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也想到这茬,她是真着急了。
小两口结婚马上两年,天天在一起也一年半了,怎么还是没个动静?她总觉着是珍珍身体底子薄,宫寒啥的,所以经常让儿子不给她碰凉水……当然,这话她也不敢当着儿媳妇说,小女孩子没娘,对这些女人家的事一知半解,前几年亏了身子也可怜。
“哎呀妈我知道你要说啥,我走了,上班去了啊。”
老太太笑骂两句,把姜汤端进屋,扶着珍珍从炕上坐起来,嘴里絮絮叨叨,无非就是怪儿子没把她照顾好,她要不是家里活计丢不开她早来照顾儿媳了。
珍珍脑袋又闷又重,老太太的絮叨仿佛也在千里之外,平时又热又辣的姜汤今儿喝进嘴里居然尝不到一点儿味道。她心里还在盘算着别的事,纽扣玩具虽然利润高,可市场几乎饱和了,她现在手里也有大几千的积蓄,随着清算四.人.帮工作的推进,她总觉着得抓紧时间,再盘算点家底。
她没记错的话,这场会议具有揭开“拨乱反正”序幕的重要历史意义。
“不行咱去县医院,打吊针?”
珍珍摇头,她从小就怕打针,能吃药坚决不打针。
刚躺下,被子还没盖好呢,忽然门口就传来一把熟悉的女声:“大嫂,娘在你这儿吧?”
珍珍嗓子疼,说不出话,只能看向婆婆。
“叫魂儿呢叫,我这不刚来到一会儿,咋了?”除夕夜是一大家子并着过的,老大家负责米面肉蛋,老二家负责半个月柴火,老三负责里里外外的洗涮,才刚吃过怎么又想来打秋风!
“妈在就好,咱们来福想奶奶了。”说着,曹粉仙抱着个胖乎乎的小子进门,“哎哟大嫂这日子可真舒坦,咱在白水沟都干半天活了,你还能热炕头躺着……”说着就把怀里的来福塞被窝里去,也不管那孩子的棉裤上还带着泥土和雪水。
三房两口子,老太太非打即骂没个好脸,可三房的大孙子来福,老太太是真稀罕。“哎哟乖乖,吃过奶了没?可别饿坏孩子,这么冷的天出门干啥……”
来福现在满四个月了,会抬头,也会爬,在家里那土炕上爬得一身油亮,成年人汗臭味脚臭味混杂着孩子的屎尿气,姜汤的威力开始在胃里发酵,珍珍是真受不了,直接给整吐了。
偏偏老太太忙着香她的大孙子,还担心她把刚喝的姜汤吐没了,又让曹粉仙给她来了一碗。
病人哪有什么好心情,珍珍都不想搭理她们,背朝她们昏昏欲睡。
“娘,记分员太过分了,只给来福爹记五分工,刚还叫嚣要给他记四分,他这么干咱们没面子连带着爹娘也丢脸,最关键吧,这么点工分,我吃不饱,没奶水,来福就要饿肚子。”
“滚一边去,人家为啥给他记这么少,你们心里没点逼数?”懒成那样,骨头都快散架了,还有脸告别人的状。
“不是不是,孩子爹懒是懒了点儿,我不否认,可这新换的记分员您又不是不知道,他二姑就是隔壁海洋他奶,这明摆着就是故意为难,故意跟您作对。”
老太太本来没在意,可这么一听,还觉着有点像。特别是最近半年她给国营食堂送鸡蛋挣了钱,老婆子阴阳怪气含沙射影的实在讨人厌,要不是珍珍劝她别动怒,别把倒腾鸡蛋的事弄发,她早跟她干仗了!
因为怎么惹她,她都不接茬,老婆子估计是支使外甥为难季家人,就是想惹怒她,闹出点什么来。
老太太虽然不识字,可她识大体,知道老大的工作要紧,家里怎么倒腾都只能在地底下,拿到台面上来就成他的把柄。“逼老婆子,你们也是,懒骨头就那么贱,多干点活会累死?”
曹粉仙撇撇嘴,不说话。
过了会儿,看林珍珍没出声,以为是睡着了,这才开始进入正题,抱着老太太的胳膊晃:“哎呀妈,我们这也不是没办法,知道您疼来福,委屈了我们就是委屈了来福,大嫂不是开了个纽扣厂嘛,我们来当工人怎么样?”
老太太还是清醒的,“边儿去,工厂不是你大嫂的,她做不了主,要参加招工你是城镇户口吗?是的话找劳动局去啊。”
“那她大姐是农村户口,不也照样进来了。”曹粉仙顿了顿,“再说了,我们进了工厂,吃住都在大哥大嫂这边,再把来福带来,您老人家就天天抱着大孙子到处溜达,多舒坦呐?”
“放你娘的狗屁!舒坦的是你!都分家了凭啥还吃你大哥大嫂!”老太太动了怒气,“当时闹着要分家的是你们,现在还有脸呢?你大嫂捡的鸭子,一年也抱了好几窝,苹果枣成了气候,也都让你们分着栽了……算下来额外分给你们的东西,也值个三四百,怎么就这么不知足呢你,啊?”
从炕尾抓起笤帚,噼里啪啦就往她身上打。
曹粉仙“哎哟”叫着,抱头鼠窜。来福听见妈妈叫,吓得哇哇大哭,珍珍想再装睡也没辙,她知道老太太拎得清,所以就想看看她会怎么处理。
还真是没让她失望。小鸭子和苹果枣,这是她刚穿来时用大家伙的公共资金想的创意,现在她一分没要,全回馈了老二老三,这是她的情分。可他们想打纽扣厂的主意,那就得治治他们了。
“慢着,妈别气坏了自个儿,来福妈要想来工厂上班,也不是不可以。”
“啥?!”
“啊?!”婆媳俩异口同声,一个是吓坏了,一个是惊喜死了。
“我们厂的工人一个赛一个勤快,一个赛一个能干,大家都在力争上游,最见不惯的就是偷奸耍滑,你们在白水沟的名声你们自个儿也清楚,就是我同意,工人也不同意。”
曹粉仙急得满面通红,“大嫂那我们该怎么办您倒是快说啊。”
“就像学生,要进好学校,得拿出成绩单来,合格了才行。”她顿了顿,“你们想进我这所‘好学校’,猫蛋爹妈也想进,可咱名额有限,这时候就得看谁的成绩单好看。”
曹粉仙脑袋瓜那叫一个激灵,“大嫂我明白了!您是说让我们跟二哥二嫂竞争,比比看谁勤劳是吧?放心吧您,只要给我们时间,今年过年保准交出一份满意的成绩单。”
“好,一言为定,到年底我去生产队记分员那儿看看,不算来狗猫蛋,你们两家谁的工分多,我就招谁来当工人。”
“好嘞!大嫂你可要说话算数,咱妈给作证呢,是吧妈?”
老太太憋笑,点头。
曹粉仙这才抱着她的大胖小子,屁颠屁颠往白水沟跑,生怕去晚了工分低。废话,当了工人那就是有工资拿,有劳保领的,别人画大饼她不信,可大嫂说话算数,比公婆还一口唾沫一个钉,她不信她会不认账。
至于二嫂家,那她更不怕了,因为最近二哥忙着伺候那几十株苹果枣,没时间上工,他们两口子,只要稍微在原来的基础上努力一点点,勤快一点点,不早退不迟到,绝对能超过二哥一家!
如果有这么一件事,它难度不大,做成功后的奖励十分丰厚,丰厚到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你说你是干呢?还是干呢?
老太太看着珍珍得意的笑脸,忽然想起,昨儿老二一家也进城了,“莫非他们说的也是这事?”
“可不是呢,妈也别怪我说话直接,兄弟之间该帮衬的我们不会多说一句,可有些事得他们自个儿站起来,我们才能扶一把,他们要是烂泥扶不上墙,我们扶他们,说不定还得把我们也拖累了,您说是不是?”
季老太还能说什么?哪一句不是理儿?得嘞,老大有这么个“贤内助”,以后走得肯定比他们想得还远!
晚上,季渊明回来,珍珍也没提白天的事,反正两口子现在的目标很明确:把自个儿小日子过起来,男人仕途顺利,女人商途坦荡,再生俩孩子,好好教养他们,其他的事都阻碍不了小家庭的步伐。
还真是想什么来什么,他们刚想着到劳动节要再没动静,就去医院看看,谁知四月里的一天,俩人忽然想起来——例假好像挺长时间没来了。
具体有多长呢?好像是春节前来了一次,没几天病倒,躺了一个礼拜,后来又忙厂里的事,就给忘了。主要吧,她例假不是很准时,以前又闹过假怀孕的乌龙,不敢往那方面想。
此时一合计,最近确实是挺能吃,饿得超快,小便也有点多,两口子当即上县医院化验。
大夫都是有专业素养的,他们刚把情况一说,就开单子让他们去二楼抽血,季渊明认识院长,直接找了位老中医,验血结果还没出来呢,老中医把脉一号就说她怀上了。
“恭喜小季,你爱人这是有两个半月的喜了。”院长握着季渊明的手,满脸是笑。
季渊明却有点愣愣的,来的路上已经把“是”和“不是”的结果给想遍了,可当真听到“是”,他还是转不过弯来,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他,季渊明,和妻子就要有一个孩子了吗?
他期待了两年的孩子,就这么来了?
下一秒,珍珍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人被他打横抱起,万里无云的天空仿佛有道彩虹,炫目又温暖。
第47章 047 同行衬托
这道彩虹产生的眩晕, 把林珍珍给晕吐了,从此吐得一发不可收拾,吐得天昏地暗。
就连隔壁的寡妇大妈, 每到饭点听见小林老师的呕声, 都心疼:“林老师那么娇贵个人, 愣是吐得面黄肌瘦。”
因为孕吐严重,季渊明还专门每天早晚各请一个小时的假, 伺候好媳妇儿早饭吃了吐吐了吃才出门, 中午赶回家来伺候吃了吐吐了吃的中午饭,下午提前一个小时回来煲各种养胃汤……当然, 这还是老太太和丰收大姐都在,蕙兰时不时也来帮忙的前提下。
“珍珍你这福气也太好了,婆婆姐姐伺候你, 连男人也尾着你……我们家那口子,货比货得扔!”春霞“咬牙切齿”的说。
“肚子要不这么折腾, 我还不情愿他伺候我呢。”珍珍有气无力地说着,摸了摸尖尖的下巴, 瘦得婴儿肥都快没了, 愁啊!
“对了,厂里怎么样, 没事吧?”
“没事儿,丰收大姐和赵叔看着, 我就给他们跑跑腿, 现在纽扣玩具的库存已经达到八千多个, 横西市和周边三市能卖的都卖差不多了。”
去库存确实是个大问题,珍珍琢磨着,“你去过省城没?”
“我?”春霞指着自个儿, 不好意思地说:“还没呢,我连横西市都没出过。”
“那这样,三天后,你跟我姐去一趟省城。”
“啊?就我们俩?这不成吧,我睁眼瞎啊,丰收大姐倒是见过世面,可我……”
“没可是,听我的春霞姐,到时候我给你们找一向导,赶在五一前回来。”小女同志胸有成竹,人虽然憔悴,可眼睛很亮。
***
可惜,她这“向导”却不好找,拖着病体一连往链条厂跑了两趟,愣是没见着人。
“大婶婶,张叔叔不在,您要不去我家坐会儿,我帮您守着,看见就去叫您?”八岁的季海洋,这普通话说得,溜死了。
“谢谢你啊海洋,我在这儿等等,你弟呢?”
“冰洋还在幼儿园,小洋在胡同口垃圾堆那儿。“小男孩咽了口口水,“冰洋”俩字可真是让人舌头冒烟啊。
是这样的,最近横西市横空出世一种黄色的会冒泡儿的北冰洋汽水儿,甜丝丝的,凉丝丝的,那口感绝了,男女老少就没有不爱的!恰巧季冰洋的名字带了俩字,平时胡同里孩子都叫他“汽水瓶儿”,因为他小肚子肉乎乎的鼓出来,脖子和脑袋又细细长长的。
季六虽然工资不低,可要向老婆和老娘交钱,也没钱给他们零花,听说最近秦小凤看风向有变,又闹着要回城,两口子干架好不热闹,可怜季海洋,看见人家抱着玻璃瓶喝,一个人可怜巴巴的咽口水。
珍珍掏出一块钱,“来,大婶婶请你喝。”
小伙子也不知道跟售货员说了啥,居然拎过来两瓶,“大婶婶喝吧,喝完我去退瓶子。”原来是先赊着,没给足钱,瓶子能退钱呢。
他普通话标准,人又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的,也不怯场,公社小学有个啥唱歌跳舞朗诵讲故事的比赛,他都非常积极的参加,在这一片上能“刷脸”!
这种刺激性食物,珍珍可喝不了,刚凑近呢胃里就翻江倒海,赶紧跑树底下躲着。海洋愣了愣,“大婶婶你怀小宝宝啦?”
“嗯。”
“那你要好好的,别累坏了,我妈妈就是……”累坏了,把刚怀上的小妹妹弄丢了。
季六常去家里喝酒,林珍珍知道,这次两口子之所以闹得这么凶,一半是秦小凤急切的想要回上海,一半则是季六哥心里有气,怪她把孩子弄没了。他好吃好喝的供着她,每个月上交一半工资,家务全包,她只用聊聊天打打牌睡睡觉就成,结果还把孩子“累”没了……你就说吧,他能不气?
以前都是秦小凤单方面责骂(辱骂),现在他也回嘴,变成对吵,心里不痛快,喝酒频率更高。
正说着,一群年轻工人从不远处骑着自行车过来,珍珍看见,赶紧叫了一声:“张胜利同志,这儿!”
张胜利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还踩着双黑皮鞋,“怎么,找哥们什么事?”
“你手里拿的啥?”
“哦,连环画《洪湖赤卫队》。”
自从一月份,报纸上刊登歌剧《洪湖赤卫队》重新公演,打破了前十年样板戏霸屏的局面后,文化艺术界也活过来了,有门路的小年轻们,私底下都在传这本连环画,导致连环画在黑市上十分抢手,一书难求。
季海洋眼睛一亮,踮着脚尖瞄了好几眼,“张叔叔能借我看看吗?”
张胜利赶紧揣怀里,“不能,这我给蕙兰找的,她不识字儿,只能看画儿,反正你认字,看别的,啊。”
珍珍“噗嗤”一声笑起来,这人虽然表面看着不大靠谱,但心地善良,知道蕙兰可怜的身世后,经常关照她。蕙兰张口闭口叫他“哥”,他也“我妹”叫得很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