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双儿想说贵。
整个厅堂,瞧上去并未十分富丽堂皇。
可看上去很古朴沉静。
嗯,换一种说法,一看就是藏在面子,贵在里子——俗称,低调的奢华。
含钏四下看了看,这就是“时鲜”努力的方向。
徐慨将今儿个的官驿包了下来,将含钏安顿在了三楼,自己在四楼,秦王长史并几位小吏在一楼,含钏身边几个小的都安顿在了主楼旁的裙楼,又特地叫店小二留了一套顶层的上房。
还要来人?
含钏默了默,没多问,带着小双儿进了房间。
含钏是住过官驿的,在梦里,也是和徐慨一道。
圣人薨逝后,三皇子恪王即位,二皇子端王被圈禁,大皇子、四皇子与淑妃的八皇子分赏封地,其余几个更小的暂留在了京城,待成亲封王后分封封地,新皇颇为大气,几位藩王带着满载的银钱与土地,待孝满后便出了京城,若无诏,一辈子不许回京。
沿路,他们住的便是这样的官驿。
含钏至今记得,马车第一天缓缓驶出京城,煦思门重重阖上时,徐慨的神情。
凝重而悲怆。
出京的第一晚,车队歇在大兴,徐慨站在官驿的高阶上,凭栏遥望,京城的楼檐绵延,屋脊被银白的月光覆盖,起伏平缓的山峦,隔断了他与京城最后的、唯一的、再难寻得的联系。
......
许是徐慨打了招呼,刚放下包裹,店小二便敲门送了餐食,一整碟白肉、一盘刚煮过腥的酒蒸姜丝蛤蜊、一小碟清清淡淡却用料颇足的铁锅蛋羹,外加一碟脆生的茭白,托盘里另装了支厚厚的册子,小小的一个,和手掌心差不多大小。
含钏拿起一翻。
好家伙,里边画着各式各样的船只,有漕运用的千石漕船,平底方头的沙船、风顺则扬帆、风息则荡橹的苍山船...
含钏低头细看。
店小二笑盈盈地开口,“您慢看,听您到通州是来买船的。那位主子爷便让备下了这船册子,您挑哪个,明儿个就带您去看哪个。”
含钏翻到最后,嗬!
竟把福船也画上去了!
含钏:...
徐慨也太看得起她了。
她看上去像是买得起三层船舱的人吗!
含钏一边吃饭,一边看册子。
白肉和蛤蜊都一般,白肉煮得有点老了,且肥油浸润,就算蘸上蒜酱和椒圈也有些腻人,冬天不是蛤蜊的最佳产出时间,肉不肥,大大的壳里瘦瘦小小的肉,看上去有些可怜,吃进嘴里也没多少肥美的感觉。
唯独那道铁锅蛋很不错。
铁锅底盘,蛋涨得高高地起蜂窝,切成了四四方方的菱形,上面铺了一层蟹柳、肉松、绿豌豆和肉沫,上了桌还有滋滋作响的滚沸声。
含钏舀了一口,连连点头,挖了一勺送到小双儿嘴边,“尝尝这个,好吃!”
小双儿吹了一口热气儿,包在嘴里,也点头,“好吃!蛋嫩嫩的,蟹柳和肉沫又香又鲜,绿豌豆粉糯回甘,想和着饭一起吃。”
含钏笑眯眯地记下了这道菜的做法儿和用料,心里头琢磨着等回去了再加点儿啥当作新菜推出去。
有句话咋说来着?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书要读,本子要看。
更要多行走,多见识新鲜东西才能长见识,否则读再多书,也是坐井观天那只蛙!
楼上正吃着,官驿底下闹闹嚷嚷的,有男人契阔的高声也有爽朗的笑声,含钏侧过头透过窗棂向下看。
大红灯笼下,徐慨快走半步簇拥了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往驿站里进,难得见徐慨态度温和尊敬,更难得听见徐慨笑声阵阵。
含钏若有所思。
这便是徐慨来通州的正事儿吧?
屋子里暖烘烘的,四周的方桌里都放了炭火,床榻上、墙角、屋子正中也放了暖炉,小双儿从包袱裹子里掏出——
一大叠床单、被褥和枕头巾。
含钏看得目瞪口呆。
小双儿一边利利索索铺床,一边解释,“...要走的时候,钟嬷嬷塞的!说外面的床单褥子不干净,叫咱用自己的!估摸着是没想到,咱能住上这大官驿吧?”
见自家掌柜表情太惊讶,小双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拿都拿了...”
行吧...
含钏点点头。
老人家嘛,总是讲究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比如今儿个早晨,他们要走前,钟嬷嬷神神秘秘地给她塞了一个包袱,路上打开一看,一罐装得满满的热水、二十个柿饼、十个馕饼还有些瓜子花生仁儿...
说实话,她能靠这个包袱,在荒野撑上十天。
第二百一十八章 甘草乌梅蜜丸
打更的,在巷角过了一次。
含钏打了个呵欠,换了麻衣麻裤披上大袄子预备躺床上歇息时,门口“哐哐哐”三声,轻轻的。
小双儿警惕地贴着门,“谁?”
“是我。”
声音发沉,一字一顿,好像想了许久,“是我,徐慨。”
小双儿舒出一口气,没等这口气吐匀称,又吊起一颗心,轻咳道,“掌柜的睡了,您...您别处去吧!”
小双儿有点恼。
长得再漂亮,也不能半夜敲姑娘的门呀!
若传出去,自家掌柜的还怎么嫁人呢!
含钏探出头问,“有要紧的事儿吗?”
听见了含钏的声音,徐慨的语调显而易见地活了起来,“有!有!”
一连说了两个有,再调高了声量,“钏儿,你快出来看,落雪了!”
小双儿怔愣了下,转过头看自家掌柜的——自家掌柜正捧着一本书册子,双眼发亮,眼睛璀璨得像灯花与宝石,抿唇微笑,看起来很温柔。
平时也温柔,只是此刻看上去,更温柔。
含钏再加了一件袄子,趿拉了棉布鞋,从墙角拿了一盏灯笼,推开门,风从回廊呼啸而过。
徐慨也提了一盏红彤彤的灯笼,映照着他红彤彤的面颊和亮晶晶的眼。
含钏笑起来,“你不冷吗!”
徐慨头摇得很远,“喝了酒,热,不冷。”
含钏笑着递给他一个镂空雕花汤婆子。
徐慨让了一步,“这东西,姑娘用,我不用。”
含钏哈哈笑起来。
这人!
往前怎么没发现,他喝了酒说话是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往外蹦的呢?!
含钏转头回房,倒了一杯热茶,又从兜子里找了两颗常备在身上的甘草乌梅蜜丸,跨出房门递给徐慨,“快吃了,本是备下缓解胸闷的,里面儿有甘草、乌梅、薄荷...也能解酒,吃了能好过些。”
徐慨咕噜咕噜喝下,将茶杯放在回廊的栏杆上,一口吞下蜜丸,靠在栏杆上坐了坐,隔了好一会儿,脑子这才没有“嗡嗡嗡”直打转了,偏头揉了揉太阳穴,站起身“走,咱们去看落雪。”
一开口,这才发觉浑身都是酒气,害怕熏到小姑娘,徐慨一边走一边解释,“...山东过来的布政使,能喝!上桌先是一人三盅酒,饶是李三阳帮我顶了不老少,也够喝一壶的了!还是喝的新酒,新刀子太烈了,一咽下去,嗓子直冒热气儿!”
徐慨拐了个弯。
瞬时,有股穿堂风来袭。
含钏一抬头,便看见了一个大大的天井。
四四方方的天井中,正有大朵大朵的雪花粒儿争先恐后地往下坠,地上已然铺了一层薄薄的雪绒。
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呢!
含钏抿唇笑起来,笑着探出身子去拂弄正在往下坠的雪,落在掌心里冰冰凉凉的。
徐慨也笑。
就知道,她会喜欢。
“其实下雪时,皇城最好看。”徐慨声音轻轻的,“红红的墙,绿绿的瓦,高高翘起的檐角,随便哪一处望过去,便是一幅精细的工笔画。”
含钏仰头看徐慨,笑了笑,“那是在你眼里。在女使和太监的眼里,掖庭的冬天是最难过的。雪积得厚厚的,清除雪障的太监只会拿盐将主子们要走的那条道清理干净,常常有人在小道上摔跤,若是摔到肉还好,若是摔到了骨头,就把他迁到宫人斜里,养得好就做洒扫这些个粗活,养不好就地埋了。”
讲说到以前宫里的日子,含钏也是笑着的,说话间透露出几分漫不经心,“冬天也冷,冻死的丫鬟太监也多,内务府发下来的棉衣里有些是棉花,有些是纸屑,有些是芦草,天儿一冷,好多身子骨不好的下人都挨不过冬天。”
徐慨静静地听。
雪落下有声音吗?
应当是没有的。
可掖庭的雪落下,是有声音的。
是下人痛苦的呜咽和无力的挣扎。
还好,这种日子,已经过去了。
含钏收回手,掌心的那颗雪没一会儿就化成了水,抬头望着徐慨笑了笑。
徐慨看含钏的眼光很疼惜,“...若我在内宫碰见你,我一定将你从那样的日子解救出来。”
含钏郑重地点点头,笑得很狡黠,“我相信的。”
她相信。
因为她经历过。
徐慨让她衣食富足,让她摆脱了朝不保夕的日子,过上了平稳安逸的生活——在张氏还没嫁进秦王府,他还活着时...
张氏进府,鸡犬不宁,徐慨早亡,阖府怨怼。
今生,纵是她没福分嫁到秦王府,她拼了这条命,也要阻拦张氏再次嫁给徐慨——一言不合就要人命的妻室,可太吓人了...
从天井看下去,一楼厅堂还灯火通明,男人们喝酒吵闹的声音传得老远。
含钏突然想起什么,问道,“你不是只承担自天津卫上岸的述职官员吗?这位山东布政使,如今是...?”
徐慨“噢”了一声,轻咳了下,“上个月,我一封书信拜托了郑大人,噢,山东布政使姓郑,拜托了他一件事儿。”
含钏点了点头,总是官场上的事儿便没开口问了,冷风呼呼地往天井里灌,含钏不自觉地耸了肩,裹紧衣襟口。
徐慨顺手脱下肩头的大氅,将含钏纤细小小的身躯全部裹了进去,沉声开了口,“...当初将你签字画押卖到掖庭的那对夫妻找到了。”
含钏心口一颤,手上一抖,目不转睛地盯住徐慨。
有点想听下去,又有些逃避。
掖庭时,阿蝉每个月都会给家里写信,信里无非是些琐事杂事,如野猫又钻进库房偷吃了晾晒的香肠,或是浣衣局的姑姑见人下菜碟,将她的衣裳做得老长,一点儿也不合身...洋洋洒洒写满五页纸,将诉不尽的相思意藏在一句又一句无聊的话里。
她从来没写过。
不知道写什么。
更不知道,写了寄到哪里去。
她是在山东寿光被内务府采买进宫的,顺理成章,户籍地便是落的山东寿光。
可哪一乡、哪一里、哪一村,她啥都不知道。
更回想不起,父母的姓名。
想不起也好,她有时候这样庆幸。
第二百一十九章 酱菜(上)
若真想起了什么美好回忆,也被掖庭无尽的零碎折磨殆尽。
甚至在出宫时,含钏无比庆幸,她已寻不到自己的亲生父母——他们能将她卖一次,便能将她卖第二次,这样的人家,记不起比记起好。
可含钏两只手牵住徐慨脱下的大氅,紧盯着他,等待着下文。
人总是这样,既怯懦又好奇,既惧怕又无畏。
此乃人性,可谓无解。
徐慨顿了顿,“我拜托山东布政使彻查,他刚在酒席上对我说,寿光那对把你送进宫的夫妻,压根就没有女儿,只有三个不成器的儿子,左邻右舍皆可作证。”
徐慨语气有些涩气。
含钏听得发愣。
没有女儿?
没有女儿是怎么回事!?
那她是什么?
含钏冲口而出,“那...我有无可能是这家的侄女?外甥女?或是这两口子在同村拐卖的小姑娘?”
徐慨摇头,“都查了。山东布政使亲自下令彻查,下面的人岂敢不用心?这两口儿的侄女、外甥女,与之有关的所有亲眷都还在那个村落,一个不少。村子里也从未少过和你一样年岁的姑娘,甚至查遍了整个寿光府,都没有与你年纪相仿的姑娘,在那一年走丢。”
含钏有点懵。
啥意思?
是个啥意思?
她既不是这家的姑娘,也不是村子里的,甚至...甚至连寿光府都找不到她的过往?
含钏眉头紧锁,看向徐慨的目光充满了疑惑。
那...她是谁?从哪里来?
问题一下子拔高到诸子百家的层次,含钏张了张嘴,想了想,“会不会是没查完?纵是布政使大人亲自下令彻查,可一个寿光府那么多人,一时半会也摸不清。不是说,乡里有些人家不喜欢女儿吗?生下姑娘也不会忙着去登记造册?”
越想越觉得奇怪,含钏很紧张,“你想想,府与府、县与县,甚至村落之间如有人口添减,都是大事!突然来了个陌生的小姑娘,这...这怎可能!”
徐慨点了点头,“是。所以官府扣了那对夫妻,仔细盘查。”
噢,还可以这么干...
含钏放轻松了些。
算了,她这脑子,还是别上场思考了。
一根筋且驴。
徐慨伸手摸了摸含钏的头,笑起来,“先头那对夫妻打死不认,一口咬定你是他们的亲生闺女,说家里头实在穷得揭不开锅了,才将你卖到宫里去的,想着宫里至少饿不死人...”
我呸!
含钏心理活动很丰富。
“后来彻查发现,十一年前,宫中的采买走后,那对夫妻不仅修缮了房屋,还花大价钱买了两头猪,这两口子如今靠卖猪、杀猪,在村里是有名的富户。”徐慨继续说道,“办事的官差用了些手段,之后那两夫妻就招了,说是在村里的后山上遇见了你,你饿得晕倒在地,头上伤口都结了痂,头发上、脸上、身上全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