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便坚定地嘟囔起来,“明儿个我好歹去求圣人——前两个选妃,礼部是给了章程和人选的,凭甚到咱这儿就只有一个选项了?我虽不如曲贵妃与皇后,可你同样是圣人的儿子,流着徐家的血...这点儿礼遇,是要争的!”
徐慨有些无语。
他这娘,不该争的地方去争...
睡了十几年,如今醒了?
第二百二十六章 双皮奶(上)
徐慨默了默,脑子里过了过,打断了自家母亲的畅想,“您再看看张家那位姑娘吧。”
顺嫔以为自己听岔了,“啊?”
徐慨冷静地抬了眼眸。
反正都不行,又何必让顺嫔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儿?
没有张家,还会有李家、王家、赵家。
顺嫔被恪王端王、外加不知名的王美人刺激到了,照她的性子,这些时日必定铆足力气去干这件事。他说张家不行,那明儿个顺嫔就能给他薅一个李家出来...日日这样应付太累了。
且,能拖一阵是一阵的想法,是不能有的——这个想法,打得太被动,要换思路。
“您不是觉得张家姑娘好吗?您认真瞧一瞧,随您的心愿去做就是。”徐慨抬眼,澄心堂纸糊作的窗棂外已初上华灯,站起身来,语气淡淡的,“时辰不早了,儿给母妃跪安,您在宫里脾性甭太好,不喜欢听王美人说的话,直愣抵过去便是,您是有儿子的妃嫔,您有儿子撑腰的。”
顺嫔听这话,有些欢喜,忙点点头,“知道的,知道的。”
徐慨拱手道别,出内门上马,李三阳在宽街恭候多时。
徐慨高坐马上,轻声道,“敞敏。”
李三阳被唤了字,抬头望自家主子爷。
徐慨目光平视前方,“你虽是顺嫔娘娘的远房子侄,可既当了秦王府的属臣,便需知,你效忠的对象,只有一人,便是我。”
李三阳忙佝头,“是!微臣从不敢忘!”
徐慨身形随路起伏,声音淡淡的,轻声交待了几个吩咐。
李三阳越听越心惊,却始终不敢抬头,只敢连连颔首,算作应下。
.....
腊月初八,要喝腊八粥。
“时鲜”开门迎客整整一年了!
一大清早,拉提与崔二一人撒粗盐、一人提扫帚把东堂子胡同里里外外积下的雪全都打扫干净了,含钏在食肆门口撑起棚子,又砌了个小小的粗砖小窑,特意定制了一口偌大的铁锅,黑豆、红豆、绿豆、糯米、红枣、莲子、芡实、葡萄干、松子仁...这可不止八样东西!
小双儿说,“咱这应该叫腊二十粥!”
含钏最近被白爷爷带得有些暴力,有样学样地一巴掌顶在小双儿后脑勺,“腊八粥不是因为粥里有八样东西才叫这名儿!是因为腊月初八喝这碗粥,才叫做腊八粥!”
小双儿被拍得眼泪汪汪,崔二笑得很开心,被拉提横了一眼。
今儿个的粥,照旧例是白送的。
胡同里各家各户,含钏都送上了一大碗好粥并几句喜庆的祝福。
冯夫人家里乱糟糟的,庭院里四处摞着成堆的包袱,甚至连床板子和梳妆台都摆在庭院。
含钏有些惊讶,“余大人是去当官儿的,过几年就回来了,您这是要把整个家都搬到甘肃去呢!”
冯夫人撑着肚子,本身她就不显怀,如今瞧上去是除了肚子,身上没一处长胖。她顺着含钏的目光往回看,摆摆手,“...朝里是有规矩的,去西境边陲,没个十年二十年,不让你回来的。我们家则成是要去大展拳脚来着,我得做好准备。”
这倒是。
那地儿苦寒,非得有长久之志、长居之心,方可见成效。
对于余大人,含钏除了敬佩没二话。
对于一往无前支持夫婿的冯夫人,含钏也颇为动容,“那您生产...?”
冯夫人手放肚子上,“这几日就准备出发,快马赶路争取一个半月抵达甘肃,若再拖,便只得等到我生产完毕后才行,那时小儿不方便远行,与其苦了我儿子,还不如我来吃这个苦头。”
什么叫夫唱妇随,伉俪情深?
这就是。
含钏屈膝福了个礼,以示尊敬。
又寒暄了两句,含钏欲离,冯夫人却陡然想起什么,连声唤住含钏,“贺掌柜,您稍等等!”一边思量,一边同含钏开了口,“您看,您有兴致买下咱这院子不?”
冯夫人侧身让出一个空档,方便含钏往里瞅,“咱这一去,便不知何时归来。家父翻了年头,也预备辞官回乡。这宅子空着也是空着,还不如卖给您。”
含钏一愣,“那您回京,又该怎么办呢?住哪儿呢?近几年虽不回来,可往后呢?这煦思门里的宅子,可是卖一套少一套的!”
冯夫人笑着颔首,“是您说的这个理儿。便同您说个敞亮话儿,则成是怀有大抱负、大志向去的西北,咱去人生地不熟,需拿银子打点开路,手上银子越趁手,咱就越有底气不是?”
顿了一顿,“您也知道,则成家里是帮不上忙的。我总不能一直伸手回娘家要钱,这两进的小宅子是则成家里东拼西凑出钱置下的,为了则成的仕途卖这个宅子,也合理。你若不要,我今儿个便挂官牙上了。”
含钏想了想。
这事儿来得有点陡了。
她倒是一直想买宅子,可没遇上合适的。
冯夫人这处,离“时鲜”又近,以后做什么也方便,又只是个两进的小宅子,她也能负担得起,这么想想,倒是挺合适。
含钏见庭院里乱哄哄的,有些地方急需冯夫人这个当家主母去做定夺,便冲冯夫人笑了笑,“您让我想想吧,您几时出发来着?”
冯夫人答,“后天一大清早。”
含钏点点头,“那明儿个,儿一定给您答复。”
回了“时鲜”,一整天含钏都在琢磨这事儿,晌午过后,今儿个来喝茶饮的夫人奶奶们不多,许是腊八节家里都有事儿走不开。
含钏请钟嬷嬷把这几个月的账册本子拿出来算了个毛利,再比对了如今账上还剩余的空闲银子——前头买船、雇船夫花了不少老,回岳七娘和瞿娘子的礼也挺贵,食肆的流水支出每月更是只增不减...
如果真要买冯夫人的宅子,这钱倒也出得起。
只是这笔银子一支出,“时鲜”账目上的活钱就很少了。
含钏有些犹豫,正迟疑着,听回廊里响起姑娘们响铃似清清脆脆的声音,含钏挂着笑一抬眸,看清来人后,当场僵在了原地。
第二百二十七章 双皮奶(中)
往哪儿躲?
这是在含钏脑海中,第一个闪现的念头。
含钏脊背打直,惊慌地四下看了看。
等等。
这是她的食肆。
她的地盘!
这辈子是她的!
这是闪现的第二个念头。
含钏抿了抿唇,再一抬眼,四五个小姑娘已坐在厅堂的西北角,十五岁的张氏俏生生地坐在正中间,穿着精工匠造成桃红色的包襟皮袄,鬟发梳得低低的,鬓间簪了一支赤金点翠凤凰流苏钗,旁边点缀了几颗比大拇指指甲壳还大的珍珠,唇红齿白,杏眼桃腮,眼波流转间很是生动。
西北角的窗户开得很低,窗外的胡同瓦檐、树梢、影壁顶上白皑皑地铺了一层薄雪,雪毛茸茸的,在阳光下支棱着,没一会儿便化成了冰冰沁沁的水。
为过年,窗户是拿棂纱纸新糊的,映进来的雪光比平常明亮了许多。
光就在张氏的身后。
而张氏坐在了逆光处,鬓发上的珍珠展露出晶莹的清辉。
含钏低了低头,深吸一口气。
小双儿拿着食谱预备从柜台后绕出去,含钏接过小双儿手中的食谱,轻声道,“我去吧。”
含钏低头掸了掸麻布夹袄上不存在的灰尘,手认认真真地将发丝抿到耳鬓后,心里默数着步数走过去,走到第二十八步时,含钏终于来到这一桌子人跟前,抿唇笑了笑,将菜谱子递到张氏手上,声音很平和,“...瞧情状,诸位姑娘都是头一回来吧?木薯丸子牛乳茶是本店招牌,金乳酥与芙蓉软点也颇受欢迎。今儿个是腊八,来上一盏八宝盅也是好的。”
张氏眼朝下一耷,扫了眼菜本子,递还给了含钏,“你看着上吧。”
头一转,便同一行的小姐妹兴奋地说起灯会的趣事,“...我同你说哦!我祖母最喜欢的便是开灯会,等除夕那天,我们府上的灯必定又是京里顶漂亮的那一栋!彩头一准儿是我的!谁也甭跟我争!”
几个小姑娘兴奋起来,声音又尖又厉。
含钏怔了怔,拿着菜本子转了身子,不由自主地垂眸笑了笑。
是的呐。
如今,她就是食肆的老板娘,既不是徐慨身边的贴身丫鬟,更不是之后的秦王侧妃...
张氏压根没这义务多看她一眼...
含钏笑着,轻轻摇了摇头,将食谱递给小双儿,吩咐了两句,“...上五盏木薯丸子牛乳茶,一盏橘子酱双皮奶,再上一盏绿豆糕过去。”
钟嬷嬷看了厅堂一眼,再将目光落在含钏身上,轻声道,“怎么了?可是认得?”
含钏怔愣半晌后,方迟疑着摇摇头。
不认识。
今生的她,不认识。
确实梦里的她,大半辈子的梦魇。
对张氏,含钏又怕又敬又惧,只想敬而远之,再也不见——谁会对亲手挑唆儿子毒杀自己的女人亲近呢?谁又会对日日让自己跪在庭院碎石子上的女人心存好感呢?
徐慨在时,张氏对她的细碎收拾,数不胜数,跪碎石子儿、跪碎瓦片、暴雨天不许她进院子,非叫她顶着雨立规矩——这些她忍得,为人妾室便要遵规循矩,敬重正室、服侍正妃,这些事她从未在徐慨面前提起,可徐慨终究有自己了解府内动向的手段。如此一来,便成为,张氏折磨她,徐慨便冷落张氏,徐慨一冷落张氏,张氏更咬牙折磨她...
徐慨待人冷漠,含钏是知道的。
可徐慨最是板正一人,对正妃是尊重的,无论心里再恼怒,也未曾在府中下过张氏的面子。
一次也没有!
不过,张氏难道就不可怜吗?张氏也可怜,这府里没有一个不可怜的——徐慨早逝,安哥儿糊涂,张氏穷其一生也未曾获得过夫郎的真心...
含钏忍了便也忍了,若能叫张氏解气,身上受点磋磨又算得了什么?
含钏不能忍,徐慨走后,张氏的作为——阻止安哥儿考学,把徐慨找好的先生赶出了府邸,安哥儿还未满十五岁,屋子里的通房便有五、六个之多。顺嫔娘娘死时,张氏摔了顺嫔的牌位,不许家中存有与徐慨与顺嫔任一相关的物件儿,更是清了徐慨的藏书、书信与书房所有的东西,连床底板都被掀翻,也不知张氏在找些什么!
你若恨徐慨,你已亲手毒杀夫郎,了却余念。
你若恨我,你将我软禁、将我屋子的窗户全部用木板钉牢,让我再不见太阳。
无论再大的恨,再多的怨,再深的委屈,徐慨与我已用命偿还干净了...
你何必养废信你、敬你、尊你、爱你的孩儿?
你又何必,连顺嫔的牌位都不曾放过!
安哥儿不曾负你,顺嫔也不曾欺你!
刻意尘封的往事,在见到张氏的一瞬间尽数喷涌勃发,一幕一幕,一个人又一个人在她眼前如走马灯似顺着转、倒着转,在某个时刻顺利相逢——
“你知道吗?你和徐慨的死状一模一样,祝你们到了阴曹地府,再做一对泣血鸳鸯!”
雪光笼罩下眉飞色舞的张氏、昏黄油灯下唇红似血的张氏,两个一模一样的张氏来回交替、来回交替!
含钏猛地一抬头,急促地喘了两口气,捂住胸口艰难而迫切地急喘!
又来了!
又来了!
许久未痛的胸口又痛起来了!
痛得人头晕目眩无法喘息!
小双儿扑上前去,哆哆嗦嗦地在柜台下掏了两颗薄荷山楂泥丸,塞到含钏嘴里。
薄荷的冲、山楂的甜酸在嘴里化开,含钏捂住胸口长长吐出一口气,弯着腰拿手顶住心口,朝泫然欲滴的小双儿摆摆手,“...无碍..无碍...已好了许多了...”
不能这样...
含钏在心里对自己说。
张氏不能变成你迈不过去的坎儿。
绝不能。
任何人都不能成为她迈不过去的那道坎。
崔二捧着托盘出来,含钏示意崔二放下,顺手接过,站定后抿了抿唇再往前走。
刚走近,便听张氏旁边的小姐妹语带谄媚与羡艳,“...往后呀,阿霁姐姐做了秦王妃,便再不同咱们出来瞎鬼混了——秦王殿下虽不显山不露水,容貌姿容却是几位皇子里最最好的那个。阿霁姐姐,您往日见过秦王吗?”
第二百二十八章 双皮奶(下)
张氏抿唇浅笑,眉眼间略有回避,作了个下摁的手势,“都是连着亲眷的表兄,如何没见过?你若再胡乱说,我便将你这张嘴缝起来!”
含钏手一抖。
殷红而粘稠的红糖汁水也跟着晃荡一圈,重归原味。
含钏稳住心神,将默不作声地将几盏牛乳茶分发清楚,再将红糖双皮奶放在了张氏身前。
张氏正想开口回那小姑娘的话,却见自己身前的茶饮与旁人不同,一抬头,终于看到了含钏的正面。
张氏眸光闪了一闪。
这街边食肆,竟藏着这么个美人儿?
麻衣粗布,素面朝天,更突显出这人肤容白皙得像流动的牛乳,一双眼睛长而大,微微上挑,纵是不说话却也有三分娇嗔痴缠之意...
张氏心头顿生出几分不喜,冷冷抬眸,嘴角虽是含笑,话里也不甚客气,“...旁人都是你家招牌,偏我这儿就是无甚名头的双皮奶?倒是头一回见着您如此随性做生意的主儿,您且说说,您给我上双皮奶的原由?若有理,咱这事儿便揭过不提,您若没道理,我便叫你知道知道你面前坐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