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下,濮宝轩跪在祠堂里胡思乱想:原来那么英伟无事不能的十一叔也曾有那般的过往么?十三岁,比现在的自己还小些,没了娘,也会想娘么?
同一片月色下,马家前院里,三姐妹正围着一张矮凳吃点心赏月。
吕姐姐磕着瓜子讲古:“你们知道前朝那位刘娥太后么?她本出身卑微,后来被卖给个银匠做妾,银匠又将她献给高官,她长得美貌又聪明伶俐,说服高官将自己献给太子,得了太子欢心自己做了皇后,后来又扶持了太子上位,做了太后,有谁敢说她是个出身卑贱的二嫁女呢?”
“就是说嘛!”岚娘小心瞥一眼慈姑,“市井斗民又如何?那些达官显贵过得还没我们好哩!”
慈姑哭笑不得,这两位自打知道了濮九鸾是镇北侯之后,就赖在马家不走了,硬拉着她说要赏月,一个讲显贵们也没什么了不起,另一个就历数从平民擢升贵人的实例。生怕她因着知道了濮九鸾的身份退缩一样。
她对濮九鸾有意么?
他生得好,人又体贴,出手大方(划掉),彬彬有礼仗义相助,换做汴京城里哪个小娘子都会有些许朦朦胧胧的好感。
慈姑低头。
所谓门第之见对她而言倒不是什么大事,若她是个寻常平民女子,以她一腔慢勇的性格自不会退缩。
可她身世复杂,若被有心人利用,只怕会成为最终射向濮九鸾的箭。
何况若被扒出身世,奶娘的欺君之罪又当如何?诛九族的话大松都会被牵连。
她的这条命本是奶娘所救,自然不能恩将仇报。
“镇北侯有什么了不得的,我妹子做菜满汴京第一!”那两个见慈姑低头不语,终于还是忍不住放弃旁敲侧击,索性直白鼓励起她。
慈姑苦笑,她是真不能跟这人再发展下去,还好发现得早,如今不过淡淡的情愫。
慈姑摸摸衣袖,里头放着她吃饭时从马夫人那里要来的花样子,谁知道饭还没吃完就得知了濮九鸾的身世。如今这荷包还做吗?
可是答应了人家……
也罢,她像是在努力说服自己:既然答应了别人,我便好好儿给他做一个荷包,之后不理会便是。
饶是如此想她仍旧辗转反侧整夜,清晨时终将此事抛之脑后,专心去店里做工。
田获已经起了大早在与店里的厨子们包装蜜饯点心,见慈姑过来便问:“康娘子,这蜜饯点心打上什么招牌呢?”
原来京中老字号的食物在外贩售时常会打出自己的字号,什么“孙好手馒头”、“蔡娘子橄榄”,慈姑想一想,道:“便做康娘子罢。”
田获颇有些遗憾:“可惜这次我走得太过仓促,否则还能好好设计如何包裹得好看些,如今也只能用荷叶包裹棕绳捆绑了。”他计划归家路上每次船舶停泊码头修整时便将点心与自己随行货物拿出来贩卖,如此一来免了携带太多银钱招惹贼人的风险,二来免去在路上多做停留,能早一日回到自己家中。
“来日方长,我正好这些日子好好儿思量一番。”慈姑捧出一个木盒,“喏,给你的。上头那一小罐茱萸辣酱是我们厨子与你的,下头那木盒是吕二姐托付我转交给你的一些滋补药材。”
田获一愣:“她不来送我么?”
慈姑摇摇头:“不了。”吕二姐素来是个清醒的,与男子来往归来往,却总不过分陷入其中。这份洒脱,着实值当自己学习。
田获接过那些礼物,心情低落站在原地。慈姑摇摇头出了灶房去汴河边透透气,谁知此时自己最不想见到的那个人出现在了桥边。
濮九鸾兴致勃勃,眼睛比昨日亮了许多,在五月的阳光下宛若一对黑水银。
他昨夜里想办法打发了宝轩,今儿一早又冒着露水去寻那位大儒指点文章,等拿到他的认可后又迫不及待来见慈姑,想将这好消息告知她。
或者说,想早点见到她。
慈姑先是一愣,而后不自觉往后一退。
濮九鸾恍然未觉,犹自兴奋:“慈姑,那位大儒松了口,你哥哥下月起便可进得书院读书。”
“谢过濮公子。”慈姑福上一福,却一副不欲多说的样子,“你我二人殊途,以后濮公子若是要吃饭自然欢迎,其余的……”
她一咬牙:“其余的,小女子高攀不起。”
濮九鸾诧异瞪大眼睛,往前一步想问个究竟:“慈姑……”
谁知慈姑竟然蹲身行了个礼直背过身去进了灶房,门重重扣上。
濮九鸾呆立在门口,明明是晴天,他却觉得似有万千冷雨从天而降。
灶房内慈姑亦是心乱如麻,她不知自己今日所做是对是错,可唯一能够肯定的,便是若无意继续下去早点了断对两人都好。
好在灶房里诸人正商量着蜜饯上船之事,无人注意她,一片热热闹闹中她藏身角落里,借口烧火,一下下将稻草麦秸塞进灶火里,看着火舌跳跃吞吐,心里亦是上上下下起伏。
谁知此时有人推了灶房门进来:“慈姑,我有事寻你。”
慈姑期盼着抬起头,却不是濮九鸾,而是汪行老。
她愣了一愣,自己适才期盼着谁来呢?
犹豫了一瞬,她方才收敛心情随着汪行老出去。却见适才那人站着的地方空空荡荡,只有垂柳万千丝绦在风里飘来荡去,像是她那颗七零八落的心。
汪行老开门见山:“慈姑,有急事寻你哩。”
原来团行一开始是官府为着方便官府采购置办物件牵头成立,后面才发展成为行会组织。如果遇到官府征用,他们给价要比外头市价高,因此诸行工匠们也都愿意为官衙干活。
汪行老一直担任着信陵坊的食饭行团行行老一职,自然也负责调度信陵坊内官衙的差派。最大的一桩生意当是大理寺的堂厨。大理寺与别的衙门不位于一处①,许是其余衙门嫌弃他们总要与些血迹斑斑之事打交道,便将他们单独设置到信陵坊一处深宅大院里。
他们中午的那一顿堂食便也由官衙提供,信陵坊的食饭汪行老便也指定了一家洪姓食坊做他们的堂厨。
“初还好些,谁知道洪姓食坊越来越敷衍,江河日下,官吏们怨言四起,如今我要急着安排一家店去接手,你可愿意?”汪行老愁得头发都白了几根。
大理寺,当年受理爹爹冤案的大理寺,慈姑毫不犹豫便点点头:“我康家食铺愿接。”
大理寺司直万年中伸了伸懒腰,瞧了瞧外头的日头,用眼神询问坐在对面正校对科条的掌印主簿木青:“饭否?”
主簿木青点点头,两人便默契地一前一后起身,步伐轻巧往堂厨赶。
半路上会齐,万年中吐吐舌头:“如今镇北侯来了就是不一样,吓得我大气都不敢出。”
主簿木青深有同感:“可不是?那尊大佛谁惹得起?如今又是奉旨查案,也不知能挖出什么来。”
“神仙打架百姓遭殃,福王是官家亲弟,宰相又是两朝老臣,哎呀呀你掐我作甚……”
“莫谈国事莫谈国事,还是说说今儿堂厨有什么吃的!”
“哼,区区堂厨能有什么吃的?闭着眼睛都知道都是那老几样,又难吃又不干净!”万司直苦着脸,“要不是娘子将花用卡得死死的,真想上外头买些饭吃!”
木主簿摇摇头:“能上朝的官员们能有‘廊下食’吃,政事堂的宰相们能得御厨伺候②,你我便只有这难吃又不干净的堂厨喽!”
“听闻那制作河豚的厨师第一口都要自己吃,以身试毒,我提议,我们官衙里的造饭师父每每做完饭,自个儿也吃掉第一口。”
旁边的一位录事:“今儿个不一样,今儿换了大厨!”
“呵,换汤不换药,有什么厉害的?”万司直不屑翻了个白眼,
说话间早有小童将漆盘端了上来。是两荤一素一汤。
万司直一愣,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气。
小童在旁报菜名:“今儿是抹脏红丝、红焖蹄筋、姜辣萝蔔、白梅汤。”
色泽红亮的蹄筋盛放在盘子里,晶亮红润,酱褐色的汤汁弥散满盘。
加一块来,蹄筋在筷间弹了起来,送进嘴中,炖得烂烂的蹄筋酱香满盈,咀嚼起来肉软筋糯,格外弹牙。
应当是炖了许久的缘故,酱香十足的汁水渗透在每一丝蹄筋里去,入口饱满多汁,酱香肉香搭配着肥厚的蹄筋,过瘾!
更绝的是那红焖汁水,浓稠得化也化不开,用勺子舀一勺浇在米饭上,再将米饭送进嘴里,浓厚香醇的肉香立刻跃上舌尖。
第44章 抹脏红丝、姜辣萝蔔、党参……
再看那抹脏红丝。
先是闻到一股芥末香气萦绕鼻尖, 再看雪白的肚丝、暗红的鸡胗、褐色的鸡肝、翠绿的瓜条被切成细丝,上头还浇上了红汪汪的茱萸红油。
尝上一口,肚丝炖得火候恰好, 口感柔韧却不老, 鸡胗复有嚼劲,鸡肝软软烂烂, 几乎像乳酪一般要在舌尖化去
瓜条脆爽,咔嚓咔嚓爽口利落。
而味道先是尝到一抹辣酱, 味蕾迅速被唤醒, 再尝里面拌的各色菜丝, 透着醇厚的卤香, 蒜香四溢,正好下饭。
万年中又夹起一块姜辣萝蔔放进嘴里, 萝蔔被精心处理过,毫无任何辣味,被浸泡在褐色酱汁里, 透着酸酸甜甜,吃一口便刺激着食欲。
旁边的木主簿则拿起勺子舀起了党参羊肉汤。
随着调羹的搅动, 碗中雾气升腾, 汤中的大块羊肉和萝卜片清晰可见, 还漂浮着嫩绿芫荽与雪白葱花, 叫人食指大开。
汤中的羊肉被切成元宝形状, 各个大小匀称, 加一块筷子羊肉入嘴, 肥瘦适中的羊肉已经被炖得脱了骨,软烂无比,肥肉的肥美软糯和瘦肉的鲜香嫩美结合起来, 在口中不断糅杂,最终将浓郁的羊肉鲜香充盈舌尖。
木主簿眼前一亮,羊肉这般鲜美,能想象出羊肉汤的滋味,他顾不上用勺,自己急着将碗举起来,就着碗沿喝了一口——
鲜美的羊汤混合着淡淡的党参药材香气,齐齐顺着喉咙溜进肚里。
啊,鲜!
木主簿忙大口大口吃肉,大口大口喝汤,胃里很快暖和起来,冒了一身汗,舒舒服服,可以想见这汤有多滋补身体。
堂厨里的其余同僚都有同感。
寺正说:“吃了这饭我忽得干劲十足”
录事咀嚼着蹄筋:“我还能查一万本卷宗!”
等到下午时,濮九鸾明显感觉到手下这些大理寺司直、寺正们做事迅速了许多,各个干劲十足,与上午那懒懒散散的模样有所不同。
他生起了好奇,叫疾风去问个究竟。
过一会疾风摸着脑壳过来:“他们说想赶紧做完手里的活,好用晚膳哩。”
?
晚膳却不提供,一群司直、寺正们挤到堂厨门口才想起大宋的官僚只包午膳,没有晚膳。于是大理寺卿便收到一群哀怨的下属的请愿:因着要熬夜协理摄政王判案,可否给寺里提供晚膳?
大理寺卿:?
虽然疑惑,但他很是高兴,特意请人给洪行老带了信:“这次荐的厨子不错,比上次那洪家食铺要可靠上许多。”
于是大理寺的上下官僚们便过上了每天吃两顿膳食的日子。
雅致清淡的莲花鱼包、浓稠的米脯羹、鲜味十足的鯚鱼假蛤蜊、熟烂的盏蒸羊,各样都叫人吮指回味。
被挤掉的洪家食坊初次被挤掉时还有些惭愧,谁知过了几天掌柜的洪青去打听,得知了如今在大理寺堂厨做饭的是一位名不经传的小丫头,登时火冒三丈:“想我洪青顶天立地男子汉,岂能被个小小的毛丫头代替?”
果然被他打听出慈姑除了在大理寺造饭,还开着一家食铺、一家娘子脚店、一家拨霞供脚店。
于是买了两只腊鸭腊鸡,打了一壶酒,寻了当初开堂厨时相熟的大理寺狱卒抱怨:“想我当初接了堂厨的活计之后便将自己家的店都交给了家人,自己则专心做堂厨,如今这小娘子居然一身多用,这能做好饭么?!”
大理寺狱卒与他交好,当年没少靠着与他的交情多得些肉,可也忍不住道:“说起来那康娘子造饭当真好吃,这些天我都胖了哩。”,说着还砸吧下嘴。
洪青气结。
狱卒这才意识到,不好意思笑道:“兄弟莫怪。”
见他拎来的腊鸭,眼前一亮,语气和缓了些:“兄弟,不是我说,这康娘子如今得了大理寺上下的厚爱,你也将这事放下,去另寻去处罢。”
洪青摇摇头,红着眼睛道:“我不服!兄弟,我要你帮我将康娘子四处开店之事散播一下,我就不信官府能容忍这等三心二意之事!”
这……狱卒犹豫起来。
洪青见状又许诺:“十两银子!事成之后我还给你加十两银子!”
狱卒咽咽唾沫:“十五两!”
“好!”洪青咬咬牙答应了,自己如果能再次得到堂厨的进驻克扣食材赚取的肯定不止这个数。
于是大理寺最近便兴起了一些关于厨娘的流言:听说那位厨娘多次开店,居然一心几用。
可是让狱卒没想到的是,官吏们听说此事的第一反应不是斥责这种行为,而是好奇发问:“真的?那家店在哪里?好吃么?”
洪青藏在大理寺门外暗处,瞧着大批的官吏们下衙出来,果然听见不少人都在议论厨娘四处开店之事,
谁知他们居然一起往康家拔霞供拔腿走去,洪青大喜:莫非这些人要去寻康娘子算账不成?
想想也是,一开始新鲜劲儿过去,如今正是厌恶堂厨的时机,若有人煽风点火,便立刻燃起对堂厨大厨的不满,自己当初不就是被人这么厌恶的么?
这时候再见到大厨在外多处开店,那些不满立刻便能汇聚起来,只怕很快就能反对那小娘子,洪青得意不已。大理寺的那些官爷们,岂能是你胡乱塞责的?
他跟在后头暗暗相随,果然见那些官吏气势汹汹进了康娘子拔霞供脚店。
洪青耐心的等候着,见那些官员们急冲冲叫来了老板娘,不知在说些什么。
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中,洪青舒服得出了一口气,等着看他们掀翻桌子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