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在八千胡同口停下,林普先下车,然后是翟欲晓。翟欲晓的糖炒山楂球在林普的鼎力帮忙下至下车一个不剩。她百无聊赖地将纸袋子叠成个灯笼捏在手里,看着林普付清车资,然后与他并肩走入八千胡同。
楼上谁家的电视机在播放《虫儿飞》,她听到“天上的星星”那句应景地抬头,呼吸倏地一顿。星空寂静璀璨,千年万年如此,并不管底下的人是在举杯遥望扣舷而歌,还是在汲汲营营忙自个儿那摊狗屁倒灶的事儿。
翟欲晓眼前就有一桩狗屁倒灶的事儿亟待解决,她殷殷望着林普:“不要告诉别人我半路被人丢下的事儿。”
“好。”林普点头答应。
翟欲晓是那种摔一跤只要没人看到就当没摔跤的人。虽然这回林普看到了,但林普是自己人,且嘴紧,所以她很快就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翻篇儿了。她按住不断被风吹到脸上的围巾一角,轻轻拍了拍林普的胳膊,道:“其实要我说,你再过两年就要出去上大学了,你妈找个稳定的伴儿没什么不好。”
——刚刚在电影院门口,林普说他是跟着林漪过来的。
林普抬头望着四楼黑漆漆的窗口不吱声。翟欲晓也跟着望过去,二楼、三楼都点着暖黄的灯,只有四楼黑漆漆的,一向如此。
“柴簌簌上回给我搬来一箱螺蛳粉,闻着臭吃着可香了,”翟欲晓眼里透露出迫不及待的意思, “一会儿叫上花卷儿来你家煮。”
林普知道螺蛳粉的味儿,上回他一进翟欲晓家,以为她家厕所堵了。他目光越过四楼窗户,直达楼顶,伸手遥遥一指:“去楼顶煮。”
翟欲晓吸了吸鼻子,在呼呼的风里很好商量地道:“行,楼顶。”
但臭名昭著的螺蛳粉最后仍是在林普家煮,因为这两天突然降温,花卷也是时不时地吸鼻子,跟翟欲晓的声音此起彼伏,听着十分闹心。
翟欲晓哼着歌儿正煮螺蛳粉,余光看到冰箱上有张纸微微閤动,她上前正要细看,林普突然越过她的肩膀一把将之扯下来团进掌心,然后一语未发抓起两瓶苹果醋出去了。翟欲晓给他吓得一愣怔,半晌气咻咻唾他“谁稀罕看”。
三个小伙伴在电视剧俗烂台词的背景音里脑袋抵着脑袋一顿造,螺蛳粉、炸鱼皮、牛肉干、圣女果、黄桃酸奶、苹果醋,个个吃得肚皮滚圆满头大汗,解散时差一刻钟不到午夜零点。
但即便差一刻钟不到午夜零点,林漪也还是没有回来。翟欲晓下楼经过楼梯间的窗户,沉默俯视昏黄路灯下空无一人的胡同,露出怏怏不快的神情。
林普洗完澡坐在床沿擦头发,再次展开冰箱贴上林漪的留言:锅里有排骨汤,回来自己热热,我出门几天,下周回。下午正上课时,他的手机里也收到过一条差不多内容的信息:我出门几天,有事打我电话。所以他其实是撒了谎,他并不是跟着林漪去的影院,他甚至根本不知道林漪去了哪里。
电视剧俗烂台词里有句痞帅男调侃假淑女的“小姐,收敛下你的眼神,我们没戏”,翟欲晓嚼着牛肉干盯着痞帅男的一颦一动,突然影后附体情真意切地望着林普读出假淑女内心的OS“太武断了,也可以有戏的 ”。
大约就是因为翟欲晓慢条斯理的这句“也可以有戏的”,林普这天晚上做的梦实在是乱得不可为外人道,且十分绵长,并不因为翻身而中断。他大清早倏地睁开眼睛,面无表情听着楼下收破烂的喇叭声,没脾气地望着天花板,没脾气地起床,没脾气地去洗内裤和床单。
王迩第二天没有来上课,第三天也没有,且也不回信息。班主任在班务会上随口一提,说王迩请的病假,但她这样说的时候目光是落在翟欲晓身上的,极为犀利。翟欲晓不敢与之对视,低头默默对手指。
而第三天刚好也是翟欲晓姥爷柴海洋六十六岁的生日。翟欲晓最后一节课下课铃声尚未落地,人就起飞了,给前排同学留下一道残影。她与柴彤和翟轻舟在校门口会合,一家三口直奔西城。
“我姥姥上周说围巾给我织好了,保证跟王戎的一模一样。”翟欲晓喜滋滋地说。
——王戎的妈妈给她织了一条暖绒绒的皮粉色菱形花纹围巾,勾引得班里的女生争相投笔试戴。
柴彤皱眉道:“她眼睛花了,你净给她找事儿。”
翟欲晓这就得说道说道了:“我姥姥愿意给我织的,柴女士你什么都没给我亲手做过,动不动就是买买买,跟就你有钱似的。”
“柴女士”都气笑了:“小塌鼻子你这么讲话丧良心,我虽然没亲手做,但也没短你什么吧。”
“小塌鼻子”嗤道:“嘁,买的跟做的能一样?”
“那当然不一样,”“柴女士”深以为然地点头,“买的多好看哪。”
“……”“小塌鼻子”在这场口枪舌战里一败涂地。
“柴女士”乘胜追击:“你爸那点儿矫情的基因一点没藏私都遗传给你了。”
“小塌鼻子”:“……”
“小塌鼻子”的爸爸开着车微弱道:“就不要隔山打牛了吧。”
因为环城路上一起交通事故造成的堵车,一家三口来到西城柴家比预计时间晚了半个小时,刚刚好赶上饭点。
柴续正在客厅监督柴麟麟做算术题,他听到门口倒车的声音,眼皮懒散地一撩,阴阳怪气道:“柴彤真是越来越出息了,你看看这谱叫她摆的,她应该再晚个十分钟来,到时候饭菜全部上桌,她容光焕发地一脚进门,啧,多压轴啊。”
毛惠君给了他一记眼刀,一边卷起针线,一边低声警告:“你要是不会好好说话,一会儿饭桌上就把嘴给我闭严实了。我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不长脑子的东西?!”
毛惠君起身向着门口而去,半路不由分说摘了柴海洋的耳机,斥一句“吵死了”,将之扔回到他肚子上。柴海洋不知道什么情况,给了柴续个询问的眼神,眼见柴续不理他,重新戴上耳机,仰在躺椅里继续听唱。
——柴海洋有些耳背,耳机里的声音开到几乎是最大,所以客厅里整个上午都是隐隐约约却连绵不绝的唱戏声,且一直循环着柴续最喜欢的那一小节,可烦人了。
“姑姑!姑父!晓晓姐姐!”
柴麟麟看到一家三口进门抓着笔笑得眼睛都不见了。但即便如此,也能看得出来小孩儿刚刚哭过,有柴续抓着直尺虎视眈眈在侧,原因也并不难猜测。
柴续以收入为衡量单位排挤柴彤两口子时,仿佛是“读书无用论”的忠实拥趸。但其私下里恨不得将一双儿女二十四小时绑定在课桌前。在柴麟麟之前,柴簌簌也是这样长大的,且由于柴簌簌果然考上了八大校之一的S交大,柴续很是扬眉吐气,逢人就说“比她姑姑当年考得好”,越发坚信自己在教育孩子这一块很是有一手的,不容旁人插嘴。其实也不过是时间+棍棒+时间+棍棒的往复组合。
“麟麟过来给姑姑抱抱,我看看两个月没见重了多少。”柴彤蹲下来笑着说。
柴麟麟重重一点头,起身绕过柴续,一头撞进柴彤怀里。柴彤使劲儿将他抱起来掂了掂,很肯定地跟刚从厨房出来的梁燕清说:“长势喜人,有30公斤了。”
梁燕清哈哈大笑,说:“上周刚上的秤,不到30公斤,低于这个年龄孩子的平均值,但是也在健康范围内了。”
毛惠君叫着翟欲晓去自己的卧室试戴围巾,她的棒针还没有拆下来,如果翟欲晓觉得围巾不够长,她可以再给织一小段封口,也就是饭后半个小时左右的事儿。柴麟麟以为奶奶那里有什么好吃的,赶紧从姑姑怀里滑下来,哒哒哒跑着跟过去了。
柴彤跟柴海洋打了个招呼,叫他“爸”,微笑奉上生日贺礼——一个德国产的按摩仪。虽然外观平平,但内含四种疗法五种脉冲模式,价值不菲。
柴续勾着脑袋看到了,伸手替柴海洋接下来,仔仔细细研究着,道:“呦,这得收着,轻舟给的肯定是好东西。我上回看新闻说,有开发商给建筑院送礼,也是这么个不起眼的小玩意儿,你们知道价格……”
翟轻舟在柴彤发火之前截断他,平声道:“是我让同事出差时捎的,没多少钱,爸爸腰椎不好,给他试试。”
柴彤皮笑肉不笑道:“你跟他解释这些干什么?我们这就是建筑院仓库里拿的。建筑院仓库里收的东西一件比一件贵重,跟你在新闻里看到的一样,有下级单位给的,有开发商给的。我们平常谁家里有需要都是领了钥匙直接开门挑的。”
柴彤的嘲讽开得太大了,且眼神里带着浓浓的嫌弃,以至于柴续的假笑都僵了。
梁燕清冲着柴彤摆了摆手,借口要柴续尝尝咸淡,将之扯进了厨房。
“我听说上面要划两条地铁线,你们单位现在可都忙坏了吧?”柴海洋笑着问翟轻舟。耳背的人说话声音普遍偏大,柴海洋也有这个毛病。
“我们部门不负责那块,不清楚什么情况。”翟轻舟回复时也微微抬高了声音。
24. 去你丨妈丨的绝对不能! 第二十四章去……
第二十四章去你丨妈丨的绝对不能
饭桌上仍旧不免有刀光剑影, 一般都是由柴续挑起,再由柴彤回击,但因为毛惠君拉偏架, 一直压制着柴续,一顿饭总算是有惊无险吃下来了。
其实不单今日如此, 翻脸以后的这些年都如此,走钢丝似的。柴彤有时候剥着毛惠君“特地”给她煮的茶叶蛋、夹着柴海洋“特地”给她炖的鱼,望着仍旧夹枪带棒的兄长, 甚至都回忆不起来早前心无芥蒂合家欢乐的日子。她偶尔会丧气地想,也许根本就没有心无芥蒂的日子, 心无芥蒂的从头到尾都只是她自己个儿。
“妈,你看姥姥给我织的真的跟王戎的一模一样,你对比对比这张照片, 哈哈哈哈,一模一样。”翟欲晓美滋滋地给柴彤展示自己的新围巾。
柴彤来回翻看着,横她一眼, 顺手给毛惠君添了两勺咸鸡蛋汤,说:“妈你以后不要惯她这臭毛病, 做这种东西多费眼啊。”
毛惠君低头吹着鸡蛋汤,道:“筷子粗的大棒针呢不费眼, 晓晓不着急戴, 我一天就织一小截。其实我还打算趁着眼神还行, 趁空再做几双虎头鞋备着, 以后他们仨结婚有小辈儿了,也算是增祖辈留下的一份念想。”
柴彤说:“千万别,妈,虎头鞋可不是大棒针能做的。”
梁燕清也说:“现在的年轻人都晚婚, 我娘家侄女三十三了还没出嫁呢,你要等他们有小辈儿,鞋子都放糟烂了。”
毛惠君呵呵笑着,在翟欲晓背上一拍,道:“我乖孙晓晓肯定不能让姥姥等那么久。晓晓,你说姥姥能吃你的席吗?”
大都老辈儿人喜欢说“吃席”,其实就是“喝喜酒”的意思。
翟欲晓也不嫌害臊,说:“姥姥你使劲儿活着,以后说不定还能吃我小辈儿的席。”
毛惠君笑得皱纹都舒展开了。
柴彤也跟着笑着,嘴里说着“我怎么生出个橡皮脸”,暗戳戳给了翟欲晓一记眼刀,警告她不要胡言乱语人来疯。翟欲晓收到信号,讪讪地回之以敷衍点头。
毛惠君话锋一转,道:“我刚刚在里面听到你们说新地铁线什么的,要是能划到你们那儿,以后我去看你们就方便了,给你们送点豆馅儿包子或者送两条鱼什么的。”
梁燕清笑着解释:“爸最近迷上钓鱼了,有时候出门一晌,就能钓回来七八条,妈不舍得分给邻居,整天惦记着给你送。但是公交车半小时一趟,而且绕到海珠区再绕回来,实在太麻烦了。要是能通地铁,一来一回能省多少时间。”
柴彤低头啃着鸡爪,漫不经心说:“……都是没影儿的事儿。”
柴续实在憋不住了,不顾毛惠君早前的警告,嗤道:“你们两口子就别用对付别人的话来对付自己家里的人了。轻舟你就在建筑院工作,能不给自己提前筹划?我可看新闻了,地铁线终点站附近的房价前后能上涨两倍不止。反正我们到时候就跟着你们,你们去哪儿买房,我们就跟去哪儿。”
翟轻舟无奈道:“我倒是想筹划……”
柴彤扯出一张湿纸巾擦着手截断他,向着柴续道:“我们哪儿来的钱买房,钱不是都借给你周转了?大哥,十年了,怎么只见钱转进去不见钱转出来呢?”
一提到钱柴续就哑火了。
他原本确实只是借来周转的,但后来见两口子也不作他用,只是老老实实存在银行里,也就没有立刻归还的心思了。做生意嘛,流动资金充裕一些心里踏实……尤其是不要利息的流动资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