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钏抱着小袄有些想哭,深吸一口气,快步跑出厅堂,将那件小袄双手奉到薛老夫人手中。
薛老夫人颤颤巍巍地接过,低眼一看,眨眼间便老泪纵横,飞快地翻起袖口,果不其然见到了一个“贺”字,再哆哆嗦嗦地翻开衣襟口,在衣襟里藏了两个字“含钏”...
薛老夫人忍不了了,如同所有气力都用尽了一般,倚靠在曹同知身侧,哭着向下滑落,一面哭,一面将手努力伸向含钏,“好孩子...好孩子...祖母的好孩子...”
曹同知竭力克制,可眼角的泪花却怎么藏也藏不住,抬头看含钏,目光隐忍却怜惜,“阿钏...你...你是我的妹妹...”
含钏也想哭。
可她不明白。
脑子里一片空白,鼻尖的气息好似贫瘠稀薄了起来,须得努力又努力地深深吸气,才能给自己喘息的机会。
怎么就是祖母,又是妹妹了...
她或许不是那对将她卖进掖庭夫妇的亲生女儿,可她确实是在山东寿光入的宫,这一点是不会错的。
曹家是天下漕运码头的掌舵人,世世代代均在江淮经营,曹家的后嗣又怎么会头破血流地出现在山东寿光的一个小山村里?
并且,她姓贺,不姓曹。
那...祖母...这声祖母又从何而来...
含钏眼泪不自觉地向下流淌,却木木呆呆地站在原处,手脚冰凉,脚后跟像扎在地面了似的,一双腿又软又重,无论如何也迈不起来。
冰冰凉凉的眼泪从脸颊滑落。
含钏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只想哭,哭得泪眼婆娑,哭得目光迷离,好像要将这么多年、这么多的苦头,这么多的思念与悔恨,全都化作泪水,淌到再也看不见的地方。
第二百五十三章 珍珠圆子(中)
偌大的厅堂,随着更漏簌簌向下落,夜色越来越粘稠,人渐渐散去。
小双儿探头朝含钏处看去,那间雅舍始终没动静,既没声音,也没上菜的传唤,隐隐约约透过竹栅栏的缝隙,看到三个人影站得好好的,不见笑也不见说话。
小双儿担忧地看向钟嬷嬷。
钟嬷嬷也担心,头探出柜台细看了看,没听见争吵声,却隐约看到小含钏脸上挂着泪珠儿。
小双儿想过去瞧瞧,钟嬷嬷却将她一把摁住,轻声道,“许是在说事儿吧?含钏没叫,咱们贸贸然过去反倒不好。”
小双儿想了想,轻轻点了点头。
雅舍内,事儿是没说的,三个人都很沉默,沉默地哭泣。
薛老夫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手捂着胸口,一手紧紧牵住含钏。
手劲很大,老人家的手很大,一把将含钏的手拢在了手掌心。
曹同知看着含钏,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笑,两眼弯弯,被泪光洗涤后的眼眸明亮得惊人,隔了许久方轻声喟叹一声,“...我们找了你,十年...不过,如今已是翻过了新年,我们已经找了你十一年了。”
曹同知声音低低的,“从江淮找到山西,从山西找到山东,能找的地方我们都找过了...”曹同知嘴角的弧度变大了,有些哭笑,“谁也不知道,你竟然进宫了,高高一堵宫墙相隔,便是插上了翅膀,咱们也没办法找到你。”
含钏不明白。
她是被拐子拐走了吗?
可为什么...
为什么拐子不将她卖给更出得起的地方,或是挣一笔彩礼钱,将她卖给别人做童养媳?
偏偏将她卖进宫里?
还有...
她与曹同知,是兄妹吗?
亲兄妹,还是表兄妹?
若只是表兄妹,曹同知如此自持内敛之人,又怎会失态痛哭?薛老夫人又怎会自称祖母?
可若是亲兄妹,为何她姓贺,哥哥姓曹?
还有...天下漕帮家的姑娘,怎么会头破血流地被拐子从江淮拐到千里之外的山东?
太多太多的疑惑。
太多太多的问题。
含钏张了张口,有千百个问题想问,一开口却是如同猫叫的细声,“我...我...会不会弄错了...”
会不会弄错了...
太多的不合理...
如果当真弄错了,就让这个梦早点醒好不好?
不要等到她沉溺其中之后,才将梦中的泡沫狠心戳破?
薛老夫人老泪纵横,哭着摆手,哭得已经没有了气力,一边摇头,一边轻声哭道,“不会的,不会的。怎么会弄错呢...这件袄子上‘含钏’两个字是我亲手缝上去的,那时候你才刚满五岁,吵着闹着要和月娘、华生出门,月娘一惯行事低调,便是出远门也只要了一辆马车随行...你的衣裳、月娘的衣裳还有欢娘与你表姐亭姐儿的衣裳全都放在一起...亭洁儿个性强,我怕她扭住你的衣裳不放,便将你所有的小袄都缝上了你的名字...这...这怎么可能错呢!
“今日我看你,便有几分熟悉...”薛老夫人哭着重新站起身来,“如今细看,你的眼睛便如同你的母亲,细长上挑...嘴边的梨涡又同你哥哥一模一样...我当真是瞎了眼的老太婆,上次见你,竟丝毫未有察觉...”
薛老夫人说着,伸手环抱住含钏。
哭声撕心裂肺。
冬天的衣裳很厚,照理说泪水无法浸湿厚厚的袄子。
可含钏依旧感到肩头的灼热。
“我的儿...我的月娘啊...你和华生若还在世...若还在世...你睁开眼看看啊!母亲找到你的骨血了!母亲终于找到你的骨血了!”薛老夫人的声音太悲恸了,低沉而喑哑,其间饱含了十几年的痛楚与压抑。
含钏刚刚止住的泪,瞬时又簌簌落下。
所以,父母亲是不在了吗?
含钏泪眼婆娑地环抱住薛老夫人,张了张口轻声道,“祖母...”
薛老夫人眼泪涟涟地点头,“诶诶诶!”将含钏抱得紧紧的,抱了许久许久才舍得放手,抽泣着一把扯过曹同知,目光灼灼,“这是你兄长,是你的亲哥哥...”
含钏哭着哭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隔壁邻里,住了一年。
来吃过无数顿饭,说过无数句话,竟然是亲哥哥?
含钏一边哭一边笑,“哥哥...”
曹同知仰着头,重重应了个声,“唉!”
偌大的厅堂,食客早已散光。
薛老夫人兴奋地时而坐下,时而站起身,时而搂一搂含钏,时而拍一拍曹同知的肩,说话有些语无伦次,“...要先回江淮一趟,去你爹娘坟前上柱香,磕个头,叫他们好好看看...不不不,得先搬家,认祖归宗,要搬到我身边来...不不不!还是先回江淮,拜祠堂跪爹娘,才是大事!”
薛老夫人拍了拍大腿,腿脚利落地冲出雅舍,也不知去唤谁了,口中振振有词,“阿绫,去!把府上东厢房收拾出来!快去!”
含钏哭得眼睛肿肿的,一边流泪一边笑着,坐在杌凳上。
曹同知手足无措地坐在含钏对面,轻咳一声,方道,“咱们爹娘,过世了。”
含钏低低垂首,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一颗一颗顺着向下砸。
猜到的。
先前薛老夫人的话里,带了三分。
“也是在山东寿光过世了,就是你失踪的那一次。”曹同知语声晦涩,眉目间有抹不开的郁气,“爹娘自江淮出门,向通州去,因路上有事,便选了走陆路,谁曾料到马车受了惊,翻下了山坡...后来曹家一路追寻过去,在寿光一座不知名的山下发现了爹娘的尸首,同行的婶娘与堂妹因病在驿站休养逃过一劫,你...你也跟他们一块儿的,可在山下未曾发现你的身影。祖母使出了成千上万的银子去找寻你,可始终无果。”
含钏张了张口,又闷了闷。
曹同知再一抬眸,看眼前这个俏生生白净净的小姑娘,有些像在做梦,苦笑着摇摇头,“我先头只觉你亲切...却从没想过你就是我失踪了十来年的亲妹妹...”
含钏也苦笑。
这谁能想得到?
第二百五十四章 珍珠圆子(下)
这...这谁想得到啊!
更深露重,正月的风比腊月更凉一些,雪停了,只剩下化雪时的寒气。
正房点着三盏油灯,拿特意做花的油纸灯罩罩住,透出来的光显出几分浑噩与迷茫。
含钏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罩在床榻上朱褐色粗麻床罩,脑子里空空的,什么想法、什么感受全都是空白一片,眼睛红红肿肿、干干涩涩,许是刚刚哭多了,眨一眨眼,眼仁和眼皮都疼得厉害。风吹打在窗棂上,饶是将窗棂栓子摁下来锁住,也能清晰地听见风将木框与砖墙吹得“哐哐”敲打的沉闷的声音。
含钏翻了身,压住了左边的胸膛。
一颗心在胸腔中“砰砰砰”发出声音。
含钏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薛老夫人与曹同知一直在食肆待到子时,薛老夫人很着急,急着让小双儿去给含钏收拾东西,今儿个就连夜搬到曹家去,曹同知脑子灵醒着的,劝着说,“...夜里太晚了,左邻右舍都睡了,要不然待后几日我请个沐休,趁着白天,咱们再搬?”
是这个道理。
薛老夫人牵着她的手,直哭,哭到眼睛都蒙住了,含钏才将二人送回隔壁的府邸。
回到食肆,拿凉水净了把脸,换了身衣裳,与钟嬷嬷说了一会子话,这才躺下。
越躺下,脑子越清醒。
刚入宫,在掖庭外院学规矩,嬷嬷手特别狠,学错了规矩亦或是说错了话,一个板子不留一丝情面地敲下来...白爷爷用一大根宣威火腿将她换到膳房后,三九天手沁冰水里切豆腐,三伏天守在挂炉旁等烤鸭,白爷爷不兴体罚,他老人家玩的是语言攻击,骂得她分不清东西南北...梦里的情形她不愿意再想,只能将深入骨髓的痛藏到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看不到的地方。
她总以为把她发卖给内务府的那对夫妇就是她的爹娘。
怨过、恨过、想念过。
可后来徐慨说,那对夫妇并不是,她甚至有可能不是那个村子的人。
她便不止一次地想过,她的父母、她的亲人、生下她的人是什么样子?是因为什么缘故,让她一个人独自面对如此困苦的人生?又是什么原因,让她在机缘巧合之下过上了这样的生活?如果她如同其他人一样,在父母膝下长大,她是不是会有截然不同的生活与境遇?
薛老夫人说,她是曹家的人。
曹同知说,她是他的妹妹...
含钏用被子紧紧蒙住脑袋,窒息的感觉让人清醒,含钏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床,将那件小袄翻了出来,送到油灯下仔细查看,这衣裳是她的,没错,衣襟口子还有几滴早就褪色、变成黄褐色的血滴,她穿着这件衣裳进的宫...这一点是不会错的...所有入了宫的东西,全都登记在册,这是无论如何也错不了的。
甚至,曹同知嘴角的梨涡...
含钏抿嘴笑了笑,伸出手摸上嘴边。
是了,她一笑,嘴边也有梨涡。
浅浅两只,就像水面上的漩涡。
还有眼睛。
她的眼睛细长上挑,眼仁却又大又圆。
阿蝉说,她眯眼笑的时候,有点像只乖乖巧巧的小狐狸。
今儿个,她仔细看过曹同知的眼睛,也是这个样子的。
只是曹同知身上温润和睦的气息太重,冲淡了细长上挑眼眸带来的妖娆与媚气,不仔细看,很难穿透这个人风度翩翩的浊世贵公子气质,看到这双与众不同的大大的丹凤眼。
应该没错。
打更的又敲了一遍。
也不知是几时了。
含钏眯了眯眼,手紧紧攥住被子角,不知何时方昏昏沉沉地睡去,梦里也没闲着,一会儿梦见掖庭那道狭长四方的天,一会儿梦到张氏狰狞苍老的脸,再睁眼时,太阳光从窗棂的缝隙直射进里屋,张扬明亮。
快到晌午了!
含钏一个翻身爬了起来,套了衣裳,随手将发髻挽了纂儿,刚出院落,便听见前边的厅堂里言笑晏晏的,既有钟嬷嬷的声音,也有薛老夫人神采奕奕的声音。
含钏刚探了个头出去,便被薛老夫人一把捉住。
“钏儿!”薛老夫人笑着冲含钏招招手,全然看不出昨儿个这老太太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呢....
睡了一觉,老太太精神头倒是顶好,发髻梳得油光锃亮、一丝不苟,穿了件喜气洋洋的褚色百子争春夹袄,耳垂上坠了同上回那支钗子差不多大小颜色的祖母绿耳坠,抿了一层薄薄的口脂,瞧上去容光满面、精神焕发的,“快过来!便想着由你睡,没让人去里屋叫你...”
含钏走过去,薛老夫人一把将小娘子拉到自己身边,“睡得好不好?惯不惯?北京城哪里都是好的,地方贵重、贵人良多,可就一点不好——这天儿太凉了,烧起地龙又觉得燥。咱们江淮一带,夏凉冬暖,各家各户升起的炊烟、门前的流水、澄澈的青石砖...是别样的一番风景。”
含钏有些想笑。
她都在京城睡了十几年了!
钟嬷嬷乐呵呵地,看含钏的眼神有欣慰也有不舍,“你祖母天没亮就过来了,在厅堂里坐了快两个时辰,我让小双儿去叫你,你祖母怕吵着你了,愣是自个儿硬生生地等。”
钟嬷嬷有些感慨,“...你这丫头,苦了小半辈子,终是等到自己家人了。”
薛老夫人听了这话,又有些想哭,拿帕子掩了掩眼角,目光温和地看向含钏,“今日去看看家里吧?左右都是隔壁,家里也能住,‘时鲜’也能住。我昨儿个让人将东厢都收拾出来了,摆了床、梳妆台、桌子凳子,让人连夜置办了衣裳、饰品,你且去看看吧。你爹娘的牌位,我也随身带着的,就设在后院的小祠堂里,去点柱香,好好敬告他们。”
老人家语气殷切...
是在与她打商量呢。
含钏眼眶有些发热,轻轻点了点头。
看含钏点了头,薛老夫人止不住的高兴,脸上笑意盈盈地一直扬着喜气,突然想起什么,“...还没用早膳!”侧身吩咐身边的丫头,“去灶屋将热好的珍珠圆子、鱼糕片、肉糜粥都端出来吧。”
转过头又同含钏道,“都是咱们江淮的菜式,你尝尝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