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宫里的女使,难道就不是丫鬟了?
都是伺候人的。
别人便运道好、命好,原是曹家正经的姑娘,鲤鱼跃了龙门,摇身一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姑娘了...
水芳低低敛眉,含钏看不清她的心思,却也没停下话语声。
“各处都有各处的规矩,你们既是祖母拨下的人,我自是要好好待你们的。”含钏眼神从水芳身上移开,一个接着一个看了看,目光坦诚直率,“一个食肆,大厨两个,墩子一个,账房一个,跑堂的一个,便也够了。”
“人一多,便会有人偷懒,有人躲闲,有人无所事事嚼舌根...这些事儿,我都不希望在木萝轩看到。你们若安守本分,月钱照发,体面照给,皆大欢喜。若中间有些人动歪心思,扯着个大嘴咧咧巴巴,那便甭怪我不客气。不给你留颜面事小,若因着你,连带着剐了家里大人的颜面...自个儿好好想想,曹家这好地方,还呆不呆得下去!”
水芳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嘴角噙着笑,率先再磕了头,嘴里唱道,“谨遵二姑娘教诲。”
后头跟着的小丫鬟有样学样,跟着唱出声。
小双儿不由自主地吁了口长气,看含钏的眼神冒着星星——不愧是掌柜的,在哪里都是一把好手啊!
第二百六十二章 薄脆(上)
丫头们依次上前请了安报了名。
“儿名唤麦芽...”
“儿贱名丁香...”
“给二姑娘请安,儿小名芝麻...”
含钏听得云里雾里。
合着这是府里管事特意选了的?
全都是些吃的。
含钏给乌泱泱的丫头们分了差事,小双儿领了内院的差事,分拨了三个看上去憨憨胖胖、目光澄澈的丫头随着小双儿,分别名唤莲子、香枣、百合,凑成了一锅八宝粥,专司负责自己近身内务和内院几个房间的打理,还有金银首饰、衣物库房、往后的地契房契这些个大物件儿的看管。
水芳带头,领了外院的差事,负责些花花草草、砖房瓦漏这些个活儿,泰半的人都给了水芳。
简而言之,重要的岗位,四个人分了,小双儿领头。
不重要的岗位,洒洒水呀、剪剪枝呀、烧烧炭呀...咳咳,就是水芳的管辖范围。
这分得...太不公平了!
水芳有些急,轻声敛眉道,“...双儿姐姐是跟在您身边的,自是要大力气抬举。只是...”
水芳抬头飞快扫了眼楞呼呼的、啥也不知道的小双儿,胸腔喉头生出几分气闷。
就这小丫头!看上去傻乎乎、胖乎乎的,听说原先在食肆是干跑堂的。
跑堂啥意思?吆喝!店小二!端茶倒水!
这样的丫头,能做天下漕帮姑娘的近身丫鬟吗?
水芳这么想着,面上却半分未露,调整了语声,努力让自己语气平缓温和地劝道,“...您的心情,儿自是理解的。只是您如今身份不同,曹家是天下漕帮,曹家的姑娘是要见码头上的人,经营自己一亩三分地的。”
水芳极力克制住自己想往东南边望去的冲动,沉声道,“特别是如今大郎君入了仕,您还需出门应酬,与家世相当、家学渊博的娘子,甚至是公侯爵家的姑娘打交道。您身边的人应当会处事、懂进退、明事理...”
水芳尚存三分理智,将后话吞咽下去,低头苦口婆心劝含钏,“您好歹三思。”
水芳说话弯弯绕的。
小双儿没听懂,只听出个她说自个儿不适合在自家掌柜的身边服侍的意思。
她不会处事?不懂进退?不明事理?
她帮四皇子秦王爷拉偏架的时候,这些个丫头还不知在哪里刨屎呢!
胖圆脸后槽牙紧咬,颇有些磨刀霍霍向水芳的意思。
小双儿深吸一口气,好歹闷头克制住了——自家掌柜的教导过她,想要冲口而出说话的时候,先默数三声。
等小双儿在心里数完三、二、一,含钏开口了。
“都先干着吧。”含钏刚打了一棒槌,如今得给个甜枣,乐呵呵道,“小双儿先干着,你也先干着,若是岗位有不合适的,一个月之后再做调整。我才回来,对府中诸人诸事皆不了解,难免会将擅长种花的调拨去除草,擅长梳头的调拨去刺绣...”
含钏敛了敛笑,端了茶水再抿了一口,下了结语,“行了。今儿个也见得差不多了。头一回见,都去小双儿那儿领个小红封吧,往后干得好有奖,干不好...”含钏莞尔一笑,“差事偶尔干不好也正常,没关系的。只是本分需守住,约法三章——莫欺人、莫耍滑、莫心坏。”
含钏此话一出,水芳再想说话,却有些百口莫辩——这小娘子既没说死,也没拒绝,只说以一个月为限先干着看看...主家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她再追着问,便也太不懂事。
水芳将头埋得更低地躬身应了是。
特意设在暖阁外的回廊发红封,小双儿交待了八宝粥,哦不,莲子和百合一人拿了二十个红封,香枣研墨,来领一个,小双儿便问“家姓为何?家中还有些什么人?年纪几岁?可会写算读绘?可会煎炸煮烤?”
领红封的丫头一五一十答,小双儿舔舔笔,飞快记下来。
和水芳关系挺好的杏芳,隔着回廊,诧异咬耳朵,“...这丫头竟会写字!”
水芳看到小双儿拿了笔墨来,眼中有掩饰不住的惊讶。
会写字?
竟然会写字?
不是说,新来的二姑娘是从宫里出来的吗?苦了小半辈子,开了个小食肆,身边这胖丫头跟着她开食肆,做跑堂的店小二...
身边这胖丫头竟然都会写字?
她甚至以为这位二姑娘都不识字!
水芳歪了歪头,遥遥看过去,领到红封的小丫头打开瞅了瞅顿时眉飞色舞,不禁蹙了眉头。
杏芳笑道,“咱们这位二姑娘手笔还挺大,一出手就是一小锭银馃子加一颗金瓜子,约莫一人有二两银子的打赏。您算算,前前后后洒扫的、打杂的、养花养鸟的...老太太可是一口气就拨了将近四十个丫鬟到木萝轩呢!这就八十两银子了诶!”
水芳笑了笑,“多半是老太太给二姑娘做脸面赏下的银子吧。”
杏芳摇摇头,“还真不是。老太太只把木萝轩的库房填满了,什么屏风、摆件儿、玲珑珠玉赏了不少。给的是银锭子,可不是银馃子和金瓜子,前儿个二姑娘才回来,今儿个就拿银锭子给兑了银馃子和金瓜子了?哪儿有这么快!”杏芳得了结论,“...多半是二姑娘自己个儿的私房钱!”
水芳挑了挑眉,低头轻声道,“不是说这位二姑娘原先是开食肆的吗?怎这般有钱?”
杏芳笑起来,“那便不知道了,或许是开食肆挺赚钱?又或许是二姑娘打肿脸充胖子,把赏钱发完了便两袖清风,兜儿空空了?这谁知道呢!”
水芳觉得后一种猜测更靠谱。
初来乍到,又是突然被找回来的姑娘,从来没见过比曹家还显赫的人家,第一次见面自然要显摆阔气些,才不叫下头的人看轻...
许是开食肆攒了些银子,如今尽数拿出来做脸面,可殊不知在这深宅后院里,赏银子可不是一次过的事儿...处处打点,处处要花销...今儿个都花完了,往后咋办?
水芳抿唇笑了笑。
小门小户,穷儿暴富,做事自是没个章法。
这可是她们曹家!
天下漕帮!
银子又算得了什么!
第二百六十三章 薄脆(中)
“满院子有三十七个伺候的,二十八个尚未婚配的小丫鬟,九个已有夫家的大娘、婆子。尚未婚配的小丫鬟里有二十一个家生子,老子娘都在曹家当差,其中十八个小丫鬟的爹娘都跟着北上,剩下的还留在江淮。那九个大娘、婆子的夫家几乎都是码头上得用的管事,都有儿有女了,有三个还有了孙辈。”
这个装配,可谓是顶级了...
一大半丫鬟的爹娘都跟着北上了...跟着北上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曹家选择了这一批人跟着率先来开疆拓土,这一批人在主家眼里,本身就是极为得用的。若北京事成,曹家扎下根来,这群人便是元老,是曹家的肱骨。
大娘婆子的夫家全都是码头上有势力的管事...这意味着这群人不需要为了生计和银钱在内宅死命奔波,背靠丈夫,在曹家本就有颜面的,码头上的管事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兜肥钱多的主儿,谁还会为了点儿蝇头小利在内宅不安分?这说白了,就是年纪大了,来养老拿例钱来的。
未出阁的姑娘,最怕院子里的老人闹起来,若处置了难免落个凉薄刻薄的名声,若是不处置,这苦的又是自个儿...
有这么一群,夫家得势的管事太太...极大程度不会粘上一点儿小事就闹起来...
老太太当是认真挑了的。
含钏有些感动,点了点头,问小双儿,“可有人有所长?”
小双儿翻了翻本子,挨个儿细说,“芝麻会打算盘,我给了个账册叫她打,还行,数目对了,只是没钟嬷嬷打得快。”
这是自然。
钟嬷嬷是人老成精,人在掖庭的时候,就是出了名的铁公鸡,哦不,持家有道。
含钏颔首示意小双儿继续。
“石榴刺绣还不错,给我看了张帕子,绣的水纹白头鹰,活灵活现的。李花说是会写字,我看了看,别提了,那手字跟狗刨似的,勉强能看清横平竖直。”小双儿一溜儿说了挺多,压轴说了一个不是家生子的小丫头,“秋笋是前年被卖进曹家的丫头,说是先头在江淮名店秋白府干过两年后厨,她自个儿说有几分手艺,只是无法当场验证,我便记下了,等过会儿得了空,我就去小灶上瞧一瞧。”
“秋笋在哪处当差?”含钏问。
小双儿歪歪头,“小厨房。白大娘做管事,秋笋还有另两个小丫鬟一同当差。”
含钏点了点头,一个非家生子能干到小厨房的差事,想来手艺是不错的。
只是含钏没机会吃木萝轩小厨房的手艺,府中女眷稀少,老太太口中的婶娘和堂姐又染了风寒不出门,含钏傍晚要过“时鲜”守店,只有早晨与晌午陪着薛老夫人用餐。
曹家吃饭是标准的席面。
四冷四热,二拼盘,八道大菜,二羹汤二小食。
分量有些像“时鲜”的分量,一个人就做一个人的分量,两个人就是小小几碟菜式,拿如烟雨江南一般如梦似幻的粉彩釉上瓷盛装妥当,分量不多,菜式很多,多为江淮菜、徽菜口味,有点甜,或许是为了照顾含钏,也有几道口味重一些、辣一些的菜式。
“...煎焗鸭、辣子兔丁、过水鱼,这几道是新上的。”薛太夫人给含钏夹了一只鸭腿,又舀了一勺兔丁,再撇了一大块鱼肚肉,“年轻人口味重一些,你吃吃看。灶屋的厨子是从江南带上来的,除了江淮菜,其他的菜系做得马马虎虎,等正月过了,咱们得抓紧时间进厨子了。”
老太太笑眯眯地,“咱们家人越来越多的了,口味都不一样的,得全都照料到才行。”
含钏看了看那道辣子兔丁。
这也能叫辣子兔丁?
正宗川菜是辣子里找肉,这道菜是生怕食客是瞎子,闭着眼拿筷子戳,都能戳到四五块兔肉...
零星几颗辣子,就像阴天夜里的星星,跟开玩笑似的。
含钏先吃了口兔肉。
不好吃。
兔子肉没有先沾上生粉过油炸,吃起来不香,外皮没有酥酥脆脆的口感,自然也没法将里面的肉汁锁住。
一百分为满分的话,六十一分。
再吃了口鸭子肉。
煎焗鸭是广西的菜式,用肥嫩的光鸭斩开成皮肉相连的两半片,再用面酱、白糖、青红酒、豆油、粗盐、胡椒粉、甘草颗粒、沙姜粉、芝麻油调成“料汁”,将“料汁”灌入鸭腹内,腌制大半个时辰,再用猪油香煎,本菜应是外脆里嫩,香滑适口,如今吃起来口感没问题,口味有大问题,总的来说,还是太淡了。
七十分吧。
至于过水鱼。
鱼是好鱼,无鳞无小刺的江团,肉嫩味鲜,抛开过水鱼香辣浓重的设定,这道菜是一道合格中带了几分好吃,好吃里有又几分怪异的豉油蒸鱼。
七十五分吧。
含钏埋头吃,隔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等过了正月,咱们还是再添两个大师傅吧。”
否则一直这么忍着吃,也太痛苦了!
含钏想想再道,“要不,儿下厨做饭?保管您八大菜系、五大烹调、百来种食材吃得开开心心。”
薛老夫人哈哈笑起来,指着含钏,同童嬷嬷打趣,“看看这丫头挑食的样儿!手上有手艺的人着实是不一样的,有句话咋说来着?武无第二,这手艺在身总觉着自己个儿最强。”
不过薛老夫人想起除夕那顿年夜饭,还有在“时鲜”吃的那两顿饭。
有一说一,味道真的不同。
菜式是大众的菜式,没有刻意追求食材的昂贵或是技法的复杂,便就这么简简单单的菜式,所有食肆都有的菜式,含钏掌厨出来的,确实不一样。
薛老夫人的笑小了些,乐呵呵地同含钏说,“听你的,等开了春咱好好找两个大师傅,一定叫咱们小含钏吃好喝好。你去好好盯着,怎么定菜式怎么做饭,都一手一脚去教。自个儿若手痒了,做两顿还成,每日这么做,祖母这心疼。”
得嘞。
这是不准她下厨的意思。
含钏眯眼笑了起来。
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今天这顿饭,原先那股子不太对的味道和感觉,没有了。
第二百六十四章 薄脆(下)二更合一
傍晚时分,含钏可算是有时间腾出手去“时鲜”看一看了。
拐过胡同,“时鲜”门口照旧排了一列人,有些个相熟的食客见着含钏,抬手打招呼,“三两日不见您,问店里伙计也打哈哈,连带着那位胖小二也没在。咱爷几个便猜您多半是玩儿去了!”
含钏笑起来,“您可真猜对了!背着家里老的小的,享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