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五章 温面(上)
一顿饭,含钏吃得有些郑重。
毕竟,两个老太太,眉目含笑、一脸宠溺地看着吃早饭...
换谁,也吃得食不知味...
吃完早膳,含钏与薛老夫人一道进了素日来大门紧闭的曹府。
果如小双儿所说,虽是一墙之隔,可“时鲜”,哪怕再上了一个档次的“时甜”,两个加在一起都不够给曹府当下酒菜的!
是真的湖。
是,湖。
那种碧波荡漾,风一吹一池春水皱的湖,那种湖畔垂柳翩翩然的湖,那种可泛舟游湖的那种湖...以前秦王府都没有,好似只有端王府里有一个小小的湖,皇宫里有一处太液池,其他的京城的宅邸,含钏没听说过谁家里是有湖的。
曹家的回廊就环绕着这方湖水修筑而成,青瓦红柱,回廊间还是江淮的布局,开了一间间圆圆的小小的开窗,开窗前摆放了一小盆修理得极好的绿植盆栽,或是矮子松,或是赤榕、或是罗汉松,看上去就像回到了苏州园林,回到了梦里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姑苏城。
偶有三人成列的婢女低眉顺目地从廊间穿过,婢女们统一穿着湘色对襟袄褂,下面是玉色裙子,腰间系着一条竹青的丝绦,许都是从江淮带过来的家生子,瞧上去一个一个面白肤软,穿梭在园林绿意之中,就像一副精妙的工笔画。
薛老夫人牵着含钏走在回廊间。
过往的婢女让出三步,低声问安。
是个很有规矩的人家。
含钏抬了抬头,余光瞥见薛老夫人身边伺候的一等婢女与打扮利索的婆子,也是一副目不斜视、端严肃穆的模样。
薛老夫人...应当是位治家甚严,又大权在握的后院当家人。
含钏想起曹同知说他还未成亲,至于未成亲的理由说来话长,便不由自主地垂了垂眸。
宅子太大了。
穿过湖,是第一进的院落,应当是外院,正当中挂着“存思堂”三个大字牌匾,中间放着两尊太师椅,下首依次摆放了六张靠椅。
薛老夫人轻声道,“往前,你哥哥还没入京入仕,这座宅子本是我们家买来每年五六月份,进贡御用绸缎时的落脚处,没想过常住,更没想过全家从江淮搬迁过来。”
薛老夫人身边的侍女恭顺地佝腰推开回廊的窄门,恭候来人便利通过。
薛老夫人声音低低的,她老人家不着急的时候,说话慢条斯理的,但中气十足,“去年,咱们家捐了十万两银子给朝廷疏通河道、修理水路,圣人一纸文书将你哥哥调任到京畿漕运使司,一下封便是个四品官。没办法,立刻在京城找宅子有些来不及,只能将就着这宅子住下。”薛老夫人语气里带了些许嫌弃与委屈,“这宅子太小,伸个懒腰都伸不出来。说是四进四出,可所有房间加起来满打满算只有五个院落二十三间,下人住的后罩房只有四十来间...”
这段话,东西太多了。
含钏被震慑得说不出话。
捐十万两白银,给朝堂修河道...这是什么概念?
大魏朝之前的大燕,被鞑子破城的时候,国库里只有不到五万两白银。
曹家随手甩了十万两银子给朝廷修河道...圣人回赠了一个京畿漕运使司的四品官...
这波生意,有点亏啊?
含钏记忆中,圣人圆圆脸、风姿俊朗,于女人上多情了些,可总的来说还算公平正义,怎么能如此欺负曹家!
含钏颇为不忿。
再听薛老夫人的后话,含钏有点木讷地转了转头,看了看那一望无际的湖水,不知从何接起,脑子里莫名想起梦里徐慨哄她睡觉时告诉她的神话故事——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
或许,在这儿,只有,鲲鹏伸懒腰有些费劲儿吧...
薛老夫人牵着含钏的手,一路念叨,“...咱们先住下吧。你哥哥是个能干的,既能攒家业,又能做实业,还能走仕途——先头考了试,是中了举人的,只是被漕运码头与家里的生意拖住了手脚,否则也不用圣人下旨封荫...等你哥哥立稳了脚跟,咱们在凤鸣胡同去买个宅子,至少要大一倍才行,大一倍都不一定能住下,再去香山上置一处别业,再购置个八百一千亩地,那时候咱们曹家才真正算是在京城扎根儿了。”
凤鸣胡同...
怎么说呢?
铁狮子胡同距离皇城,不过一碗汤的脚程,从白爷爷家里端上一晚上到皇城大门,汤没凉。
凤鸣胡同距离皇城,就是数十个数,十、九、八....三二一,皇城大门到了。
且许多任国舅爷的府邸都在凤鸣胡同,原先这条胡同名叫一筒胡同,后来因出了太多皇后,才改名叫凤鸣胡同。
那地界儿,是不会有钱就买得到的。
没看到秦王爷堂堂龙子凤孙,也还住在东堂子胡同吗?
不过薛老夫人口中的扎根儿,含钏倒是能理解。
时人刻在骨子里的爱买地置业是挥不去的,总得在这儿买两块地,买几处宅子才能真正对这地方产生归属感,否则无论混得再好,也觉得自己不过是位过客罢了。
薛老夫人一边说着规划,一边把含钏往内院带。
说实话,含钏已经找不到路了。
七绕八绕的,穿过重叠飞扬的檐角,薛老夫人站定在一处重新漆过的院落前,院落上挂着个牌匾“木萝轩”。
薛老夫人抬头看那块匾,神情变得很温柔,抿唇笑了笑对含钏道,“你母亲生前最喜欢的便是木萝花,盛开时红得像火一样,层层叠叠地重在一起,你母亲说像好几十层口脂纸扎成的花儿,高高地坠在枝头上,看上去特别有趣。”
含钏伸手握住薛老夫人的手。
薛老夫人展眉释然笑道,“不说这些了。你母亲与父亲的牌位就设在木萝轩的后面,咱们先去烧香再进去看宅子,好吗?”
含钏重重点了点头,绕过院落,一个小小的小祠堂出现在眼前。
祠堂里最跟前,放着两个牌位。
一个写着“曹十月”,一个写着“贺华生”。
第二百五十六章 温面(中)
不知为何,含钏看到这两个牌位,心头大恸。
牌位前,一只蒲团布面磨起了球团,颜色泛旧。
薛老夫人神色悲伤,“你哥哥每每有心事时,就愿意来小祠堂跪着,既不说话也不抬头...”薛老夫人推了含钏一把,“去给你爹娘烧柱香吧。”
含钏身形下意识向前倾,双膝跪地,身旁的婆子递上三炷香。
含钏郑重地磕头上香,一抬头看到昏暗油灯下立在最前面的那两个牌位,是用上好的木头、上好的漆由上好的匠人制成的,牌位有些年岁了,看得出是常常被擦拭的。
含钏跪在蒲团上轻轻抿了抿唇,好似透过这两方轻飘飘的木牌看到了想象中的父母。
含钏歪了歪头,小祠堂香的味道浓重柔和,嗅着叫人有些伤心也难得平静。
也不知跪了多久,薛老夫人轻轻摸了摸含钏的后脑勺,“起来吧,咱们去瞧瞧你的院子。”
木萝轩葳蕤葱茏,在这正月间都满园子的绿意,三幢檐角飞起的阁楼依次排列,都是坐北朝南的朝向,正堂左右两侧是精致小巧的堂屋。
薛老夫人牵着含钏,“...卧房是这儿,床特意寻了应季千支梅黄花木床板,等到了春天,咱们就换成桃花儿的样式,好看着呢...梳洗上妆的小间光线最好,梳妆台正对着南边,借着光好敷面描眉...这处便是书房...”
嚯!
书房好大一张床榻!
难不成已经知道她一看书便犯困的习性了?
含钏心虚地低了低头。
曹同知这样富贵人家出身的公子哥儿,尚且有这个上进,去考了举人...曹家必定是愿意后代子孙读书、有学问的...
薛老夫人噙着笑意,“你娘亲不爱念书,手上一拿起书便困得不行,往前她的书房里也有支了这么一张大大的床榻。若是看书困了,倒头便睡吧。”
含钏:....
得嘞,这习性纯属遗传。
她应当是曹家的姑娘,没跑了。
转悠完院子,薛老夫人精神充沛地带着含钏又转了转其他的院落——曹家人口少,加上曹同知、薛老夫人,连同隔房的婶娘与堂姐,便没人在这处宅子里住着了。
“...你爷爷只有月娘一个女儿。”
晌午时分,含钏与薛老夫人用过午膳,薛老夫人递给含钏一盏牛乳官燕,再配上几碟做得漂漂亮亮的酥饼糕点,算是晌午茶饮,背对着阳光坐在八仙桌前,声音和缓,同含钏细细说道曹家诸事,“月娘性子强,身为姑娘,却将漕运码头和家里的庶务生意打理得很不错,在男人堆里便也不输底气,是很得用的...得用是得用,脾性却也被我们养得娇,实在不舍得将唯一的姑娘嫁出去,她爹,也就是你爷爷便起了心思招赘。”
薛老夫人抿了抿唇,说起早逝的女儿与女婿,老太太有些不落忍,闷了一会儿才又开了口,“你爹也是苏州人,是位很有名声很和善的读书人,十五岁中了秀才,本想继续读下去,却奈何家中老父一场病,卖了田又卖地,最后应到曹家来作账房,作着作着,你爷爷便觉这后生不错,做主成了这桩亲事。”
果然是入赘的。
否则她怎么姓贺,曹同知姓曹呢?
必定是曹同知是与母亲姓,她随了父亲的姓。
含钏吃了口酥饼糕点,微微蹙了眉。
薛老夫人再道,“虽是入赘,可家里从未拿乔过,总是姑爷姑爷地唤,我与你爷爷也将你爹看作是家中的儿子,供养着他继续读书。既是招了入赘的夫婿,月娘便可顺理成章地接手你爷爷的漕帮,她聪明胆子大,做生意很灵气,将漕帮整治得服服帖帖,甚至接连拿下了京杭运河上官盐、煤矿、军火的贩运。你爹呢,便在家读书,铆足劲头要考举人的。”
含钏轻轻抬头,听得有些痴。
“乾佑十年,十一年前,山东码头出事,四张船只的官盐融进了河里,总计一千斛的盐就这么泡进水里,一点儿波纹都没有。”薛老夫人脸逐渐板了起来,不想回忆这桩往事,却不得不告诉月娘的女儿,她的孙女,“月娘与华生乘船前往山东,你婶娘与你堂姐也挂心在山东处理此事的小叔跟着一道去了,你那时黏人得厉害,月娘一向宠溺你便也将你带在了身边——就是这么一趟,马车翻到山崖,月娘与华生没了气息,你走丢了,你经办此事的小叔公也被砍去一支左手...”
薛老夫人说到最后,越说越快,几乎是话赶话、字咬字。
一千斛的官盐...
十斗为一斛,一斗官盐为一百二十两银子,一千斛官盐便是...
含钏算数太差了,在心里默算了许久,才算清楚。
二十四万两银子!
二十万两银子,就这么打了水漂!
当真是打了水漂...
盐巴融在水里,当真是一个泡儿都不吹的。
这样大的损失,自然是要当家人出面的...
可就是这么一出面,却叫所有人都没了性命。
是仇杀吗!
含钏胸腔剧烈地伏动,抬头看向薛老夫人,等待她说下去。
薛老夫人轻轻眯了眯眼,表情有些痛苦。
不堪回首的往事,香消玉殒的女儿,血淋淋的回忆...
含钏连大气也不敢出,害怕惊扰了这个丧女的老太太。
隔了许久,薛老夫人再睁开眼,双眼十分清明,嘴角微微勾起,拍了拍含钏的手背,语声亲切温和,“...院子和宅子都看完了,香也上了。先住进来吧?‘‘时鲜’是个好宅子,祖母也喜欢,亮堂堂的...可...”薛老夫人语气哽了哽,“可到底不是自己家,离开了这么久,落叶总要归根,曹家的人总归是要住回曹家认祖归宗的...”
薛老夫人话说长了,住了口,抹了把眼角,赶忙将话头挽回来,“祖母不是强求你...看‘时鲜’处处都是巧心思,明白你是用心打理的。
“咱们曹家不似那些个沽名钓誉的清流,如今这世道也不是那些个将女子圈在内宅不出门的辰光,‘时鲜’是你的,自然往后还是你来打理——和搬回来住,不冲突的。”
第二百五十七章 温面(下)
这个含钏是信的。
曹家归根究底还是生意人,不是那些个讲究规矩、要求女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自诩清流大家。巨贾之家与读书人家不同,若太过沉溺于规矩,是没办法开疆扩土,赚大钱的。
含钏垂了垂眸。
信任归信任,可真搬过来?
说实在话,含钏心底里是有些害怕的,虽然有至亲血缘牵绊,下意识里有亲近的渴望,可毕竟中间缺少十几年的相处,突然要朝夕相处,那也有些不容易。
甚至,她不曾了解曹家人的品性。
不对。
曹同知,她是了解的。
在“时鲜”里里外外吃了这么多顿饭,无论何时何地都秉持君子之风,甚至也帮过她许多次...对于曹同知,她一直是欣赏与推崇的,无论是他说话处事的方法,还是整个人带给她的感受,都如春风拂面,好似认识了许久,也没由来地去信任他、亲近他。
如今都能解释了。
一个娘生下的亲兄妹,自然有割不断的关联。
可薛老夫人呢?
薛老夫人挺身而出,在不知道她身份的前提下,直面身世显赫的富康大长公主...无论怎么看,曹家人都是温和、正派且有分寸的。
含钏颤了颤眼睫,张了张口,刚想说话,却闯进了薛老夫人殷切的眼眸与紧锁的眉头——眼前的这个老太太,在十几年前失去了生命中唯一的骨血,花费许多时间与精力、银钱与心思去找到她...如果是曹同知对薛老夫人而言是寄托,那她的意义大约是依赖与救赎。
木萝轩的家具锃亮崭新,窗棂上一层灰都没有,柱子与窗框还透着些许清油的气味——多半是昨儿个连夜收拾、连夜搬过来布置的。
“好。”
含钏鬼使神差地轻轻点头。
薛老夫人一下子欢喜起来,手上拍了拍裙裾上压根就不存在的灰,连道了三声好,“好好好!”赶忙站起身来,“那今儿个就搬吧!家具、被褥都是现成的!我昨儿个便让你婶娘准备好了几个家生子,都同你差不多的年岁,你瞧着好便留下伺候吧!还有‘时鲜’的人手...那个胖丫头是个不错的,忠诚护主。长得白白净净的那个跑堂,姓...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