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钏“哎呀”一声,又解释了好半天,见小双儿还是一脸幽怨,含钏双手一摊,终于说出了渣男必备的那句话——
“那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小双儿抿了抿嘴,权衡了一下利弊,隔了一会儿,才喝了口热茶,委委屈屈回答,“那好吧...”
不得不说,当渣男的感觉,棒极了。
.....
到了一月中,从福建运发回来的船只靠岸,崔二与拉提雇了五辆板车,从小肃处调用了两个身强体壮的侍卫去通州拖拉货物,曹同知怕漕运码头为难,特意寻了个沐休日跟着一块儿去。一群男人赶路便利,一来一回不过一天的光景。
含钏守在胡同口接货,看着一辆接着一辆的板车运进东堂子胡同,不由咂舌。
板车满满当当全装着货,高高地耸得比小山还高!
一溜儿运进来,崔二压阵手里拿着一张清单,递到含钏手上,“...在码头上粗略核对了一趟,大致对得上,出航前,您给了船老大三百两银子,因曹同知的关系,所有钞关的银子都没给,略节省下三十两余银子,水路的赋税也是按十中有一来收取的,约莫节省了二十两余银子。一满船货物的银钱已结给了蒋家,加上赋税、船工劳工、船上吃喝,总计付出二百四十八两。”
二百四十八两,运回来了五只板车的货。
这...
这就是倒爷赚钱的诀窍!?
不过这其中有曹同知的功劳,毕竟各个口岸“钞关”节省下的银子,也不是个小数目...
若没有曹家的面子,这艘小小货船也不能跟在大船队后面风平浪静地驶航...
含钏对着清单挨个儿清点,“干鲍、海参、鱼胶、干贝、笋干...”再上手摸了摸,点了点头,货是好货,特别是干货,摸上去不沾手也不润,说明货真价实,水分脱得非常干净。
板车后面,是玉树兰芝的曹同知。
翩翩浊世贵公子背着手,跟在板车后进了内院,深吸一口气,同含钏说笑,“...如今您这院子,嗅上去,就像刮过一股味道浓重的海风。”
含钏也笑起来。
这比喻是恰当的。
慢慢一院子的海货干货,封存在牛皮纸里,看上去有些壮观,散发出的味道也很有海的气息。
一闻上去就很好吃的样子。
含钏拱拱手,“还得多谢您!”
曹同知笑了笑,明朗疏阔的眉眼就算立在一众海参、淡菜里,也显得很出众。
曹同知乐呵呵道,“您食肆生意越做越大,前些时候,某出门一看,哟!怎么右边是‘时鲜’,左边是‘时甜’,曹家府邸便在两家食肆里夹缝生存...”
含钏抿嘴笑起来,“您放心,‘时甜’下午打烊,‘时鲜’打烊时辰也早,必定不影响您府上的休息。”
曹同知笑起来,连忙摆手,“可不是这意思!我家祖母在您这儿吃过一餐后,对您和这食肆赞不绝口。
“某便想着,照您这开疆扩土的速度,没多久就该收购曹府,脚踢秦王府,到时候这一溜东堂子胡同全跟您姓,姓贺了!”
第二百五十一章 佛跳墙
这就过奖了,过奖了。
担不上,担不上...
含钏不好意思地摆摆手。
开玩笑,曹家那个宅子,庭院里可是有湖的!
没有二三千两,能拿下来?
她上哪儿去偷二三千两银子...
还有秦王府。
通过和亲的方法,合理并购倒是可行...
不过,曹同知说起那位挺身而出帮了她的老夫人,含钏看了看满院子摞成小山的海货,笑着邀请,“...说起您祖母,上次的事儿还没好好谢谢她老人家。上回夜里太晚了,后日看您有空没,若您有空,邀您与薛老夫人来‘时鲜’吃一吃新菜,您看成吗?”
含钏想了想曹同知的年岁,又添了一句,“也邀您府上的女眷一同前往。”
既然薛老夫人都从江淮来了,那曹同知家中的妻室也必定一并来了的?
曹同知都多大年纪了,应当早有妻室了吧?
曹同知想了想,一口应下,“后日能行。”又笑了笑,“就某与祖母两个人,家中再无女眷了。”
哎哟。
刚那话儿可没说好。
含钏蹙了蹙眉。
这年岁都还没娶亲的,要么是自个儿有问题,要么是家里有问题,要么是天老爷让你有问题...否则早该急了!
无论哪里有问题,刚自个儿那话说得有戳人伤疤之嫌...
含钏想张口补救,却被曹同知一眼戳穿,“您什么意思,某心里明白的!”
曹同知笑得豁然,“故事很长,一两句话说不完,若哪日有空,某坐下来与您好好说。”
这倒也不必...
毕竟是人家的家事。
含钏抿嘴笑起来,岔开了话题,“那便后日恭候您大驾光临了!”
曹同知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再看这一院子的好东西,颇有些心动,“闽菜不好摆弄,尤其是海味,很是验校功力...便静候您的大餐了。”
为啥定后日?
因为发各类海货干货,至少需要十二个时辰。
东西一来,含钏马不停蹄地择取出上品,取了鱼翅、鱼唇、淡鲍鱼、刺参、鱼肚沸水微火炖煮小半个时辰后,挨个儿洗去沙粒,再照顾着灶台,文火慢煮三个时辰,捞出后用清水浸泡六个时辰,最后再将耐煮有独特气味的干货选出来放上葱姜蒸上一个时辰。
这道菜,是道大菜。
更是道,很贵的菜。
光是食材,不论耗时耗功,这道菜都是无论在哪里都能撑场子的硬菜。
所有所需食材都处理待用时,已是宴请当天早上了,含钏忙忙碌碌地另发好金笋丝、剁蓉鸡脯肉已作鸡蓉金笋丝,又杀了只嫩母鸡作烘淡糟鸡,另备下罗汉钱、椒盐排骨、提菜虾排这些个福建东南名菜,最后备下燕丸作为宴席收衬的主食。
打主力的,自然是桌席正中间的那盅佛跳墙。
待天色渐黑下来,含钏开始烧锅,放入猪油、鸡块、鸭块、肚块、鸡胗、猪蹄尖、羊肘等用沸水汆过,已净去血水的食材,在依次加入鲍鱼、豆油、葱、姜、茴香、桂皮和绍酒,加盖煮后撤去香料。鱼翅中加入火腿、干贝,用竹篦夹好,并用麻线扎紧,装入坛口,坛口用干荷叶盖住,上压一小碗,防止走味。
微火煨一个时辰后,将花冬菇、笋、刺身、鱼唇、萝卜球、鸡蛋、鱼肚下锅,加鸡高汤、粗盐调匀,留了崔二专程看火——别的不说,论心细踏实,在食肆里,崔二要排第二,便无人敢排第一。
含钏特意留了一桌与厅堂隔开的雅舍。
天渐渐黑下来,曹同知与薛老夫人一并入内,含钏将灶屋安顿好,专门换了身新制的、衣柜里难得拿得出台面的绸缎袄子,另用芙蓉粉敷了面,再用烧焦了的小木棒子描了眉毛,抿了抿粉粉的口脂,着意装扮了一番,算是对来客的尊重——总不能跟平时一样,穿件沾油渍的灰黑二色衣裳,素面朝天,头发丝儿还带有油烟味去待客吧!
含钏一看。
薛老夫人也着意装扮了一番。
老人家穿了件福文万字不断头的袄子,眉描得长长弯弯的,头面也另择了一套看上去更华丽的赤金宝石来戴。
来客郑重,宴客的主人家自然很高兴。
含钏迎上去,亲给薛老夫人拖拉了椅凳,亲亲热热地招呼,“您今儿个瞧上去气色真好!”
薛老夫人笑着看向含钏,待看清了,微微一愣神,被话儿打断后回了心神,“贺掌柜今日看上去也颇有气韵。”又笑道,“你平日素面朝天也有气韵,只是韵味不同,今儿个看上去像一位出身大家的闺秀。”
含钏笑起来,“原就以为曹大人会说话,如今一看,原是家学渊博,您教导得好!”
三人都笑起来。
先上凉菜,再上热菜与主菜。
一大盅佛跳墙被端上正中央,含钏起身为两人布菜,一人先舀一小碗,小小一碗里有鱼翅、鲍鱼、鱼胶、干贝,都是好货。
含钏笑道,“佛跳墙是东南沿海的首席名菜,其味之香浓,意味便是佛爷闻到这种香味也会跳过墙来吃吃看。”双手奉到薛老夫人跟前,“上次时辰太晚了,怕您等急,只做了些小点心,这回的菜式虽也不甚出众,却也能表儿的谢意与感恩。”
薛老夫人端过来,小口吃了。
入口那股浓郁的粘稠的香气,像是在嘴里蒙上一层如梦似幻的布纱,萦绕口齿,久久难散。
做菜做菜,不是说所有名贵的食材放在一起便一定好吃。食材越是名贵,便越推崇清单简单的烹饪方式,既能吃到食材的本味,又为厨子规避做毁的风险。
如佛跳墙一般,将许多名贵食材汇于一锅的菜式,纵观天南海北,一只手都能数得出来。
每一味名贵食材,就像一位有主见的谋士,如何将众多谋士完美地融合在一块,这是主家,也就是厨子的本事。
薛老夫人点点头,正想说话,见一位身量颀长、相貌秀丽的小娘子过来同贺掌柜说话。
——“含钏,厅堂里其他食客都在问这道佛跳墙,你看要不要每一桌送上一小盅,算是尝尝鲜?”
薛老夫人笑笑。
贺掌柜的闺名原是含钏?
还挺好听的。
如钏宝藏于袖中,内敛隐晦。
等等...
薛老夫人猛地坐直身子。
贺...贺含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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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二章 珍珠圆子(上)
薛老夫人一下子弹了起来,看含钏的眼神充满不可置信和近乡情怯,手向上抬了抬,企图触碰含钏的脸颊,她未曾发觉自己的声音发颤,“你...贺掌柜,你闺名,含钏?含是含苞待放的含,钏是玉石金钏的...钏?”
含钏不明所以,笑道,“您说得半点没错,正是这两个字。”
曹同知亦腾地一下站起身来,看向含钏的目光亮得吓人,“敢问贺掌柜是哪里人?”
含钏有些迟疑。
这祖孙二人看起来迫切得有些吓人...
薛老夫人急促地大喘了几口粗气,有些喘不上来气,弯腰扶在桌沿,努力让自己情绪平稳下来,伸手去够含钏,语气里带了些许哭腔,“...你别怕...我们没恶意...你是不是江淮人?或是祖籍在江淮?姑苏?苏州?杭州?无锡!?”薛老夫人一边说着,一边有泪光闪烁,“好孩子,你真的别怕,你好好想想...”
薛老夫人看上去很伤心。
含钏看着,心尖上也像针扎似的疼,鼻腔发酸也有些想哭,摇摇头,“我不是江淮人...”
薛老夫人眼里的光瞬间熄灭了。
曹同知埋头笑了笑,不知在笑什么,有些哭笑也有些嘲笑。
含钏胸腔里闷闷的,大吸大呼了几口气,终于平缓了许多,不知为何,声音放得低极了,“...我是山东寿光人。”
山东寿光...
山东寿光!
薛老夫人猛地抬头,表情似哭似笑,转头急切地拍了拍孙儿的手背,嘴里重复了两遍,“寿光!山东寿光!”薛老夫人身形不由自主地向前倾,迫切地想离含钏近一些更近一些,“好孩子,你的父母亲眷呢?”
此话一出口,薛老夫人突然想起什么来——宫女蒙恩放归,多半是回原籍,只有原籍无人,才会任由宫女拿着名帖自立门户...
“时鲜”,她从未在“时鲜”见过这个小姑娘的爹娘!
“你爹娘如今在何处!可还健在?!也在山东寿光吗?你为何不回山东原籍去!”薛老夫人迫切地发问,一个问题紧接着另一个问题,不给自己喘息的时间,也不留给含钏思考的余地。
含钏不知何意,只见老夫人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的溺水者,神色看上去叫人伤心难过,含钏来不及多想,便将话头尽数抖落,“我应当是没有爹娘的...”徐慨上回叫人在山东去查,也没查出个大概,“...当年,噢,十来年前,说是宫里来我们村买女使,便有一对夫妇将我卖了...可后来徐..后来有人帮我在山东查了籍贯与住址,发现将我卖掉的那对夫妇家里从未养过女儿...”
含钏低了低头,露出了藏在头发里、头皮上的那道疤痕,“当时好像我独身一人走到了那个村子里,满头满脸都是血...头上有这么大一个疤,也不知是从何而来,我也记不得我进宫以前的事情,也不知道自己爹娘长什么模样,好奇怪的,我无论怎么回想,都想出来...”
含钏直觉薛老夫人和曹同知,与她的身世有关。
既然徐慨查出,那对夫妇不是她的爹娘,那谁是?
她的爹娘在哪里?
含钏突然也有些着急了,兀地想起什么,低了低头喃喃自语,“我还是因为一件小袄...才知道自己到底叫什么名字的...”
薛老夫人一手死死揪住胸腔前的衣裳,一手摁在了曹同知的手背,“你...你去看看...你快将那小袄拿出来给我看看...”
含钏咬了咬牙,转身向内院跑去,跑过回廊,也不知是因风太大,亦或是天气太凉,一边跑一边眼泪直直地向下坠,含钏闷声埋头抹了把眼泪,咬着牙将藏在木箱最底层的小袄拿了出来。
一股刺激扑鼻的香樟味。
这么多年了,无论她在哪里,她都将这件小袄藏得很好、保管得很好——孤零零地在宫里头,她连爹娘的名字、相貌都想不出来,小时穿过什么、吃过什么、用过什么...每每到天黑月高,别的小女使抱着膝盖围坐在一圈,说一说家乡桥头好吃的包面,说一说爹娘抱着她们逛花灯游宽巷的记忆...
她们,她们所有人都有那么几年的好光景,足以治愈一生的苦难。
只有她,只有她将羡慕的眼神藏在不以为然的态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