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方说先前拟后位人选时,世人皆以为姜氏女是凭借着同锦嫣公主相似的容貌才得以入宫,可洛言却是知晓,在姜家因爱女心切而表示愿意退让的那一刻起,要入宫的这位姜氏女,生得同锦嫣公主像还是不像,已经不重要了。
洛言起先觉得,穆淮这样从不会被外力所影响的性子,注定不会为儿女情长所牵绊,只一心一意专注于强盛燕国。
可后来又担忧,自己会不会落得个兔死狗烹的下场。
眼下看来,已经有人能让这位冷情的帝王内心柔软下来。
百炼钢化作绕指柔。
洛言忽地明晰了原来穆淮也是会顾念情分一二后,心中莫名松了一口气。
天空澄澈如镜,洛言微微吐了一口浊气,而后步履轻快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穆淮虽特地留了洛言下来,却也没同他说话多久,待回偏殿时,时辰尚早。
姜宁灵昨夜里疲累至极,眼下仍然沉沉睡着,穆淮去看了一眼,见小姑娘呼吸浅浅,面颊上晕着浅浅的红,并未趁他不在时赌气跑去听雨阁,便安下心来,吩咐人莫要打扰她,又叮嘱吟南若是姜宁灵起身了,立刻便禀告于他,这才去处理朝政去了。
姜宁灵昨儿睡得晚,这一觉睡得也沉,待醒来时,已快到晌午了。
因得睡了许久的原故,姜宁灵脑中有些昏昏沉沉的,拥着被褥在榻上坐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想起昨儿夜里的种种。
穆淮昨夜说要将她贬为采女一事显然是气话,她也冲着穆淮发了好大的脾气,二人已将那点若无其事的平静都撕破了。
但姜宁灵仍是觉得,穆淮今日再以若无其事的态度将其轻轻揭过,也不是无可能。
若穆淮还是那样轻轻揭过……姜宁灵忽觉心中一阵疲累,并不想见到他。
姜宁灵又坐了一会儿,便掀开纱帐,起身下了榻。
若竹就在门口侯着,听得房内有了动静儿,立刻便进了来,打水为姜宁灵梳洗。
为姜宁灵绾发时,若竹挑了一只鎏金步摇来,正要放在她发间,却被姜宁灵抬手拦下:“我如今只是小小采女,当不得这样贵重的首饰。”
姜宁灵话中带着浅浅的笑意,像是在说什么趣事儿一般,却让若竹心中有些酸涩:“娘娘莫说这些气话了,何必同自个儿过不去呢?”
若竹知晓姜宁灵脾性,今日里若真去了那听雨阁,哪怕日后陛下拉下面子来请她回去,她也不稀得这皇后之位了。
她是自小便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明珠,又从皇后一朝落为采女,只怕有得苦头吃。
绕是若竹明白姜宁灵不想听劝,还是开了口:“娘娘,那些话是说出口了没错儿,可咱们要是当真去了听雨阁,自个儿也难受不是?不若退半步,倒不是说这便是同陛下示弱妥协了,只是您也不必为了同陛下生气,亏了自个儿不是?”
姜宁灵听得这话,笑道:“你也觉得陛下昨儿夜里说的话当不得真,对吧?”
若竹只觉她话中有话,一时不知如何去接,正在停顿的功夫,听得姜宁灵又道:“他说让我去听雨阁我便去,他要反悔我便不如,他说这事儿过了便是过了,那我这几日来是在做什么?”
话中嘲讽之意明显,若竹垂下眼眸,不再多言。
穆淮刚到偏殿门前,就听得姜宁灵这一句话,脚下不由得顿了一顿,才又迈步进了房门。
姜宁灵见穆淮来了,便摆摆手示意若竹先停下,而后站起身来,垂着眼眸给他行礼。
只是刚刚拜下去,便被穆淮托了起来,姜宁灵也懒得挣扎,顺势起了身,口中敷衍道:“多谢陛下。”
这样的态度,仿佛何事都经不起波澜了一般。
穆淮凝眸看着她,见姜宁灵说完这句话后便垂眸静静站在原地,一副乖顺的模样,心中不由得有些不是滋味,便挥退了房中宫人,而后带着姜宁灵一并坐在了桌边。
姜宁灵由他拉着,待坐下后,也不言语,想看看穆淮究竟会如何处理将她贬为采女一事。
若他仍是轻轻揭过……那她也不必执着什么了。
可等了好一阵,穆淮迟迟未开口,姜宁灵有些不耐,抬起眼眸道:“陛下……”
谁知刚一开口就被他用指腹点住了唇,姜宁灵不解地看着他,就见穆淮正色道:“月儿,昨儿夜里是朕口不择言,抱歉。”
姜宁灵将他手掌推开,轻声道:“陛下金口玉言,说出去的话,便是说出去了。”
见穆淮微微皱了眉,姜宁灵继续道:“陛下说的话,臣妾听得真真切切,旁人也听得真真切切,想必听雨阁早已收拾好了,就等着臣妾去呢。”
虽说穆淮能说出一句“抱歉”已然是出乎她的意料,但正如她话中所言,穆淮说的话她听得真真切切,穆淮做的事她也看得清清楚楚,哪里是他一句抱歉便能当做无事发生的呢?
穆淮明白了姜宁灵的意思,拉过她的手道:“的的确确是朕不对,朕不该说那些话,月儿可愿意给朕一个补救的机会?”
姜宁灵有些讶异,穆淮并不是如同先前那般强势地将她留下来,而是在问她,愿不愿意给他一个挽回的机会。
这样,便将选择权交到了她手上。
虽然姜宁灵毫不怀疑在她说“不愿意”后,穆淮依旧有的是办法让她不得不留在勤政殿,可他今日里的态度,比起先前,已然有些许不同了。
姜宁灵想了一想,并未直接回答他,而是问道:“若臣妾仍是要去听雨阁,陛下可准?”
穆淮显然不愿让她离开勤政殿,却并未阻拦:“你若仍要过去,那便过去。”
姜宁灵狐疑地看着他,几息之后果然等到了后半句话:“朕离不得你,也跟着过去便可。”
姜宁灵皱着眉,觉得今日里的穆淮有些不大对劲。
“陛下这是想做什么?”
见姜宁灵明显防备的神色,穆淮苦笑一声,却还是实话实说道:“朕今日下朝后,特地问了洛言,问他如何能与他夫人如此恩爱。”
“他告诉朕,他很爱重他的夫人,敬她、爱她、护她。”
穆淮的目光有些炙热,使得姜宁灵不由得偏过头去,不想同他对视,可穆淮的话语还是清晰地传进了她耳中。
“朕从前不知如何去爱一个人,以为将她留在身边就好。月儿,你可愿教一教朕,如何才是爱一个人?”
姜宁灵只觉他这话越说越露.骨,越说越没边儿,动了动手指,想将手从他掌中抽出来,却被他捉得更紧了。
“月儿,你可愿意教一教朕,如何才是爱你?”
“如何才是一个好夫君?”
第65章 海鲜盅
饶是姜宁灵避开了穆淮炽烈的目光, 可他说出的这些话似乎也带了灼热的温度,烫得她耳根都泛起了浅浅的粉色。
若是穆淮仍将此事轻轻揭过,姜宁灵便要与他相争到底, 早想好了法子要如何应对。
可眼下穆淮神色认真同她认错, 倒让姜宁灵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认错便罢了, 还要说一些灼耳的情话,真是恼人。
姜宁灵到底没能拒绝他。
只是却再一次提出要搬回永安宫去。姜宁灵举了一大道理, 说自个儿住在勤政殿不合礼制, 会惹朝臣非议云云,但她心中所想却没那般复杂, 只不过不想日日夜夜一抬眼便能看见他罢了。
穆淮听了她说的那些原由,这一回倒好说话得很,顺着她的心意让她回了永安宫。
只不过穆淮夜夜都会往永安宫去, 说起来,永安宫与勤政殿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罢了, 在见不见穆淮这一事上,差别倒不大。
冷月阴晴圆缺, 时光如流水, 不知不觉间又是几月过去。
这日里,小厨房做了一道海鲜盅, 说是从沿海的定州快马加鞭送入京的食材,只为给皇后尝个鲜。
姜宁灵不重这些鲜味, 从前只用过河虾河蟹,这海里的东西倒是见得少,又听得小厨房的人说得天花乱坠, 若竹也在一旁帮腔,便难得起了几分兴趣。
这段时日里姜宁灵胃口不大好, 每日里用膳都跟只小猫儿似的,只用那几口,若竹急得不行,日日都要劝她多用些,今日自然也要借着这海鲜盅多劝上一劝。
穆淮日日都过来陪她用膳,她食欲不振一事穆淮自然也看在眼里,姜宁灵不用多想也能猜到,这海鲜盅多半是穆淮的主意。
这几月下来,穆淮当真是将她捧在手心里,连说话大声都没过,也不再同先前那般专横独断,渐渐地学会尊重她的意见,姜宁灵甚至觉得,放眼整个京中,只怕没有比他更好的夫君了,而她这皇后能得这样的礼遇,只怕也是大燕开国以来的独一份儿。
若放在从前,这应当便是姜宁灵最想要的。
当初她入宫时,想要的不就是与穆淮举案齐眉吗?她那时甚至不敢奢望能同穆淮恩爱两不疑,只想着能在他心中占据一席之地,便满足了。
可眼下穆淮视她如珠如宝,捧在心尖尖上宠着,她却无法再敞开心扉同他“两不疑”了。
有时夜深人静,姜宁灵在榻上辗转难眠时,时常会觉得自个儿多少有些不知好歹,眼下穆淮作为夫君也好,作为帝王也好,能这样待她,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
可不知怎的,她却始终觉得穆淮同她之间似乎隔了一重纱,她不想也不愿去将那重纱掀下来。
她无法再像当初那般,满心满眼都为他欢喜了。
小厨房的手艺自然是没得说,一盅海鲜盅炖得极其鲜美,绕是她坐在殿内,也能隐隐约约嗅见那不同平常菜式的鲜甜来。
穆淮近来日日都来永安宫陪她用晚膳,今日里约摸是被政事绊住了脚,等到天色擦黑了也不见人影。
又过了一阵,九山匆匆忙忙地过来,给姜宁灵带了个话,说陛下正在与几位大人议事,不知要议到何时,担心皇后等他用膳,便先让九山过来传个话,让她莫要等了。
姜宁灵问了几句,九山只知那几位朝臣已经在里边儿好一阵了,至于还要多久,却是不好说。
姜宁灵一下午都没用什么点心吃食,此时却也不觉得饿,又想着这海鲜盅是穆淮特意吩咐人做的,便还是决定再等一等穆淮。
姜宁灵待穆淮能有这份心,九山看在眼里,也替穆淮高兴,却还是忧心皇后身子,便劝她先用一碗汤垫一垫。
这段时日来姜宁灵待穆淮虽看似与先前并无分别,可若竹在她身边许多年,自是觉察出有许多不一样,但感情一事劝又劝不得,更何况姜宁灵从来不是那种没主见的人,若竹虽希望二人能似神仙眷侣,却也明白这事儿旁人左右不得。
自打回了永安宫后,似乎没有什么事情能让姜宁灵放在心上,穆淮来便来,不来便不来,更别说盼着他来了。
今日里却破天荒地要等穆淮一道用膳,莫说九山了,若竹也觉得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姜宁灵虽说并未拒绝穆淮的情意,却是将自个儿给封闭了起来,不肯再交付出一颗真心了。但旁人不知晓,若竹却能看出来几分,若说姜宁灵当真将从前慕恋他十余年的情意一朝抛去脑后,那是断不可能的,只不过她害怕再一次被伤害,而为自己建了一个无形的保护壳。
可今日,有这海鲜盅做引子,她又愿意试探着从壳里出来,试探着再去一点点靠近穆淮了。
只不过姜宁灵自个儿也没想那般多,只不过心里有些微妙的情绪,便由着心意做了。
若竹很快便端来一碗人参鸡汤,放至姜宁灵面前。
那汤已被撇了油腻子,温度适宜,姜宁灵拿起瓷勺用了两口,觉得味道还不错,不知不觉间一碗汤便见了底。
若竹在一旁看着,只觉得今日是个好日子,不仅帝后二人之间的关系有了好的转变,皇后还难得用了整整一碗汤。
见姜宁灵放下碗碟,若竹上前一步笑道:“鸡汤鲜美,娘娘可要再用一碗?”
“不必了。”
今日里好似是有些奇怪,小厨房隔三差五便要做的人参鸡汤,今日仿佛变得格外美味起来。
不过想着一会儿还要同穆淮一道用膳,未免一会儿没了胃口,眼下还是少用些为好,一碗汤垫一垫便够了。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穆淮才过来永安宫。
起先听得九山说,皇后要等他一道用晚膳时,穆淮心中欢喜,甚至隐隐有些雀跃,先前同那几个朝臣商议得极不愉快的心情,也因此而好了许多。
可待去往永安宫的路上,穆淮忽然又觉得,自个儿同那几个老迂腐说了那么久,也许姜宁灵早已换了主意,不等他了。
穆淮这般想着,心中竟然不自觉为姜宁灵究竟有没有等他而忐忑起来。
仿若等还是不等,是证明姜宁灵究竟把他放在心中何种位置的证明似的。
穆淮的步伐不由得凝滞下来,但转念一想,只要姜宁灵为他留了饭菜,那边说明她定是在意他的。
他的皇后知书达理,哪怕心中不愿,礼数却也会做得周全,不论如何,九山既然去传了话,说了他要过去,那么她定会给他留一些吃食的。
至于留这些吃食是因为礼数,还是因为心中牵挂着他,穆淮便不去细想了。
他宁愿糊涂些。
待到了永安宫,入了内殿,见桌上空空如也,穆淮也不觉意外。
姜宁灵正倚在窗下的美人榻上昏昏欲睡,听见通报声,便撑着手起了身,欲给穆淮行礼。
她正半梦半醒着,冷不丁起身,脚下仿佛踩着棉花一般,使不上什么力气,一个交错便要往地上摔去。
姜宁灵瞬间清醒了过来,想要去扶什么来稳住身形,可人已经往前倒去,来不及再做出什么反应。
穆淮正往这边走着,见姜宁灵起了身却又被绊得往下摔去,连忙三步并作两步,伸臂一捞,将人牢牢接住,护在怀里。
姜宁灵因得这意料之外的一步而不由得心“砰砰”跳了好一阵,此时扑了个满怀,嗅着他身上清冽又熟悉的龙涎香,慢慢安下心来。
穆淮低头在她鬓间落下一吻,笑着故意道:“一日未见朕,皇后便这般想念?”
说着,还收了收手臂,仿佛是她故意投怀送抱一般。
姜宁灵方才平静下来的心境又被他这一句话打乱,只觉这人恼人得很,不想同他在这事儿上多做纠缠,冷声道:“不过是被绊了一跤,让陛下见笑了。”
这副撇清的模样落在穆淮眼中,却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