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钏琢磨了一下,只好斥五钱银子巨资,去了老秀才隔壁的专司画馆请画师照着白爷爷画了张像。
画师可能挺紧张的。
毕竟画中人挺着大肚子,凶神恶煞地站在画师身后指点,哪里该收、哪里该放,这放谁身上谁都紧张。
在白爷爷的亲身指点下,画报终于出炉。
小双儿糊在木板子上,又在画儿上蒙了好几层浆糊。待傍晚“时鲜”营业时,将这画连同木板子一并端了出去。
一晚上,好几个食客都探过来问那画儿是个啥意思,含钏一一解答了,刚一低头,听着一熟悉的声音开口问,“掌柜的,您说这‘御厨回归,腊月的奇迹’是甚?是请来了哪位告老还乡的御厨来镇堂子?那您可真是北京城里头一份儿了!”
含钏一抬头。
是那位脸圆圆的老伯。
老熟人了。
先前做三拼锅子时,还送了这老伯一只锅子。
含钏笑眯眯的,“您可真是识货。是是是!食肆邀了一位御厨作指点,他老人家爱上灶,如今告老回乡,这手上功夫也不含糊,便特意每个月辟出两天,单给他老人家备着。”
含钏递过去一张缩印的画报,详细介绍,“如今只面向在‘时鲜’消费五十两以上的食客开放,谁先登记谁先排号,您是一定有资格的。”
圆脸老伯笑与不笑,都瞧上去慈眉善目的,看起来叫人很亲切。
“那烦您将某也记上吧。”圆脸老伯乐呵呵的,“某敝姓...”
圆脸老伯顿了顿,“某敝姓常。”
第二百二十四章 干煸鱿鱼笋丝(下)
含钏在书册上工整写下“常爷”二字后,从柜台下掏出一块儿红木小方,双手奉给食客。
“您的号排在了腊月十五,您到时可携亲朋挚友前来。若携伴超过两人,请您一定提前让小厮捎句话。”含钏笑着,“若是您府上人贵事忙,咱前一天就让人去您府上问一问?”
圆脸老伯摆摆手,“得嘞,不劳您费心了,一准提前告知。”
含钏拱手行了个礼,将那老伯目送出厅堂。
待食肆食客少些了,含钏对着计册的人员和钟嬷嬷合计,看到“常爷”两字儿,闷了闷,嘟囔了一声,“这满北京城,没听说过有特别厉害的常家吧?公侯伯爵府没姓常的,大商贾也没,得势的清流武将也没这姓呀...”
钟嬷嬷也想了一圈,摇头,“没听说过,宫里头得宠的娘娘里也有姓常的。”
圆脸老伯的身份,有点神秘。
照理说,乐意花这么多银子在吃食上的人,家里不可能差。
不过,这北京城卧虎藏龙的,谁也不能保证对所有人门儿清。
无论贵与不贵,都是食客。
含钏顺着往下梳。
没多久,腊月十五如期而至。
这是白爷爷头一次郑重其事地登堂亮相。
“时鲜”里五张桌子都坐满了,静静等待菜品上桌。
一整桌菜式都是用的白爷爷拿手的川菜系,竹林蒜泥白肉、川北凉粉、过桥抄手、棒棒鸡四凉打头,紧跟着上了红烧鸭卷、清蒸青鳝、鸡蓉豆花、辣子鸡丁、干煸鱿鱼笋丝、哨子千张、粉蒸杂烩、过水鱼八道热菜,另有酸辣虾羹汤、五福鱼丸汤两道汤品。
含钏今儿个是跑堂的,特意穿了件利索的短打,把厅堂的地龙烧得火热,送了几桌菜,浑身都起了汗。
站在柜台后,见几桌食客吃得皆惊喜连连。
含钏这颗心,可算是放下了。
万一出现御厨出宫水土不服的事儿...
人不喜欢白爷爷的菜,照那胖老头儿的性子,必定能厥过去。
含钏挨个儿将用完饭的食客送出了食肆。
常爷还是独个儿来的。
含钏笑着帮他打了门厅的布帘,精准无误地拿过一件貂绒大氅递到常爷手中,“...您觉着,今儿个的饭菜如何?”
常爷一边裹紧大氅,一边点点头,“不错,是宫里的味道。”
想了想,再添了一句,“是宫里做得顶好的那一拨老师傅的味道。”
含钏一愣,笑道,“您当真识货!今儿个掌勺师傅白斗光,先皇御厨,前几月退了下来,如今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便喊着要到儿的食肆大展拳脚来着!”
刚走出去,这北风便劈头盖脸地斩下来,手指甲壳大小的雪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常爷笑呵呵地,脸本就圆,这一笑便跟一尊弥勒佛似的,“是,吃起来是白师傅的手艺。”又笑了笑,“几十年没吃过,如今再吃,心境不一样。”
这话儿说得含钏心头一跳。
不太敢抬头看。
这人是谁?
常爷没准备说透,独个儿撑了伞,踩在回廊里特意做出的小石板路上,随口与含钏说道,“贺掌柜是白师傅的儿徒吧?你们两的菜,口味上大相径庭,可细节的处理上如出一辙。就像今儿个那道干煸鱿鱼笋丝,您先前做过一次干煸鳝丝,也是大蒜用蒜苗代替,干制辣椒用两种新鲜辣椒代替,无论从火候还是用料,都瞧得出来是一个门派的。”
含钏抿着唇,恭恭敬敬地点头。
说着话,就走到大门口了。
常爷挥了挥手,撑伞走进雨雪中。
含钏立在门楣中,埋头琢磨。
这常爷,有点像一个人。
含钏眯了眯眼,可始终想不起来像谁。
在风雪中站立片刻后,含钏揉了揉山根,算了,想不出来就算了,到时候说不准放松下来就想出来了呢。
......
“时鲜”推出“御厨回归”系列,如同一波惊雷炸在了北京城的食肆圈子——这谁他妈刚得起呀?!
再名贵的食材,肯出钱肯找门路,也能做到一家起百家随。
再复杂的食谱,只要潜心研究,也一定可以仿制出个七八成。
只有这。
御厨常有,邀请御厨驻店不常有!
瞿娘子大着肚子,一路冒着风雨雪过来,一进门便连唤了三声,“我的天爷诶!我的天爷!我的天!”
含钏塞了颗过冬的橘子瓣到瞿娘子嘴里,“这是咋了?您的天爷怎么了?”
瞿娘子眼波流转,甜津津的橘子水溢满口腔,“您甭揣着明白装糊涂。白爷!”
含钏点了点头。
“白爷爷!您师傅!”
含钏再次点点头。
“他怎么能在‘时鲜’上灶呢!内务府也允准!?”
含钏自己也吃了瓣橘子,点了点头,甜,可以,“为啥不行?白爷爷是荣归出来的,不是戴罪更不是这几十年在宫里干得平平无奇。师傅出来的时候,长乐宫娘娘是赏了大把银子的!他老人家如今在‘时鲜’上灶,不就和玩票一个性质吗?高兴了上了灶,不高兴,回家养鱼浇花,又不是带着宫里祖传的方子出宫贩卖。这点事儿,内务府不稀得管。”
瞿娘子一手撑着后腰,一手一拍大腿,“您这也太不地道了!你就像状元郎去考乡试,顶尖绣娘去描花样...您这是不给京城其他食肆留活路呢!”
含钏哈哈笑起来。
状元郎考乡试,这比喻好,回去说给白爷爷听。
含钏坐着听了瞿娘子一番抱怨,又留了她用晚膳,等孩儿妈吃饱喝足了,再派小双儿把她亲自送回家。这一番伺候下来,瞿娘子这口气才变得柔和点儿。
语气同样柔和的,还有承乾宫顺嫔。
看堂下波澜不惊的儿子,顺嫔心里有点着急。
“成与不成,你倒是说说话呀!”顺嫔恨不得撬开自家儿子脑袋,看看里面到底装了啥,“端王恪王,你那两哥哥陆续成亲两三个月了,大皇子也定了亲。昨儿个圣人特意到承乾宫来,便是说这事儿。”
“富康大长公主家最小的孙女,你知道吗?听说相貌不错,脾性也挺好,你若点了头,母妃明儿个就去回了圣人。”
第二百二十五章 橘子
承乾宫主位,就是顺嫔。
主宫室坐北朝南,窗棂与门皆死死掩住,门前垂下重重的夹棉门帘,两个垂髫宫人埋着头规规矩矩地立在门口。
顺嫔身边的大宫女采萍手里端着支托盘,里面放着一大盘黄灿灿的橘子,“啧”一声招呼小丫头,“...里边说着话儿呢?”
小丫头支愣个眼睛,点了点头,“听语气,娘娘不太高兴来着...”
顺嫔娘娘多温和一人,素日对小丫鬟连句重话都不说的,更别提对秦王殿下了。
采萍“唉”了一声。
难怪顺嫔娘娘这样好性的人都不高兴——前头那两恪王端王一早便定下的亲事,王妃都娶回家小半年了,四皇子的婚事还一直没落听!偏生圣人也不急,昨儿个还是顺嫔娘娘抵着问,这才从圣人嘴里掏出个名儿来...
还好还好,不是甚穷家小户的姑娘,是富康大长公主家正儿八经的嫡次女。虽富康大长公主这几年身子骨不太好,断了与内宫的联系,驸马张家也没出几个数得上号的后嗣,可这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好歹也是皇亲国戚,娶回来更是亲上加亲!
这么好的亲事,过了这村就没店了。
万一圣人又换了心思,或是礼部之后提出的人选越发难看,又该咋办啊?
采萍忧心忡忡,将托盘往身侧一放。
算了,这时候,就让这两母子自个儿说悄话。
橘子上火,只会让顺嫔愈发焦躁。
内厅,顺嫔絮絮叨叨的,看堂下自家儿子仍是一张冷眉冷脸,突起了哭腔,“...你不说话几个意思?!前儿曲贵妃拉着我说道,叫我对你上点心上点心,你与老三就差了月份,他三月的生辰,你六月的生辰,老三府里如今是一位正妃,一位侧妃...叫我自个儿不上进,甭拖累你上进!圣人迟迟不为你考量,母妃...这些年了,母妃头一回备了点心去乾元殿守着,就为了你的亲事...”
徐慨眉间动了动,心里叹了一口气。
也是。
顺嫔从来不在乎冷遇与薄待,也不在意宫中人的眼光与看低,大半辈子了,从没为自己抗争过什么,把自己个儿同身边那个笨笨钝钝的采萍锁在承乾宫偏安一隅,怡然自得...
真叫她,像其他那些个妃嫔似的,见天儿捧着糕点、茶水守着圣人。她是既不愿意,更打心底里害怕。
徐慨“唉”了一声,回应了心碎欲裂的老母亲。
顺嫔听着儿子回应,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眼眶一红,“与曲贵妃同宫的王美人说...”
话头顿了顿,顺嫔没说出口,别过脸去,拿绣帕擦了擦眼角,紧紧抿住嘴。
徐慨眉一蹙,“说什么了?”
顺嫔哽咽后,帕子夹在手里,双手放在膝头,摇了摇头,“没说甚。”
徐慨提高了声量,“您别吞话,同自己儿子还有甚不好说的。”
顺嫔眼泪一下子就顺出来了,“说圣人迟迟不给你说亲,是不是忘了你这儿子。到时候等你年岁大了,便随手在宫里指个洒扫女使和你作配。王美人说,与其如此,还不如我提早打算,先去掖庭帮你看几个好的!或是回山西,找几个好的绣娘备着!”
顺嫔就是浣衣局出来的,娘家是山西太原卖布的。
此话诛心。
徐慨脸色一凉。
顺嫔说了话,有点后悔。
她说亲事就说亲事,没事儿去惹这活阎王作甚?
顺嫔赶忙摆摆手,“你甭管别人说什么。人也没说错,圣人人贵事忙,一时间忘了也是应当。若真把你年岁拖大了,到时候草草选一位姑娘作配,吃亏的是你自个儿!你自己算算你多大岁数了!”
徐慨还想着上一句话,沉着脸问,“那王美人,是当着曲贵妃说的,还是背着说的?”
顺嫔“哎哟”一声,“当着说的!话音刚落,就被曲贵妃罚了一年的俸禄!”恨铁不成钢,“你你你——我在同你说东,你非得说西!”
顺嫔手掌一拍,“张家!富康大长公主家的嫡次女,你说行不!若是行,咱就顺着流程走。若是不行,你说个章程,我明儿个大不了再大着胆子去堵圣人去!”
徐慨坐如钟,眼眸抬了抬。
自是不行。
这咋能行?
正妃之位,只有含钏。
他亲寻山东布政使企图找到含钏的家人,也是有这一层顾虑。若是含钏家人稍有作为,他扶持一把,或拜托张三郎撑一把,只要含钏出身官家,无论官身再小,他都可顺理成章求娶。
如若含钏家人实在扶不上台面,那便只有另想办法。
可如今,线索断了,更带给了他希望。
既然含钏是走丢,或是被拐,那万一含钏出身不低,那岂不是此事便一帆风顺了?
徐慨抬头看了眼满目焦灼的老母亲,有些为难。
这些话,能对顺嫔说吗?
顺嫔本身出身寒微,浣衣局出身。
刚开始颇得圣人喜欢,可圣人不定性,顺嫔自身也并非掐头争先之人,恩宠便渐渐淡薄了下去,幸而她性子好、看得开,加之两大巨头之一曲贵妃从不曾为难过她,在宫里倒也活得过去。
可人皆有逆鳞和软肋。
他就是顺嫔的逆鳞。
任何人触之不得。
徐慨无法判断顺嫔得知含钏存在后的反应,究竟是延续一贯的豁达温和之风,还是极度反对与厌恶。
事涉含钏,徐慨一点风险也不愿意去冒。
“再看看吧。”
徐慨语声沉稳,“富康大长公主嫁的是张家,如今张家是她长子张庭建主事,此人在兵部任职,作风稳健,秉持老牌世家行事风格,圣人做事干脆果断,不好张庭建这一口,这几年张家在朝堂上有点淡。”
顺嫔蹙眉,“只要姑娘是好的...张家在朝堂上淡一些便淡一些吧?”
徐慨抿了抿唇,没开口了。
顺嫔见儿子这个样儿,颇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好好。再看看再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