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很给含钏面子了。
薛老夫人架着眼镜,拿着帖子,看了老半天,想了想,“...上回贺你认祖归宗的张家,就是这英国公张家吧?”
含钏笑着颔首。
薛老夫人摘下眼镜,闷着头想了想,“这是他家谁送过来的帖子?”
“英国公的三子,张三郎君。”
薛老夫人有点想笑,小老太太好歹克制住了,“这三郎君,可有嫁娶?”
哎呀...
她和张三郎靠牛肉饼奠基、香辣肥肠升华,那如铁一般瓷实的情谊哟...
含钏“哎哟”一声,赶忙道,“您看您想哪儿去了!张三郎君定了亲事了,定的尚御史家,尚家姑娘的哥哥这次还和我哥哥一同去了边陲呢!您可别瞎想!”
薛老夫人“唉”了“唉”,神色看上去有些可惜。
含钏歪了歪头,探头见老太太神色惋惜,心头一动,“您...不喜欢徐慨吗?”
这么大事儿。
徐慨当着曹醒与薛老夫人表露了心迹,甚至连同请旨赐婚的话都说出口了...这么大的事儿...自家哥哥与自家祖母愣是一句话都没开口——至少没当着她的面儿开口对此置评。之前,含钏倒是没细琢磨过这事儿,如今想想,是觉得不对...
薛老夫人把镜子与名帖都往前推一推,老太太笑了笑,面容慈和,看含钏的目光充满怜爱与亲昵,声音和缓,“四皇子为人颇有君子之风,你哥哥说朝堂中经年的老臣均对这位沉默寡言的皇子颇有佳誉,处事也沉稳,不见龙子凤孙的倨傲与自矜...”
老太太弯唇笑得更真,“且他身量颀长,面容俊美,不说话像副画,说话时像副会动的画儿...祖母老了,对这些个相貌好的年轻人,本就自带了几分宽容——又如何谈得上喜欢不喜欢?”
含钏笑了笑。
这倒是。
薛老夫人一向喜欢相貌好的人。
看老太太满院子的人,除了童嬷嬷,都是些长相上佳的小姑娘,或是品貌端正的年轻妇人...
便是胖乎乎、圆鼓鼓的小胖双,也被小老太太旁敲侧击地提醒了好几回——
“小双儿呀,你给我说说看,走路的时候,抬脚的时候累不累?毕竟身上这么多肉肉呢...”
“小双儿,你吃饭少吃一碗,其实也能吃得饱。不是舍不得给孩子吃饭,只是你再长下去,实在撑不住‘孩子’两个字了...”
诸如此类,这些话。
伤害不大,侮辱性极强。
含钏听懂了,是嫌小双儿太胖,毕竟老太太身边的小姐姐们腰肢翩翩若拂柳,面颊细细如瓜子仁,很是翩然自若。
小双儿却听不懂,反倒一本正经地回薛老夫人——
“不累呢!身上没肉,肚子上和腿上肉多!腿上肉多,才跑得快,扎实!”
“少吃一碗就吃不饱了,奴不介意您不把奴当孩子,您若愿意可把奴当做半大的少年郎,吃得穷老子的那种!”
薛老夫人气得不行。
薛老夫人看含钏埋头敛眉抿嘴笑的样儿,也跟着笑,自家小姑娘长得真好看,不笑时眉眼上挑、如一只狡黠灵气的小白狐狸,展眉笑时眉梢弯弯,梨涡浅浅,又像个摇着尾巴的可爱小犬,薛老夫人摸了摸含钏的额头,叹了口气,“作为晚生后辈,四皇子位高却不自傲,尊贵却不自以为是,老身自然是喜欢的。”
“可作为孙女婿,作为想要娶咱们家姑娘的儿郎,有一说一,祖母同你说实在话。”
含钏看着薛老夫人,手里有把汗。
“我与你哥哥,都是不中意的。”
薛老夫人笑了笑,“甚至,你哥哥临走前,尚且让我趁四皇子外出,把你的婚事抢在前面定下来。”
噢...
背着屏风,他们说的原是这个话。
含钏垂头,心里有点慌。
莫名的有些慌。
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如果家里不同意,她与徐慨...她该怎么办?
据理力争?
非卿不嫁?
痛哭流涕?
还是顺从听劝?
薛老夫人看含钏低眉敛目,整个人一下子慌乱起来,再叹了叹,“我没答应。”
含钏一抬头。
薛老夫人拍了拍含钏的手背,“你出生时,你母亲便说了,你是想嫁给马夫挑夫也好,穷书生也罢,家无恒产也好、穷得四面漏风也罢,都可。只要人品端正、品性良善、对人体贴、身家清白,都可。他没钱,咱曹家有钱。他没恒产,咱曹家把江淮十个山头陪嫁给你。他没势力,咱曹家给他撑腰...只要你喜欢,就好。”
母亲的话...
不计得失和是非过错的宠溺...
含钏眼眶有些发酸。
薛老夫人笑得豁达,再强调了一遍,“你自己想好,即可。”
如同放任她做生意开食肆,傍晚去“时鲜”坐镇此间种种,薛老夫人一直都是你喜欢就好的状态。
含钏是从掖庭里出来的,梦里更是亲王侧妃,自然知道这样豁达开明的老太太有多么难得,更甭提大家世族里的大家长,几乎对子女都自有一番安排。
如薛老夫人这般,随意开朗的老夫人,可谓是少之又少——尊重支持小辈的决定,不将自己的喜好决策强行摁压在小辈的决定上,也不倚老、根据自己的经验要求小辈如何做如何行事...
这太难得了。
含钏看着薛老夫人重重地点了点头。
她...她会自己好好想好,做好权衡...
可如果...如果徐慨,真的不适合曹家...她该怎么办?
含钏深吸一口气,眼神沉沉地移向了别处。
薛老夫人没继续说下去了,适时笑着换了话题,“...去英国公赏花,是咱们家第一次出现在北京城像样的宴请上...头面就戴你哥哥准备的那套粉珠子的...衣裳呢...”
第二百九十五章 苔菜炸花生米(中下)
赴宴的衣裳呢...
薛老夫人陪着含钏,选了一件桃粉对襟绣凤尾花的夹衣,一件平平无奇的同色系六副裙,说是平平无奇,细看却有些乾坤,边儿是镶了三道的斓边,一层比一层颜色更亮更深,走起路折叠成层层小花儿,显得很吸睛。
头面就用了曹醒送过来的粉珍珠簪钗。
一套粉,把含钏衬得肌肤如雪,唇红齿白。
含钏有些羞赧——若是梦里的岁月算年纪,她都是四十来岁的老太太了,哪个老太太穿一身粉呀...
不过...
看了薛老夫人特意选了褚红色绣大红花黄花蕊。
这些个大红大绿的配搭...
嗯...
既然,正儿八经的老太太都穿得这么鲜艳亮眼。
她一个十六岁少女的皮儿,四十岁老太的瓤儿,咋就不能穿粉色了?
在薛老夫人的身体力行下,含钏坦然接受了这一身粉的装嫩装扮。
英国公选的赏花的天儿,选得特别好,艳阳高照且和风微煦。
上一回来英国公府是半夜三更,忍着哭求门房通传一下张三郎。
今次来,含钏提着裙子下了马车,一仰头,趁着明媚的春光看英国公府肃穆古朴,同曹家一看就是贵货的品相不同,人英国公府大树参天、灌丛有序,便是众家皆有的青瓦红墙,颜色都显得那么正、那么有底蕴、那么有沉淀、那么有文化...
曹家随处可见都是红宝石、绿戒指、赤金碗碟和银子...
作为浸润在暴发户之家许久的含钏,深深感受到了暴发户与老牌世家底蕴上的差距,和审美上的缺失。
薛老夫人也看出来了。
含钏都能看到自家祖母微微蹙起的眉头。
含钏轻轻撞了撞薛老夫人胳膊。
薛老夫人回过神来,再看英国公家的园林陈设、绿瓦红墙,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侧身与含钏耳语,“你说,咱们家把英国公府的园丁挖回去,可行吗?”
含钏:???
这就是暴发户的思维模式吗?
挖回去?
怎么挖?
含钏脑海里陡然出现了,薛老夫人拿着锄头,她扛着麻袋,把几个老实巴交的园丁绑回曹家的画面。
含钏眼睛一闭,狠狠摇了摇头,把那画面甩出脑海。
“怎...怎么挖?”
含钏没发觉自己语气里多了几分瑟瑟。
外门垂首立着两排低眉顺目的丫鬟,一手接过来客的帖子,一手召来牵马的仆从。
含钏与薛老夫人来得早,四下人都还不多,含钏与薛老夫人上了马车,马车“踢踢踏踏”向内门驶去。
上了马车,进入了一个封闭的空间,薛老夫人明显是认真思索过此事的可行性,轻声同含钏说,“...先让曹叔去接触英国公府的管事,用钱开路,出高价给那几个经营张家园林的下人赎身,到时候咱们通过官牙一转手一买入。嘿!这几个园丁,不就成咱曹家的人了吗?”
小老太太一声“嘿”,显得既俏皮又无辜。
含钏:...
她也不敢说,也不敢问。
单是听一听,竟然觉得这想法还挺可行的。
含钏摸了把后脖颈,低声道,“这...这怕是不太好...”
人家英国公家好心好意请她们做客,结果是引狼入室、鸡飞蛋打。
园林没了,打理园林的园丁也没了...
这也太惨了...
她和张三郎建立在肉饼与香辣肥肠上、那稀薄脆弱的友情,或将因为几个优秀的园丁,毁于一旦...
薛老夫人再想了想,点点头,“也是,哪有这么复杂——找个时间偷偷绑了来,叫他们告诉咱曹家的园丁怎么行事,不就行了?”
绑了来...
含钏扯开嘴角“嘿嘿嘿”。
她忘了,她们曹家不仅是暴发户,还是漕帮大佬...为啥有钱?因为干的都是律法明令禁止的事儿...
祖孙二人一边密谋绑了英国公府可怜的园丁,一边跟着马车摇摇摆摆,不过十来个呼吸的光景,马车便停了,有丫鬟俏生生地立在门廊接人,扶着薛老夫人与含钏下了马车,笑盈盈地行了礼,“...是曹家的老夫人与大姑娘吧?咱们国公夫人一早便让奴等候着您,说是您一来,便请您去正堂一叙来着。”
时辰还早,薛老夫人本就存了要与英国公夫人独个儿聊聊的心思,如今听丫鬟这样说,笑着递了只大大的香囊过去,“那就劳烦小娘子了。”
大大的香囊里,装了两颗大大的银锭子。
饶是在宫里待久的含钏,昨儿个知道这香囊的分量时,也惊了一惊——
曹家给得太多了!
哪有用银锭子打赏的?
薛老夫人倒有些不以为然,“众人都知道曹家有钱,甚至都知道曹家是付了朝堂十万两雪花银,才疏通到的京官。若是拿出手的太少太薄,人家许是认为你曹家瞧不起人,看人下菜碟——两颗银锭子,咱们家闭着眼睛也出得起。”
含钏想了想,觉得薛老夫人说得有道理。
丫鬟掂了掂香囊分量,心里一惊,深觉这位老太太无论做什么都有道理。
丫鬟态度愈发恭顺,腰肢柔软得弯得低低的,不徐不缓地带着二人穿过回廊往里去。
薛老夫人细看了看,这丫鬟走路,脚步大小、步伐速度、走路方位...一步接着一步,每一步都是一样的。无论她们走得多快多慢,这丫鬟都恰好距离她们三步远。
差距。
这就是差距。
走路若是不说话,气氛略显尴尬。
薛老夫人和蔼可亲地轻声开了口,就像邻家老太太似的,笑道,“这位小娘子想来是国公府一等一的女使了吧?”
那丫鬟含腰恭敬回道,“不敢不敢,奴只是国公夫人身边的二等女使,尚且不可时时近身的。”
薛老夫人笑着扫了眼丫鬟头上的绢花,“国公府实在气派,小娘子头上这朵绢花瞧上去都是匠人亲做的好物件。”
那丫鬟抿嘴笑着,“不过是府中造坊做的小玩意儿,您实在谬赞了。”
含钏手里捏了把汗,生怕薛老夫人下一句就是,“小娘子月例银子几何?曹家给你开三倍,跳吗?”
——毕竟这小老太太有企图绑架国公府园丁的前科。
第二百九十六章 苔菜炸花生米(下)
其实北京城的大宅子,都大同小异。
长长的回廊,迷宫一样的院室,恭敬低顺的仆从...
嗯...
有钱人的快乐都是相似的,没钱的人各有各的不快乐。
薛老夫人是套话的一把好手,没几句便把那小丫鬟逗得乐不可支,既说了自个儿月钱一两八钱银子,又说了家里老子娘在英国公府是干啥的,还说了今儿个春宴的来客——
“咱们英国公府办春宴是出了名的,咱们家夫人出身行伍世家,最是飒爽英姿,便是养个花儿也要养得大朵圆润些,便得了京里许多夫人奶奶们的称赞。故而,今儿个来的客人不说有二十户,也得有十八户,北京城里有头有脸的家族应都接了帖子的。”
嫩面丫鬟带着二人绕过了两个拐角,待进了一处坐北朝南、草青树绿的院子,丫鬟明显收敛了许多,朝薛老夫人抿嘴笑笑,轻手轻脚地撩开帘子,姿态优雅地比了个请的姿势。
里堂宽大,斜洒的阳光透过薄薄的窗棂倾斜。
含钏见过英国公夫人,在“时鲜”,张三郎把尚家约在“时鲜”,两家隔空相看。
含钏记得英国公夫人是位很飒爽的女子,窄袖掐腰,头发高高束起,眉目清明,看上去极为精明强干。
如今再见,确实也是。
倒是看不出张三郎身上那份儿憨憨呆呆的影子。
含钏在心里点点头,张三那厮,多半像爹。
还得像个十成十,才能把国公夫人这样精干的特质全部抹杀。
“...一早便想邀您来家耍一耍,先是过年,再是家里那不争气的二世祖考试,如今又要筹办春宴,愣是拖拖拖,拖到了现在。”国公夫人笑意盈盈,一张瓜子脸保养得宜,眼睛大大的,年轻得像张三郎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