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下意识的摇摇头,看着面前三十多岁的爽利女人,只觉得内心一片混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该问什么。
梅姑见她还不甚清醒,就一边端着药轻轻吹着,一边说:“昨日是我家公子请了大夫来,还唤我来照顾你的,不过话说回来,能遇上我家公子这般心善的人,也是姑娘的福气了。”
这话说的,里头那个意思,江宁听的明白。
她有些羞愧的低下头,轻轻咬着唇:“我的确麻烦公子良多……只是如今我……”
她又能怎么办呢,元良将她卖给了方又荣换银子,她跑了,方又荣肯定不会善罢干休。所以若是此刻从这里出去,说不定回头就要被元良再捆了送给方又荣……
她无措的又掉了泪,知道赖在这里不好,是给旁人招惹麻烦,可是她还是没骨气也勇气敢说出一句:我这就走。
见她掉了泪,梅姑也不再说什么了,只将药递给她,“你先喝了这药吧,我家公子的意思你且在这里养着伤,至于别的事……无需多虑。”
江宁感激的看着梅姑,接过药一口气喝了,轻轻说了句:“谢谢大姐。”
“叫我梅姑就好。”梅姑笑笑,眼神带着探究的上下打量她,容貌倒是不错,只是这般出身,美也是只有一副皮囊罢了。休说涵养学识,只说气度见识,也是没有一分的,更何况还嫁了人。可偏就这样的女子,竟能叫公子唤了自己来照顾,真真是滑稽。
但不管心里怎么看不上江宁,梅姑面上都是淡笑,只是该提点的也要提点着,便又说:“倒是有一件事,我觉着也该告知姑娘。”
江宁微微拧眉:“什么事?”
“就姑娘你的丈夫,他昨夜死了。”梅姑说着,看着江宁无比震惊的眼神,状若惋惜道:“听说死的颇惨,尸首分离,此刻尸身已带回,姑娘若想去送他最后一程,回头只跟公子知会一声就行。”
只是,这姑娘何其晦气,麻烦又多,公子竟也愿意留着,真是很不像话。
梅姑什么时候走的,江宁完全不记得,她只记得梅姑说的那句话:元良死了!昨夜,尸首分离!
她有许久的时间,都是目瞪口呆的,缓不过神来,直到窗外乌鸦忽然一声嘎哑的难听叫声,才将她从无比的震惊中拽回来。
元良死了!
她简直无法相信,掀开被子就下了床,连外衫都不记得披,跑到厅上时对上齐易南那疑惑的眼神时,才醒悟过来不能从正门出去,便急忙转回身看了看四周,找到了楼梯一路跑上去,直到阁楼上。
看着她那个样子,齐易南微微蹙眉,梅姑告诉她了?
阁楼上,她躲在圆形的柱子后面,向那院子里看,只见院子正中间摆着一口棺木,盖子没有盖,里头躺着一个人……不对,一具尸体。
尸首分离,脑袋歪着,那张脸上血淋淋的……看清楚那张脸的那一刻,她一下就震惊的捂着脸退了一步,连后背撞进男人的怀里都不知道,只是缩着脑袋,不再去看一眼。
“害怕?”齐易南揽着她的腰身,挑眉看着她捂脸的样子,语气间有些戏虐:“有什么可怕的,他已经死了,不会再跳起来的。”
江宁缓缓的放下手,却直到转过身才敢睁眼,心有余悸的抬眸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不是害怕,只是……想不到……”
想不到,眼前的这个男人,竟会为自己做到如此的地步。
她何德何能啊,一个嫁过人的残花败柳罢了,连她自己都明白,他这样的人是她绝对高攀不上,不敢奢望的,可他却会,为她做这样冒险的事。
江宁双手轻轻的揪着他的腰带,莹泪的满眼都是感激与震惊:“公子的恩德,我……”该如何报答呢?
齐易南看着她落在自己腰带上的手,眸光幽闪:“你若想回去给他守灵,我不会拦着。“
只一句话,就将她混沌的思绪整理清明了。
江宁轻轻的放开手,垂下眼眸,看了一眼那院中的棺材,便转过了眼看向远处的海,话语冷然:“我不会给他守灵的,他死了,就死了。从他将我卖给方又荣的那一刻起,他在我眼里,就已经不算是个人了。”
甚至更早,在他每一次动手打她的时候,她都曾想过,他哪里算是个人,简直就是个野蛮畜生。
如今,她也只当那棺材里,是一个死去的畜生罢了。别说守灵了,就连他的死,她也只有发自肺腑的高兴,和从身到心的解脱快意!
她更知道,从今后,她再也不用遭受那个男人的欺辱了,她可以真正的,换个活法了!
回到房间后,江宁看见床头的小桌子上摆着一套衣裳,是新的。
浅绿色的夏衫,丝线极其轻薄,摸在手上凉丝丝的很是舒爽,比她以前穿的那种又厚又热的次等棉布,不知贵了多少倍。她有点不敢穿,怕不小心勾坏了,可是在房间里到处看了一圈,她那身旧衣不见影子,怕是早就被扔了。
想了想,还是穿上了,而后又坐在镜子前,简单了梳了一个发髻。
海边的女人,不管是少女还是已经嫁作人妇,只要是没有生出孩子来,都是梳半髻,留一半的散发在肩上,什么时候生了孩子做了娘,才能梳真正的妇人髻。
江宁还记得以前,她见过一个老妇人,背部都佝偻着,头发都花白了,却还散着发。经过的时候,人们都指摘着她,什么绝户女,倒霉星,什么难听说什么。那时候,她只觉得那老妇人可怜,一把年纪无儿无女照顾。
直到嫁给元良后,她才明白,女人生不出孩子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你嫁给的那个人,不把你当人。
下了楼,江宁就见齐易南坐在厅里,正在看书,梅姑在一旁给他泡茶,很是安宁闲适。
她缓缓的走过去,齐易南目光从书中抬了眼。
明明是素衣素颜,身形也消瘦,面上更是可堪憔悴,可为何就是觉得她给人一种,楚楚可怜,孤弱无依的感觉?
江宁到他面前,看着他的眼,轻轻扯动了唇角,提着裙摆跪了下去。
梅姑有些惊讶,这姑娘……做什么呢。
“所有的事,江宁跪谢公子。”
她微微低着头,双手交叠放置于双膝上,很是诚恳。
齐易南眸光深谙,语声却淡淡,“不必客气,小事而已。”
梅姑只在一旁摇头,一条人命呢,哪是什么小事……
江宁抬眸,清灵的双眼含着笑缓缓起身,落在他俊逸沉稳的面上,轻声道:“晚上,我想过去一趟。”
第24章 为他哭了? 天彻底黑透了,看热闹的人……
天彻底黑透了,看热闹的人们才从元家门口离开。
这一天村正格外忙,本来这种凶杀就是阴气极重的事情,大部份人都嫌晦气不愿意靠太近,可是他不行,他得管杂事。
就算是三两天之内尸体不能下葬,可是这么热的天气,尸体根本放不住,所以一天之内村正就带着人将元家满院挂了白,设了灵堂,还看了一块墓地派人去挖了,只地方偏僻些,毕竟凶死之人是不允许进祖坟的。
夜渐渐深,海边的大部分人家,都已经吹灯睡了,唯独寥寥灯火还亮着,元家就是其一。
元母哭了一整天,晕过去数次,更没有吃什么东西,身体已经快要负担不住,跪坐在堂屋的地上,无力的靠着墙,双眼肿的厉害。
这一天时间,她想了很多。
她料定了自己的儿子一定是谢铭杀的,除了他不会有旁人。可她不敢说,元良的尸体就在那里摆着,明晃晃的就是个例子,她不能不怕。可她也不甘心啊,那可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亲骨肉,纵然是不成器,可也是她唯一的指望。
如今,这唯一的指望没了,她满心伤痛憋屈,绝望却无处可诉。
江宁过来的时候,隔着院门也一眼就看见了那摆在堂屋正中央的黑色棺木,和瘫软在地上的元母。
她定了一刻,提着裙摆踏进门来,缓缓的走了过去。
元母察觉到了动静,无力的缓缓抬眼,一见是她的那一刻,眸子瞬间充满怨恨,试图从地上挣扎起来却起不来,只能愤怒的咬着牙咒骂她:“你这个贱人,你害死了我的儿子,竟然还敢来!”
“我有什么不敢来的?”江宁站在她面前,目光冷淡的看着元母那种,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的眼神,讽刺的一笑:“他都死了,我还有什么可怕他的?”
“你这个毒妇!”元母一生气,就难以呼吸,瞬间捶着胸口,瞪着眼睛,嘶哑着声音质问她:“你告诉我,我儿子,究竟是不是你叫那个姓谢的去杀的!是不是他杀的!”
江宁闻言,轻轻摇摇头:“杀元良的凶犯,官府不是在查吗,跟谢公子能有什么关系。他为人正直善良,是个好人,我们可都得过他的恩惠的,你都忘了吗?”
“就是他杀的,一定是他杀的!”元母怒的喘不过气,还想要伸手去拽江宁的裙摆:“一定是你叫他杀的我儿子!你们这对天杀的狗男女,如此行凶作恶,老天爷是一定不会放过你们的!”
江宁忽然笑了,笑声满是讽刺:“你说对了,老天爷一定是不会放过那种行凶作恶的人的,所以元良才会死啊,你忘了他是怎么对我的了吗,他打我骂我,欺我辱我,最后还要卖掉我!”
“我可是你们元家明媒正娶进门的,可他却从来没把我当成人来看,我进门第三日就被他打,你还记得是因为什么吗?”
元母红肿着眼,急喘的呼吸着,却咬着牙不肯吭声。
她记得那一天,家里的大红喜字还贴了满院,本来是三日回门的日子,可是新媳妇娘家没人了,自然就不用回去了。
但那天江宁说,回不了娘家没关系,只要带着新郎官去她爹的坟上磕个头,上柱香,也就算她回过门了,她爹泉下有知,也能安息。
可是多晦气啊,才新婚呢,就叫儿子去坟前跪一个死人,她不愿意,就以没有准备纸钱香品为由,拒绝了这件事。
她记得,江宁当时就哭了,转头去求良子,想让良子带她去,可良子自然也是嫌麻烦,根本不肯,又见着她哭哭啼啼的晦气心烦,就一连给了她三个巴掌,叫她守夫纲,懂规矩。
响亮亮的巴掌,清脆的很。
江宁每每想起那一日,三个巴掌打在自己脸上,就会掉眼泪,不是因为被打的疼,而是因为心疼她那可怜的,死去的父亲,连女儿都一支香都收不到。
“那日,我想去给我爹上一炷香你们都不肯,甩手就是打我。可回头呢,你们就叫我顶着被打肿的脸,去给公爹磕头上香……”
江宁弯腰看着她的眼,目光里的泪,特别冷:“你们就是欺负我没有娘家人,欺负我孤苦伶仃,欺负我好欺负。可做人不能这样的,没有良心的人也是不会有好下场的。就如元良,就如你。”
“你胡说八道!没有良心的是你!”元母伸手就想打她,可江宁身子向后闪了一下,她抓了个空,艰难的说着:“我元家娶了你,养着你,你却水性杨花,勾三搭四,丢我元家的脸不说,竟然还敢吃那种药,竟还想偷偷断我元家香火,你才是最没良心,最可恶的那一个!”
江宁抬手擦擦泪,她不想再为这一家的任何一个人,掉一滴泪了,真的太不值得了。
“当初你们逼着我发毒誓,我发了。可是你们却还不信,还要冤枉我,我也懒得解释了。至于孩子……”她看着元母眼里只有冷意:“就你那个烂泥扶不上墙,除了吃喝嫖赌以外什么也不会的儿子,他配做爹吗?”
“我是万分庆幸没给他生孩子,毕竟就他这种人,连明媒正娶的妻子都可以卖了还赌债,保不齐有一天也会卖了他的儿子,甚至卖了你也说不定。”
“你是他亲娘,他是什么性子,能做出什么事,我相信你一定比我更清楚。”
元母疲惫的闭上眼,许久后再睁眼看着眼前的江宁,呵呵的冷笑起来:“瞧你啊,如今,一夜之间,穿上了锦衣华服,攀上了富贵高枝,多得意啊。可怜我的儿子,英年早逝,尸首分离,死不瞑目啊!”
“我可怜的儿子啊,你的命,都是这个女人害得呀……”
江宁嘲讽的笑着,摇了摇头:“昨日,你们把我绑了,要卖给方又荣的时候,我被他绑在一间破屋里,绑在柱子上,一整天啊。那时你有没有想过,我有多可怜呢?同样都是人,你儿子烂了良心死于非命了就是可怜,我被你们捆了卖了就是活该?”
“人在做天在看,自作孽不可活,他死了,就死了,真的一点也不值得可怜!”
“你好恶毒的心啊!”元母咬牙切齿的瞪着她,呼吸艰难的卡住了,一时间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脸都憋红了。
江宁转过身看着那黑色的棺木,最后说了一句:“随你怎么说吧,我已经无所谓了。”
往后,她不再是元家的儿媳元江氏,她是江宁,一个孤女。
她未来的日子,更不要留在这个堆满腌臢的院子,她要走,走的远远的,永远都不再回来。
回到齐易南这里,厅里还亮着蜡烛,满屋都是暖暖的光,可是却没人,想来早睡了。
她吹了厅里的烛光,放轻脚步上了楼,那间屋子里果然还亮着光,她站在门口,神情轻松的笑了下,抬手轻轻叩门:“公子,你睡了吗?”
片刻后,门开了,他一身纯黑的丝质薄衫,没戴发冠,只一支纯黑的簪子,上面雕刻着江宁看不懂的繁复花纹,眼神幽暗望不到底。
看着她微红的眼,齐易南眼神微眯,眼梢似笑非笑:“为他哭了?”
江宁愣了一下,无奈一笑:“没有,我是哭自己。”
哭自己可怜的过往,还有……迷茫的未来。
齐易南淡淡一笑转身,江宁跟着他进了屋,看着他站在桌前在提笔作画,画上一棵枯树,数只乌鸦,看的叫人心中寂寥,便抬眸去看他,眼神含着忐忑,“公子,我来是想问,我以后……我……”
见她艰难的说不出口,齐易南暗暗挑眉:“你若想回去住的话,我不拦着。”
“不是不是……”江宁急忙摇头摆手,就很是着急了,一着急就直说了:“我怎么可能会想回去住,我来就是想问公子,在户籍单子调出来之前,您能不能多留我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