯,死得透透的!
你就说吧,都死成这样了, 这小女同志还说有救,不是信口开河往他伤口撒盐是啥?大爷大妈们没退休前也是单位上的业务骨干, 什么危急重症没遇到过?送来没气儿的病人,谁敢说有救?
果然, 姓钟的瘦老头打量着林珍珍, “小姑娘你知道我这是什么花?”
“金茶梅,全世界最稀有的金色山茶花, 在法国能炒到几千美金一株。”
老钟头挺了挺胸膛,嘴角翘得高高的, “看吧, 我就说我这是宝贝你们还不信, 遇到懂行的了吧?”
老头老太们傻眼了,他们一直听他叨叨他的宝贝多么稀有多么值钱,都以为是中老年男性的通病, 爱吹牛嘛,全都看破不说破,现在还……还真没吹牛?!
几千美金一株,怕不是摇钱树!
虽然现在华美两国还没建交,可一美元比一元人民币多得多,这是老百姓都知道的常识,几千美金对应的是几万人民币啊!
有人不由得小声说:“老廖头,花要真是你烧死的,损失可就大了。”
胖老头气得脸红脖子粗,他怎么可能把尿尿花上,又不是三岁小孩!只不过俩人一直有矛盾,尤其他还是当年把瘦老头斗到下放农村的“造.反派”,害别人耽误了六年最好的医学时光,现在他是失道寡助啊。
珍珍不管别人的七嘴八舌,接过瘦老头的花盆看了看,轻轻刨开金茶梅的花根,发现已经腐坏发霉了,她又闻了闻,用手指捻了捻土壤,很肯定地说:“不是尿烧的。”
“那是什么?”
“根腐病。”
“啥病?”
珍珍又重复一遍,“因为真菌感染,虫害侵蚀或外伤造成花卉根系腐烂变质,而且这种腐坏还进展特别快,很难治愈……”
“哦,那就像糖尿病病足,一旦坏死就无法控制进展对吧?”
珍珍觉着,说话的应该是大夫,一般人想不出这样的比喻。
瘦老头是真着急,“那要怎么治疗呢?”
“有高锰酸钾溶液和甲醛吗?”
瘦老头没说话,另一个老太太立马大声道:“有有有,检验科多的是,我去找小张要点儿,等着。”
这年代华国还没形成系统的稳定的花卉种植业,常用的花卉用药都没有,只能高锰酸钾1000倍浸泡根三十分钟,再把腐坏的根系剪除,擦上甲醛液,“过几天就能看出效果来。”
其实,大家看她有条不紊行云流水的动作已经基本可以肯定,这是个懂行的,浑身散发的专业技术人员的自信是骗不了人的,大家纷纷开玩笑:“老钟头,有这小姑娘,你的摇钱树是保住咯。”
瘦老头早笑得见牙不见眼了,小心翼翼捧着花盆恨不得吹两口仙气哄哄它,“谢谢你啊小姑娘,来家里坐吧。”
对于专业学习者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珍珍婉言谢绝,拉着还没看够热闹的林丰收回招待所去了。
“妹啊,那金什么梅我看着就比你窗台上的多个颜色,真能卖这么贵?”
“真的,虽然都是山茶科植物,但他的品种十分稀有,我也只见过两次。”
林丰收面露疑惑,“在哪儿见过?”
“学校里啊,我们学校……”珍珍赶紧打住话头,林丰收以为她说的是县高中,倒是没怀疑,反正在她心目中,学校就是长见识的地方,读得越高,见识越多。
招待所不像酒店,不提供三餐,晚饭他们就上国营食堂吃了碗面,这时才不得不感谢多亏了季老太给的全国粮票,好用极了!吃面不算,还能打几个馒头带回去宵夜,要是有肉票还能多打半斤熟食回招待所。
可惜,真正为吃了碗羊肉臊子面而高兴的只有林丰收,因为她不知道大医院看病有多不易,挂个专家号有多难,总觉着只要见到了大夫就是希望,可林珍珍却愁得睡不着觉。
明天如果还挂不上主任号,她就干脆带超英去诊室外求大夫,看能不能加个号,哪怕花十倍二十倍的挂号费她都愿意。超英已经看过很多大夫,如果这次再失望……将给他带来毁灭性打击。
如果求人没用,就找黄牛号,不是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吗?希望上天能给超英一个健健康康活下去的机会。
“小姨睡了吗?”忽然,寂静的夜里传来超英的声音。
林珍珍清了清嗓子,“你也睡不着吗?”
“嗯,我害怕。”小伙子翻个身,对着珍珍这面。
怕什么呢?林珍珍不敢想象,这次省城之行对他意味着什么,成则是救命稻草,不成则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对死亡的畏惧是人性,更何况他还是十二岁的少年,心里藏的事更多。上辈子弥留之际的奶奶也一定很害怕吧?辛苦抚养大的唯一的亲人远在百里之外,她只能独自面对生命最后一刻的到来,这是什么样的人间残忍?
珍珍抓紧被子,“不怕,小姨陪着你,永远。”
“真的吗?”激动之下,又咳起来,怕吵醒妈妈他尽量压抑着。
“真的,你住院小姨陪你,打针小姨陪你,如果要做手术,小姨也陪你,一直到你病好。”
超英不说话了,就在珍珍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忽然传来一阵颤抖的抽泣,“那要是我好不了了呢小姨?怎么办啊小姨?”
珍珍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如果她现在能看见少年的眼睛,一定能看见里头的恐惧吧?
“胡说,必须好,也一定会好!”超大声。
她知道,超英不仅担心自己无药可医,更担心明明有药可医却治不起,到时候他就要在父母负担和自己的生命之间艰难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