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手生香——董无渊
时间:2021-06-20 09:20:23

  含钏不由自主地摸上了头皮。
  是。
  她左侧头皮上,一直有一条歪歪癞癞的疤。
  中指那么长,从来没消下去过。
  徐慨眯了眯眼,含钏身量正好在他下巴,一垂头就看见含钏的头顶。
  徐慨小心翼翼地将含钏的头发丝儿扒拉开,果然有一道像蜈蚣似的疤痕出现在眼前。
  徐慨抿了抿唇,指腹轻轻抚过那道疤,轻轻叹了口气。
  他的姑娘,究竟为什么要遭这么多罪?
  手上长冻疮,头皮有大疤,脖子有热油溅到起的红印...
  徐慨不自觉地声音里带了许多许多的怜惜,“那对夫妻将你捡了回去,给你吃了点草药,又用药粉给你敷了伤口止了血,见你醒了,就把你带到了内务府采买处...”
  那她到底是谁?
  含钏迫切地看向徐慨。
  徐慨将含钏披在肩头、松松垮垮的那件大氅拢了拢,沉声道,“再多的事,便没有了。那对夫妻再说多也说不出来了。郑大人让人去搜了那对夫妻的家,没有从你身上偷下的物件儿,或是有,也被这家人偷偷变卖处理了,如今再问,没有任何证据,他们是决口不会认的。”
  那是自然...
  没证据的事儿,审得再狠,也不会认,否则就是自取灭亡。
  含钏身形一颓,手心凉凉的。
  “不过,那对夫妻说,本想把你穿着的丝缎小袄也脱下来卖钱,可村里没当铺收,若要当银子就得走山路到县里去,他们嫌太麻烦,预备之后再去。可谁知,后来又遇上内务府去采买女使,要求是身家清白、健康干净的良家子,现给你做衣裳是来不及了,这对夫妻才打消了偷你衣服的念头。”徐慨蹙眉问,“你那件小袄还在身边吗?有什么特殊的标志吗?丝缎这料子,不是寻常百姓穿得起的,若是大家大业,一定会在袄子上留印记。”
  袄子!
  含钏一下子振奋起来。
  袄子在身边的啊!
  是她穿进宫的衣裳,宫里人是不会扔掉带进宫的东西的!哪怕一根绳子、一朵绢花!
  “袄子是单丝罗绣石榴的褙子袄...袖口绣着‘贺’字”,衣襟口子绣着...所以当初才会落这个名字!”含钏语气有些激动,“是江南那一带的绣工,绣活儿好极了,针脚很平整,摸上去压根摸不出线头。料子也好,在掖庭这么多年,那料子应是主子才用得上的...”
  含钏神色有些茫然,鼻腔发酸,“我一直以为,这么名贵的袄子,是我爹娘送我入宫特意花钱给我做的...”
  结果,送她入宫的压根就不是她的爹娘!
  那她的爹娘在哪里?
  她的家人又在哪里?
  含钏很激动,眼眶一红,“我是四五岁入宫的,小时候的事儿,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什么都想不起来...”
  含钏喃喃自语地嘟囔。
  厅堂还在喝,还没散。
  含钏埋下头,抹了把眼睛,脑子有个念头一闪而过,抬起头迷蒙地看向徐慨,“...你亲来接这山东布政使,压根就不是公务!”
  “是你拜托了山东布政使查清我入宫之事,所以你亲自来接,以示感谢,对不对!?”
 
 
第二百二十章 醪糟红糖荷包蛋
  徐慨低了低头,有些羞赧。
  他不习惯恃功而骄,更不喜欢居功自傲。
  很多事情,他为了自己心爱的姑娘,做了便做了,有什么好邀功的?
  这是他一贯的想法。
  在朝堂上,做了事邀功,至少要让圣人知道,这是常识。
  可待圣人,和待心爱的姑娘,能一样吗?
  徐慨闷了闷,没正面回应这个问题,一抬眼却见含钏鼻头和眼眶红红的,一下子有点慌,“怎么了?冷吗?”
  徐慨伸出胳膊,想握含钏的手试试温度,胳膊伸到一半,却又停住了。
  徐慨的手停在半空。
  往回收也不合适,向前伸也不合适——虽是两情相悦,但到底还未明媒正娶,肌肤之亲显得很不尊重。
  徐慨轻咳一声,“...只是想试试你冷不...”
  徐慨的话声戛然而止,少年郎瞳孔陡然放大,手上一抖,掌心里瞬时冒出冷汗。
  他的手!
  他的手!
  他的手被一只小小的、白净的、略有些粗糙的手握住了!!
  徐慨后背的汗毛瞬间竖起。
  徐慨目瞪口呆地看着紧紧抓住自己的那只手,所有冷静、冷漠和寡淡在一瞬之间轰然崩塌。
  含钏眼看着面前这个十七岁的少年郎,一张脸从下巴颏到耳朵尖变得红彤彤一片,不仅破涕为笑,手握得更紧了,身形跟着向前靠。
  徐慨躲闪不及,含钏堪堪在距离少年郎一个指尖的地方停住,轻声道,“我不冷,我心里暖烘烘的。”
  湿润温暖的风吹在耳朵边,徐慨沉着脸,手朝天一扔,逃也似的扭头飞奔。
  含钏立在原地,先是笑,后见徐慨逃窜的背影太过仓皇,不由双手抱胸,仰着头哈哈大笑。
  谁能想到,十六七岁的徐慨竟这样好玩!
  连握手与凑近说话,都会不好意思!
  徐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窜出一片生天的,只知道自己回房间后,胸膛“咚咚咚”敲个不停!
  徐慨洗了把冷水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心脏的跳动也渐渐平缓下来,一闭眼就是含钏鼻头红红,被冻得如小兔子一般的神色,泫然欲泣...徐慨蹙眉狠狠摇头,含钏凑近后吐出的湿热、眼睫毛被光晕染在面颊上的灰影,还有在昏黄的灯下那张微微启开的薄唇...这些场景又轮番闯入他的脑海。
  徐慨不负众望地失眠了——一闭眼便口干舌燥,让人如何安心入眠?
  在自己家尚且能平静地让仆从更换床褥,在官驿中...
  太羞耻了。
  徐慨翻了个身。
  腊月的天,他浑身都被汗蒸湿。
  两个画面,如走马灯似,在脑海浮现。
  必须早日娶到手...
  否则,他迟早憋出病。
  窗外寒风呼啸,这是徐慨酒后合眼入眠前,最后一个念头。
  含钏也没咋睡好。
  回房躺在不甚熟悉的床上,一闭眼便是她乘着板车,和十来个小姑娘一起从山东赶往北京的画面——那也是个冬天,同行的姑娘见她穿得甚为规整,便以为她是哪个富户家的女儿,待她挺好的,后来发现她除了这身衣裳,身无长物,态度便变了许多...
  板车只有一个小小的棚子遮雨避风,冬天官道上的风,迎面吹到脸上。
  像钝刀子割肉似的。
  初春时节,十来个小姑娘到了京城,一个一个脸上又干又涩,脸蛋被风刮出两团血红色。
  含钏揉了揉眼睛。
  她不是被爹娘卖进宫的...
  含钏抽了抽鼻子。
  那她的爹娘是什么样子呢?
  是不是就像尚御史那样,父亲严肃寡言,母亲温和慈祥,一家四口站在一起,就像一副无与伦比的年画。
  如果她一直在父母身边,她是不是也可以像尚姑娘那样,被养得天真可爱、不谙世事,善良娇憨,惹人喜欢?
  小双儿睡在隔间,她没法发出声音,只能咬住被角,一边笑一边哭,流着泪进入梦乡。
  第二日,一个面沉如水,一个双眼红肿碰了面。
  李三阳和山东布政使宿醉未醒,官驿做了醪糟红糖荷包蛋水解酒,顺道也给这两位一人煮了一份。
  含钏捧着碗,将汤汤水水都喝了个底儿朝天。
  这醪糟发得挺好,又甜又香,也没有酒味。
  荷包蛋滑得嫩嫩的,蛋黄刚刚过熟,最中间还带了些溏心,吃进口,浓厚醇香的蛋液流淌在唇齿之间,和着老红糖厚重丝滑的口感与甜而不腻的味道,叫人十分满足。
  热东西下肚,整个人的精气神焕然一新。
  含钏计划着早晨去通州渡口看船,徐慨慢条斯理地唤住一行人,“...渡口无现船,都是在用的船舶,新船无买家,不下水。你们去了,看什么?”
  众人看向黄二瓜。
  黄二瓜昨儿个知道徐慨身份了,丝毫不敢造次,哆哆嗦嗦开口,“...奴...小的...联系了几艘次新的货船...提前来看过...品质不差,虽是下过水的,却没走过长途航运...这样的船买来也挺好的...”
  徐慨眼风一扫,“船与马车一样,是损耗品。下过水,就意味着使用过。你如何知道上一任买家,是怎么用的?曾经出现过,一个府邸的管事贪图次新马车便宜,便买下供主家使用,谁知那辆马车已经被使用了许久,重新刷了个清漆、换个门帘便当做次新货来卖——主家出街时,马车的楦断了,乘车的主家千金滚下车,被划花了脸。”
  黄二瓜脸一白,膝盖一弯,不自觉地“噗通”一声跪下。
  小双儿在心里默默摇了摇头。
  很好,不由自主向秦王爷跪下的人,又多了一个。
  她不再是孤单的独行侠。
  徐慨拿绣帕轻拭嘴角,顺势站起身来,避开含钏的视线,径直朝前走,“走吧,我陪你去渡口看看——我昨日已安排人开了几艘新船下水,你看中哪一艘,正好上船试试看,舒服不舒服。”
  没一会儿,徐慨就走出了门厅。
  含钏回过神来,赶忙跟上。
  奇怪。
  含钏坐在马车里,突然愣了愣。
  她不喜欢给人添麻烦,请人帮忙,特别是不喜欢拖累徐慨。
  可,这次,她接受帮助时,好像很坦然?
 
 
第二百二十一章 清蒸花螺(上)
  没觉得不好意思,更没觉得有所亏欠,甚至感激的情绪都减了不老少。
  是习惯了吗?
  还是,觉得配得上,徐慨对自己的好了?
  含钏埋头啜了口茶汤。
  不想了。
  她这脑袋瓜,太复杂的事儿,想也想不明白。
  想咋做就咋做,想怎么走就怎么走吧。
  马蹄踢踏,在一处人声鼎沸的地界停了下来。
  徐慨撩开袍子,手腕高高抬起,眼神示意含钏扶着他的胳膊下车。
  含钏深深剜了徐慨一眼,扶住旁边的车门门框下了马车,
  瞧着促狭的样子。
  昨儿个被她握了手,今儿个就非要找回场子...
  幼稚又无聊!
  含钏一抬头,便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船舶如织,人来人往,有健硕高大的纤夫背着麻绳把大船一寸一寸往码头挪动,也有花白头发的老翁吃力地运送沉甸甸的包裹,船舶划浪的声音、纤夫喊号的声音、砍价与争吵、重逢与离别...许多声音像一幅幅画儿似的,在码头处交缠。
  小双儿也是第一次来这样的大码头,张了张嘴,看一侧摞成山的货物,轻声感慨,“...好多人,好多船...”
  含钏笑起来,摸了摸小双儿的头,轻声说,“这里是大运河的最北口,从北直隶,也就是京津冀出发的货船若是不走海运,便从此处出发,从江淮出发的船舶泰半的目的地也是此处。”
  含钏知道这个,徐慨有些惊讶。
  含钏抿了抿唇,颇为不服气,“你曾经送给我一本《迷梦醒世录》。书里面关于这条运河,有很详细的描述!”
  徐慨展颜笑起来。
  含钏跟着徐慨来到了码头的东南边,人渐渐少了,几艘平底帆扬的中型船只等候在水面。
  一个穿泛旧夹袄的中年男人过来接,一见便双膝跪地,郑重其事地拜了三拜,“给秦王爷问好。”
  徐慨点了点头,让了半个身子,露出跟在后面的含钏。
  “贺老板要买船,你细讲讲。”
  那男子赶忙朝含钏拜了三个礼。
  含钏连忙侧身让开,赶紧让崔二将那男子扶起来,半侧了身子福了礼,“您实在太客气了!”眼风扫到徐慨已背着手在码头踱步,开口详细说了自己的需求,“...想要只小船,吃重不太大,仅是运送食料食材即可,就走河路,偶尔走海运。”
  男子弓着身,含钏说一句,男子便连连点头,显得很恭敬。
  含钏说完,男子偏头想了想,佝偻着腰,手一抬示意含钏看第一条船,“小的给贺老板备下的船舶都不是大船,您说您想要条小船,说实在话,小的不推荐。河深海大,越小的船,行走起来越危险。这几艘都是中等大小的沙船,军运漕粮的船舶便是这个种类。”
  男子一边说着,一边恭敬地往后退,请含钏看得更清楚。
  “沙船平头、方尾、平底、多桅多帆,不仅可以在沙滩多浅水的区域航行,还可以在风浪较多的大江大河中远航,这几艘水位不大,您运个一千两千石重量的货物,完全没有问题。”
  含钏:...
  她只需要三十石的吃重...
  不过再想想他的话,也有道理。
  若是要走海运,船越大,肯定越安全。
  只是...
  她为什么要买这么大一艘船?
  她都可以直接出海捕鱼了...
  到时候,捕鱼-运送-加工-上桌-收钱...“时鲜”就能提供一条龙服务了...
  太扯了。
  含钏正想说话,却听徐慨开了口,“小船也是这个价,大船也是这个价,你自己想想,到底买哪一个?”
  ...
  这还用说?
  “那行吧。”含钏点了头。
  侧头看了看,指向正数第二艘的船舶,船体深褐色,几支桅杆高高竖起,米白色的帆被风吹鼓,看上去很神气。
  含钏问那中年男子,“这只船,几多钱呀?”
  男子笑着应道,“这只船做工精良,是用一百斤桐油、三十斤灰,还有樟木做舵、松木做尾、楠木做船板制成的。”
  看了眼徐慨,身形弯得更低了,“若您要,小的收您一百两银子。”
  这么大只船,才一百两银子?
  含钏微微蹙了蹙眉。
  有点奇怪。
  徐慨啥时候又和码头上的人扯上了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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