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普没有什么想要的,却仍是点点头,附和一句“行”。
林漪匆匆交代完这件事情,分别在两人面上看着,突然粲然笑道:“晓晓,你跟花卷回回见着我都跟耗子见了猫似的,大气儿都不敢出,我要是稍微靠近些,你俩恨不得贴墙。你现在看清楚了吧,我不吃人。”
翟欲晓被林漪的惊鸿一笑震住了。它不光是漂亮,且纯粹不杂。片刻,她抓耳挠腮嘿嘿地笑,含含糊糊地叫了声“林阿姨”——林漪看起来年轻得跟个大表姐似的,令人很难开口叫“阿姨”。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但倒也不必特别去化解。两家上下楼为邻将近二十年,翟欲晓见过林漪喝醉酒走不动道被林普背回家的场面,林漪也见过翟欲晓被柴彤提棍收拾的场面,所以虽然彼此之间交谈甚少,但确实熟悉得很。
林普问起藏区这个季节的情况,林漪显然早就查过了,温度、植被、降雨量等如数家珍,并扼腕于自己一时犹豫错过了骑行进藏的最佳时间6-9月。如果坚持骑行的话,即便是X藏线,最起码也要等到明年的3月份,但她显然是来不及了。林普没理她后面“来不及”的话茬儿,只是纠正她3月仍然不行,有春雨,而且XX路段可能大雪封山,得要在4月中旬以后。
翟欲晓这个一直在海拔一千米以下活动的人,听着他俩的交谈内容,仿佛重回高中地理课堂。林漪和林普一个“行万里路”一个“读万卷书”,翟欲晓沾不上嘴,便低头老老实实地吃喝。
嘿,花臂调酒师的手艺不错,以伏特加为基地的“海风”颜色漂亮酸甜适中。
嘿,他们自己做的肉脯干也不错,味道正宗而且很有嚼劲。
“你爸爸上回突然跟我说最近约你回家吃顿饭挺难的。林普,你要是烦他,你就带着你的同学朋友回去,就当是你们去他那里聚餐,允许他在角落里坐一坐再偶尔插两句嘴就行。”林漪突然笑着说,“我这样的妈少见,但他这样的爸满世界都是,他不算是里面顶不行的。”
林普听得一愣,以往林漪提到褚炎武,全是嗤嘲和脏话,这是第一回出现中性评价,他回复了句“知道了”,决定回去以后把褚炎武的号码从黑名单里放出来。
翟欲晓不便置喙,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你们两个虽然性格不同但都是真诚的人,所以你们不管是朋友的关系还是男女朋友的关系我都祝福,真心实意的。”林漪最后说。“你们能特地来告诉我一声,有心了。”
翟欲晓的回应是一声出其不意的酒嗝。她倒没有喝多,纯粹是巧了。林普给她捋着背,与林漪道别。翟欲晓趁机替柴彤带了个好儿。林漪听到她一本正经带的好儿再度笑了。柴彤烦她烦的都快要自燃了,不瞎的都能看得出来。
林普和翟欲晓牵着手在玛瑙街溜达着,偶尔停下来站街边听两首曲子,偶尔钻进个小食肆吃两口老味道零嘴儿,轻松惬意。
文创店里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大多是大都南郊琳琅园批发市场的货,成本十分寥寥,售价却凶狠,也就蒙蒙外地人,但翟欲晓路过某个橱窗仍是没忍住花一百四购入一个Q版棉花人偶。原因无他,太像林普了。
“是不是按照你小时候的样子做的啊?!”翟欲晓震惊极了,她立定在崎岖不平的老石板路上,咔咔各角度摄了几张照片,闷头说,“我得发给卷儿品评下,真的一模一样,你小时候也有同款的刺绣小猫毛衣和帽子,不可能这么巧。”
林普无奈地望着她,突然模仿着小孩儿的声音说:“猫猫,不要啃手指,不许大声嚷嚷,我们还是不是好朋友了?!”
翟欲晓震惊地:“!!!”
林普见她没明白,解释道:“我这个年纪的小时候很多都有这样的毛衣和帽子,是跟着电视里播的动画片《猫猫历险记》买的。”
翟欲晓持续震惊:“!!!!!”
林普觉得翟欲晓花的这一百四分外不值,因为成本实在不像能超过四十的。他随手掐着人偶的脸继续向前去,翟欲晓略微滞后地跟上去,一把抢过人偶,给了他个白眼,喷他 “哪有你这么抓娃娃的,娃娃多没自尊啊”,林普犟嘴“娃娃哪需要什么自尊”。
两人低声呛呛着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翟欲晓倔强地仍旧给花卷传了照片。倏~倏~倏~三声,高度仿像林普娃娃的照片抵达晋市一个极深极长的巷子里,但长久无人查看。
……
花卷距离死亡最近的就是眼下这一刻了,他伸臂挡住直抵面门的匕丨首,硕大的汗珠沿着鬓角汇聚到下巴上。与他对峙的男人比他高出一头,也比他结实,且是亡命徒。毫无疑问这是一场生死之战。或者再直白一些,一个是背着两条人命的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一个是挨了两刀战斗力直线下降的刑警,不出意外,这条深巷今夜很有可能只有一个人能活着走出去。
楼上的民居里传来小孩儿嚎哭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人去抱起来哄。有一群年轻人在前方转角唱着露天KTV,是徐回新专辑里的《不舍昼夜》,他们嘻嘻哈哈的,跑调都跑到姥姥家去了。
十月底的秋风一阵强过一阵,裹着落叶打着旋儿直扑到黑云云端。
也不知过了多久,深巷里的遭遇战结束了。拳拳到肉的声音没有了,匕丨首的冷芒也没有了。花卷背靠着脏兮兮的高墙坐在血泊里,眼睛极慢地眨动了下,一时想不明白血是从哪里流出来的。
49. 她们大概率并非安的一颗“感恩的”心。^^……
第四十九章她们大概率并非安的一颗“感恩的”心。
晋市跟大都一样, 即便到了凌晨一点来钟,大街小巷也仍有许多在为生活奔忙的人,夜班司机、代驾小哥、环卫工人、夜市摊主、大厂程序员……他们神色疲惫, 但都静悄悄的,仿佛在演无声电影。
钱藻愣愣地瞅着车窗外静默的众生群像, 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前排的司机师傅察觉出异样,频频看后视镜,半晌, 有些不落忍地劝她:“医院里都是跟家属说最坏结果的,但一般走不到那步, 这点你信我。我前两年只是做个心脏造影,一个微创手术,我闺女就签了一堆纸, 听了一脑袋瓜的术后风险,那场面可吓人了。”
“啊,谢谢, ”钱藻听到安慰,瞬时控制不住情绪, 她呼哧呼哧地喘着,声音都劈叉了, 她说, “我男朋友是个警察, 他被坏人捅了, 正在抢救。”
司机师傅愣住,他低声骂了句“卧丨槽”,车速立刻就提到了即将被开罚单的临界值。他一个老实本分的平头百姓,不穿开裆裤就没跟人动过手了, 实在接不住钱藻鲜血淋漓的话。
半个小时后,钱藻在医院门口下车,与花卷的同事碰面。她忍着眼泪听着同事介绍情况,正要向大门而去,司机师傅突然下车叫住了她。
“我刚刚突然想起来今天我过生日,”司机师傅裹着身上夹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们小孩儿过生日不是都喜欢许愿么,今年我也许个,我许愿里面的警察能躲过这一劫。”
钱藻给司机师傅鞠了个几乎要贴到大腿的躬。
“我们支队长的意思是先不通知他爸妈,一切等情况稳定下来再说。上了岁数的人经不起折腾。”花卷同事说,“钱小姐,你坐下喝口水。他的两个发小也通知了,正在赶来的路上。”
钱藻很久以后都记不清楚自己当时有没有坐下喝那口水,她大脑里只有自己面颊贴在手术室门口墙上坚忍吞泪的场景——钱藻有些迷信,相信魂灵说,如果花卷没有熬过去,她不希望他最后看到的是她的眼泪、听到的是她的哭声。
大都这个时节温度已经很低了,尤其是在半夜里,所以手术室门口贴着瓷砖的墙应该是冰凉的,但钱藻却只感觉到燥热,仿佛血液正在血管里咕咕冒泡,片刻就有可能破壁喷涌出来。
……
钱藻在公安局里与花卷邂逅时只觉得,咦?花卷怎么突然长得这么符合她审美。
——不过翟欲晓和林普都向她强调,花卷一直长这样,大概率是她长大了审美提高了。
她问花卷要联系方式,花卷稍加犹豫以后也给了,但就是她发十条信息他可能回两三条吧,而且常常隔着好几个小时的时差。呔,明明都生活在东八区的。
人大约多少都有这样的贱脾气:你原本也许只喜欢他六分,但如果他表现得好像对你不感兴趣,甚至还隐隐嫌弃你聒噪,你的喜欢噌一下就能暴涨到十分。
钱藻在贴着面膜时不时刷新与花卷聊天的界面,小鹿乱撞地期盼着一个哪怕只有寥寥几个字的回复时,她的喜欢果然噌一下就暴涨到了十分。
跟着的一场意外,大刀阔斧地将钱藻的喜欢拔高到十二分。
是很俗烂的一件事儿。
钱藻跟朋友泡吧出来,在微醺的情况下遇见了个烂醉的。烂醉的跟个狗似的按着钱藻又闻又啃,钱藻好不容易推开他,刚跑出酒吧后巷,便遇上正跟同事在路边撸串的花卷。钱藻一眼看到花卷,立即就哭出了声音,撒丫子向他狂奔过去。
花卷听到钱藻的哭声回头,没明白什么情况,却立刻张臂将她拨拉到自己身后,与此同时,一个错身避开烂醉男人的正面攻击,再反手抓住其臂膀,直接将人平着扔出去了。
钱藻余悸未消打着哭嗝瞅着趴在地上的男人,片刻,目光缓缓到花卷身上。她算是理解古早武侠剧里姑娘们为什么动不动就“以身相报”了,她们大概率并非安的一颗“感恩的”心。
“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花卷让同事把醉鬼带回局里,主动说要送她。
钱藻乖乖报了地址,默默抓住花卷的胳膊,两只眼睛瑟缩地眨啊眨的,里面是略显做作的“呜呜呜刚才可吓人了”。
花卷低头看着她攀着他的青葱似的手指,眉头微微挑了挑,但最终没说什么。
钱藻额头抵着墙突然轻声跟花卷的同事说:“他自己说他以前可没胆儿了,跟混混打架,他的战斗力还不如比他小三岁的林普,有蟑螂、耗子、毛毛虫则是翟欲晓帮忙抓。”钱藻说到此处突然顿了顿,微妙地解释,“林普和翟欲晓就是他那俩发小的名字。翟欲晓是个女的。”
同事理解她的停顿,唇角轻轻勾动一下,说:“啊,这个我知道,我们其实也是校友。他刚入学的时候是有点不像样。什么都不行,而且幼稚,整天沉迷动画片儿。两三年以后,个儿也长了,肩也宽了,能咬牙在教官手底下撑几分钟了,才算有些样子了……不过还是沉迷动画片儿。”
钱藻默了默,没有纠正他那叫动漫。
“他还不如继续没胆儿呢,”钱藻鼻头一酸,撇了下嘴,“矫枉过正了啊,怎么单枪匹马的也敢上啊……”
同事闻言心里有些难受,狠狠胡噜了把脸,没再出声儿。
虽然是有规定出警不得少于两人,但是下班狭路碰上嫌疑人的情况谁也无法预料。刑侦支队的队长收到花卷的通知赶到现场的时候,嫌疑人已被击毙,花卷则是腹部中了两刀九死一生。但花卷通知他们的时候,只是悄悄缀着人,并没有打算打草惊蛇,是嫌疑人突然要袭击他的“仇家”,他才不得不出手。
“啪嗒”,林普的车钥匙掉在地板上,他俯身拾起车钥匙,“啪嗒”,手机却又掉了。林普睫毛微垂缓了缓,抓起手机,掩门下楼。
翟欲晓正站在三楼自己家门前,她的眼圈是红的,唇线是下撇的,在望见他下楼的那一刻突然没忍住抽搭了两声,但他食指碰着唇比了个“嘘”的动作,她便做着深呼吸忍住了。
凌晨三点左右,路虎下了晋都高速,全速驶向微信定位里的第三医院。
翟欲晓一整盒的抽纸都的就要见底了,终于打破沉寂哽咽道:“我一路上都、都不敢瞎开口,怕触、触了什么忌讳,但是卷儿肯定没、没事儿的,我这么觉得的。”
林普的眼角有抹微光倏地划过,他眼睛盯着车前方,反手在她脸颊和颈侧轻揩了揩,回了声“嗯”。
两人三点四十赶到医院,花卷已经结束手术被推入重症监护室。他们转头奔向重症监护室,在中庭被花卷的支队长截下了。支队长匆匆来的,也得匆匆走,他只有三个小时的睡眠时间,然后要着手整个案件的善后工作。
“……案件就不多说了,卷儿脾脏捅穿了,腹腔里的膈肌也破裂了,不过手术是成功的,需要再在ICU里面观察48个小时。”支队长眨着熬得通红的眼说,“我问过医生了,如果没什么……其他不好的情况,后天上午我们就接他的父母来。卷儿自己也是这个意思。”
翟欲晓扯了扯唇想说句什么,但由于眼泪过于汹涌,竟然出不了声儿。她捂着眼睛突然背过身去,片刻,两个男人听到了压制不住的倒气声。林普伸手把她拽进怀里,低声跟支队长告别。
“林普,我觉、觉得他不应该说、说那句‘不好的情况’,”翟欲晓埋首在林普胸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这里是医院啊,嘴上得有、有点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