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老夫人来回踱步,口中念念有词。
“姓崔。”含钏笑着适时补上。
薛老夫人忙点点头,“是是,崔小哥手脚麻利,可以留在食肆掌事。灶屋那个鼻挺面白的北疆小哥手艺好,可以提了掌勺的继续做事。那位钟嬷嬷,瞧上去规矩严实,看样子也是大家大户出来的...”
“钟嬷嬷往前也是掖庭的女使,掌着偌大一个浣衣局,是位极能干的人。”含钏顺势接下去。
说起掖庭的生活,薛老夫人眉眼微微收起,看含钏的眼神多了几分怜惜,手握着含钏的手。
小娘子虎口、大拇指腹全是茧子。
手很粗糙,不像是个小姑娘的手,更像是常年做活儿的手。
作为良家子进宫...说到底也是为奴为仆!是干的伺候人的事儿!在宫里伺候人更难,一不留神便被要了命!
薛老夫人眉梢一耷,目光闪现出几分戾气,“将你卖进宫里的人,当被千刀万剐。”
含钏后背生出一身冷汗。
果然...果然是漕帮...什么和蔼可亲、温文和缓都是...骗人的...
漕帮,说白了就是江湖头子的官称,以漕运为业,又称之为船粮帮,大江南北,入帮者颇众,归根究底就是一个秘密结社。至于几辈百年经营,攒了银子要让家族上台面,便向朝堂捐了银子,下了投名状,商变官,匪变良这等子事儿,都是捏着鼻子哄骗眼睛的。
薛老夫人是老漕帮出身了,亲切温和,也只是对她这个孙女罢了。
含钏抖了抖。
在傍晚时分,便见识了漕帮的手段。
曹同知回来得很早,准确的说,是曹醒——一年多,含钏可算是知道曹同知的名字,单名一个醒,字以怀。往前曹同知曹同知的唤,小双儿深入骨髓地以为这位相貌俊美、身量颀长的官爷,姓曹,名同知了呢...
曹醒穿着官服,风尘仆仆地回来,一看便是刚下朝的样子,见含钏也坐在堂屋里,不由自主地笑了笑,目光温柔,“妹妹。”
含钏也笑,望向曹醒,“哥哥,您回来了。”
曹醒的笑越发深了,若细看,还能敲出走路的脚步略显雀跃。
饭食是临时上的,曹醒在漕运使司用了餐食,如今回来只是加个餐,面生的丫头上了一小盆温面。
温面,顾名思义,是将细面放在汤里煮,煮熟后捞出沥干盛到碗中。同时用鸡肉和香菇制成浓香卤汁,临吃时,各自用瓢将卤汁浇到面上就可以了。
挺方便的一种吃食。
适合傍晚回家的当家人。
含钏鼻尖嗅了嗅味道,再次微微蹙眉。
曹醒听薛老夫人絮絮叨叨的念叨,一边点头一边吃面。
薛老夫人说的都是近日的安排,“...今儿个就在宅子里住下了,明日再谈另买宅子的事儿。还有许许多多的事儿呢!安排丫鬟、置办衣裳首饰、去京兆府尹或是县衙更变名帖...宅子里的事儿,祖母来办,外头走动的事儿,你务必要精心,提前去官衙打好招呼。”
漕运使司和京兆尹的关系,一向蛮好的。
曹醒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笑着应,“好好好,祖母的交待,孙儿赴汤蹈火务必办好。”
薛老夫人“啐”了一声,“可不是为我办的,是为了你自个儿妹子呢!”
曹醒呵呵笑起来,脸上的笑意止都止不住,说着话儿呢,众人脸上还挂着笑,曹醒拍了拍手,便有两个身强力壮的壮士压着两个戴着麻布头套、穿着细绫棉鞋的一男一女进了内堂。
壮士脚朝下一蹬,那两人“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含钏肩头一耸,有些被吓到。
曹醒轻声连道,“妹妹莫怕,从今往后,再无人可伤你。”
手侧在耳旁拍了拍,壮士将那两人的头套一把摘下!
含钏倒吸一口气。
这是...
第二百五十八章 小红头(上)
是一男一女,四十出头的陌生人,被白布篓子塞着嘴,嘤嘤呜呜,目光闪烁,尽是惊惧。
含钏蹙了蹙眉,弯了弯腰,视线与这二人平齐。
有些熟悉。
眉目间有些眼熟。
含钏眯眼想了一会儿,却始终想不出来,转头看了看曹醒。
曹醒脸上挂着笑,身形从容地向后一靠,手搭在椅背上,轻声道,“...十年前,山东寿光,是不是这两个人将你卖进宫的?”
含钏有些愣,再仔细瞅了瞅——男的吊梢眼、大宽嘴,女的高颧骨、嘴巴往下咧...确实长得就不是什么好人相,可含钏实在不记得了,一眯眼一睁眼就身在驶向京城的板车上,就像案板上待宰的猪羊..
含钏迟疑着摇摇头,“...记不得了,进宫以前的事儿什么也记不得。曾经去内务府打通关系查了查来处,只可惜卖掉我的那个人许是不会写字,鬼画桃符的签了个名儿,什么东西也瞧不出来。”
曹醒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本泛旧的名册翻开一页,递到含钏身前指了一行字,“可是这一栏?”
含钏接过,有些惊愕。
曹醒把内务府的名册都拿回来了?内务府的东西,能拿回家?
含钏压住错愕,顺着曹醒的目光看过去。
是那一行。
绕了两个圈圈,胡乱画了两笔。
曹醒面上始终挂着笑意,看向薛老夫人,“昨天夜里托人去内务府查了查含钏入宫时的名册,再顺藤摸瓜摸到了山东,跑死了两匹马,今儿一早山东那边的漕运传了消息过来,这两人果然是将含钏卖到宫里的贩子,原是寿光村上务农的庄稼人,后来拿着卖了含钏的银钱又买房又置地,吃得起肉、穿得起细绫罗,日子过得很是不错。”
曹醒顿了顿,“去年十一月腊月的时候,有人去村头打听过这两人和含钏的关系,这两口子倒是警醒,立刻变卖了家产,收拾起细软连夜赶赴河北涿州投奔远嫁的姨妹。”
紧跟着冷笑一声,“多半是害怕东窗事发,急急忙忙举家搬迁了——这不,曹家的人在涿州房山县一处村子里堵到了这家人。”
所以,曹家在一天一夜的时间,找到了贩卖她的那家人,再从涿州将这两人提到了北京。
涿州离京城不算远,若是驾马,早上出发,夜里便能到...
如今不就是夜里吗?
这是一点儿没耽误啊。
含钏被曹家,不对,漕帮的能力惊了一惊。
便是徐慨也需迂回作战,拜托山东布政使司派人一探究竟,动作...绝对不会如此迅猛。
那两人听明白了,脸刹那间变得煞白——这是十几年前犯下的贼事,现如今那小娘子的家里人来寻仇了!
大咧嘴女的跪着直直朝后退,却被身后堵门的壮士一顶,摔了个头挨地。
男的梗着脖子满脸通红,呜呜直出声,似乎是要解释什么!
曹醒修长的食指一抬,壮士横跨两步将男人嘴里的白布条一把扯了出来。
“饶命!饶命啊!”男人扯开嗓门求救,双手被缚于身后,只能使劲儿蹬膝盖,借着膝盖头子的劲儿朝曹醒那处磨,“俺知道你说的哪桩事儿了!十年前是吧!?俺们村头林子里的坟包上倒了满头满身都是血的小姑娘!四五岁的模样!头被人开了瓢,眼看着出气多近气少了!俺们...俺们...”
男人眼珠子滴溜溜转,扯着嗓子叫,“若不是俺们两口儿,恁家闺女儿一早死了!要不被野狼叼走,要不谁也管不着,出血都得出死她!是俺们两口儿把恁家姑娘背回了家,又采草药糊住头上那伤口的,恁们得谢谢俺!”
曹醒敛眸笑了笑,再一抬头,目光里带了几分狠戾。
男人身后的壮士一把将那人的头死死地摁在了地上!
男人的脸被挤得五官都皱在了一块儿!
曹醒站起身来,声音清朗,“是,若等我们找上门时,你交还给我们一个健健康康、完完整整的闺女,你后半辈子的房子、银子、女人、威风,我曹家保你荣华富贵一辈子。”曹醒话锋一转,“可惜,你救活了我妹子,转头见内务府征良家子,便将我妹子送到宫墙里头去了。对了,卖了多少银子来着?”
男人一张脸涨得通红,“呜呜”个不停。
曹醒轻笑,“十来两银子吧?你拿着卖我妹子的五两银子,买了房置了地,给两个儿子娶了媳妇儿...这日子过得好不快活。”
含钏深深吸了一口气。
是呀。
为了十来两银子,便将她送进宫里去了...为奴为婢,担惊受怕,日日都为了保住这条命殚精竭虑,从不知轻松与快乐为何物...
这辈子,她逃出来了。
可梦里呢?
含钏别过眼去,轻轻敛下复杂的神容。
见丈夫被强摁在地上直喘粗气,女人疯狂挣扎起来,朝前一扑,说不出话,只能拿头“砰砰砰”撞击地面。
曹醒一个眼神,壮士将女人口中的白布条也扯了出来。
“官爷!官爷
!”女人忙抬头张口,跪爬到曹醒腿间,“无论如何,俺们一家子是救了恁妹子一条命的!当时...当时恁妹子浑身是血,不是遭了贼,就是惹了仇家,恁自个儿想想,乡坝间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谁敢去管!只有俺们管了呀!虽说是把恁妹子卖进宫里了...”女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哭求得双眼通红,“可好歹留个条命呀!俺是为了那十来两银子,可...可俺想着,就用恁妹子就用这十来两银子回报回报俺们家的救命之恩,也是说得过去的啊!”
因为他们救了她,所以他们可以将她卖出去。
乍一听,是有些道理的。
曹醒笑得愈发温和,反问,“十来两银子,回报你们的救命之恩?嗯?那我妹子身上挂着的玉吊坠、手腕上的金镯子、贴身放置的白玉臂环呢?
“那些东西呢!你们吞下了这么多东西,还不够回报救命之恩吗?还需要将我妹子卖出去,只有将她榨得一干二净,才算回报了你们的恩情了,是吗?”
第二百五十九章 小红头(中)
两个字,是吗。
声音没有变调,更没有压低或升高。
却无端叫人不寒而栗。
“翻遍我妹子身上的东西,又害怕仇家追到村子里来,连累自家,再一听闻宫里内务府征良家子,便花钱去使了几记猛药让我妹子看上去精神头足一些,把我妹子送进深宫去,既得银子又撇清了干系。便是追杀的人追到你们村头,也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推脱个一干二净。”
“又蠢,又坏,又贪婪。你们这样的人,便不该活在这世上。”
曹醒语声平和地诉说着。
女人被戳穿了真相,瑟缩地向后退了退,惊恐地环视一圈,心里只有慌只有怕,便什么也不剩了。
这人,竟然连他们为了将这小女子塞进宫里,花钱去药铺开了几幅不计后果的猛药提气的事儿,都知道!
村里头,若不是穷得叮当响的或是容不下这么个闺女儿的人家,谁愿意把姑娘往宫里送?
还不如送到村里的富户,或是县城里的乡绅家里头做丫鬟——还能每月拿上点银子,送进宫里去,那可就是一锤子买卖,拿了钱走人,这姑娘跟你家就没啥关系了!
内务府征不到人,也急。
对于什么身帖、来历,啥啥都放得宽了点儿。
又看那丫头虽神情憔悴,病恹恹的,却唇红齿白,五官样貌都是个好胚子,前来征收的官爷这才点了头,收了人!
把那小丫头送走后,他们这一家子的心才放回原处——哪个正经人家的姑娘被砍得满头是血,倒在荒郊野岭呀?多半是遇上了仇家,要不就是遇上匪类了!这要是找上门来,他们一家还有得活?
还是她男人有见识,咬着牙红着眼,直说,“刀刃上舔血才有名堂赚!老实干事,喝西北风去吧!”
这不,剐了这小丫头,他们一家子富裕了小半辈子,有房有田有地,儿子媳妇儿孙儿满堂。
只是上两月村子里有人来盘问,还给她和她男人上了刑,她没受住吐了实话,官府上的人倒是也没再为难,便将他们放出来了,只是他们怕得直哆嗦,既怕那丫头的家人来寻人,又怕那丫头的仇家来打探,索性连夜收拾了包裹,携家带口奔赴河北涿州妹妹家。
谁料得到,这竟是羊入虎口!
今儿一早,她和她男人就被麻布袋子蒙了头,拖上了马车,只要他们敢张口说话,朝着后脑勺就是一闷棒!
女人后脑勺还在疼,肩膀往里夹,瑟瑟发抖,绿豆大的眼睛来回转悠,一抬头却见那笑面郎君身边坐着的那个始终没有开口的姑娘...
是她吧?!
女人如同看到了救命稻草,胸腔扑地,转头跪倒在含钏脚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谄笑,“姑娘姑娘!您还记得俺吗?当时你头破血流的,是阿婶帮你止的血、熬的药,阿婶两天没睡就为了照顾您啊...阿婶没见识,阿婶见钱眼开,阿婶不该把你卖进宫里!阿婶错了,您饶阿婶一条命吧!阿婶和你叔叔给您当牛做马,一辈子,哦不!几辈子!几辈子都成!”
含钏垂了垂眼眸,轻轻抿唇,神色有些复杂。
太难定义这两个人的行为了,确实救了她一命,也确确实实将她险些推向万劫不复的境地。
曹醒说得很对,这两口儿,又蠢又坏又贪婪。
若不是看到她身上的穿戴,又怎么会将她背回家?若不是害怕后顾之忧,又怎么会将她卖进宫里?
“救命之恩,自会报答。我可保你的儿孙平安无虞,衣食无忧。”含钏缓缓抬起眼,冷静地看向那妇人,“只是你救了我,也没有任何将我买卖的权利。既我的家人找上了你,你们也因我身上的穿戴与卖出的银两过了这么些年的好日头,世间诸事讲究因果循环,如今也到了你们偿还的时候了。”
曹醒看向含钏的眼神里有不加掩饰的欣慰,转头一见那两口儿,一想到这两人将幼小含钏的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儿,只为找到值钱货,他便满腔的杀意,沉声吩咐,“带下去吧,将这夫妇二人...”
曹醒手刀朝下,随意做了个下砍的手势。
壮士领命而去。
那二人呼天抢地的救命,早已消散在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