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夫人这是说的什么话?”
薛老夫人笑得慈眉善目,“我家小姑娘直说您府上三郎君是她贵人,若是没三郎君,便没她开下的那两间食肆...我们还没入京时,家中姑娘承蒙您府上照料,本该是我们设宴答谢...您这样说,显得我们家实在是没规矩。”
国公夫人“哎哟”一声,“您当真是折煞小辈了!我们家三郎挑嘴得不行不行!前些时候考试,嫌弃家中厨司手艺太差,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半个月瘦了一大圈儿——还是钏儿送的食盒救了那死狗崽子一命!”
好吧。
血缘这东西,半点都掺不得假。
一句“死狗崽子”,就足以证明这两血浓于水了...
含钏安安静静坐着,埋头弯唇笑。
国公夫人的眼光落在含钏身上,歪着头,目光和善,笑得一派风光霁月,“当初见钏儿,便觉着这小掌柜的不一般,又能干又懂事,人品相貌都是一等一的好,哪里像小门小户家的女儿?这不,还没翻过年头,就听三郎说钏儿是曹家的孩子。”国公夫人拍了拍胸口,“我这心里头是又惊又喜又怕,既为她高兴,又为她后怕...”
一边说着话,丫鬟们一边上茶上点心。
含钏低头看了看,是苔菜炸花生米。
正儿八经的江南菜。
英国公夫人是用心了的。
外间渐起喧嚣。
国公夫人探头看了看。
身旁的婆子探步,低声道,“尚御史家、北国公家、曲家陆陆续续都来人了...”
国公夫人站起身来,有些抱歉地朝薛老夫人躬身作揖,“还请您移步回春堂,儿托了相熟的尚御史夫人秦氏照顾您,若是照料不周,您直管差人来找儿便是。”说着便递了一只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给含钏,笑得爽朗,“待您与钏儿有空了,英国公府再正式上门拜访,您可一定要备下好酒好菜呢!”
薛老夫人乐呵呵地点头,“一定一定!有小钏儿在,厨司上亏不着!”
国公夫人说着便急匆匆地撸了袖笼往外走,几拐几不拐,便到了回春堂。
薛老夫人与尚御史夫人秦氏寒暄了几句,秦夫人长子与曹醒同去边陲,没一会儿二人便聊得十分投机,来了人秦夫人便相互介绍一番,薛老夫人是敢杵着龙头拐杖直面耆老宗亲的主儿,一副慈和面孔下藏着玲珑十八窍,见读书人家便夸气质清韵,见勋贵世家便夸底蕴丰厚,加之漕帮出身见多识广,无论是谁开了什么话头,这小老太太都能接下去,说话点到为止,且善于抛出话头,照顾到没话说、或是生性内向的夫人太太...
含钏兀地想起了第一次见曹醒,他提酒作东,反客为主的模样。
再想想自己,半天打不出一个屁...
嗯...
血脉这个东西,还是挺奇妙的,也不是尽数遗传的...可能曹家的长袖善舞都给了曹醒,她就捡了点儿做生意的牙慧...
含钏坐在花蝴蝶似的小姑娘堆里,端了盏清茶,埋头静静喝。
有人说,一个女人是一只鸭子,十个女人就是十只鸭子...
含钏如今耳朵边——
“嘎嘎嘎嘎嘎嘎”
女孩子们声音又尖又细,北国公家的三个小姑娘年岁最小,最大的也不过是十三岁,最小的那个才七八岁...被人抢了看芍药的最佳位置,正拽着姐姐的手瘪着嘴红眼眶;还有些个小姑娘三三两两聚在一团,说着小话,讲到高兴的地方便哈哈笑起来。
含钏新奇地看过去。
她两辈子都没参加过这些场合。
梦里,是地位不配,后来做了侧妃,地位配了,她自己害怕丢人,更怕张氏和徐慨为难,便是秦王府自己撺的局,她都告病躲开。
今生,倒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多的贵族姑娘。
嗯,和掖庭的女使们聚在一起吃茶,倒也没太大的不同。
许是在内院,无人管束,又兼之都是未出阁的姑娘,想着出来耍一次少一次,且都是来往的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熟人,甚至许多还连着姻亲。
既都是从小到大都认识的玩伴,又是在素来不拘束的英国公府,大家伙便随意了许多。
小娘子这处,是英国公府的两位庶出姑娘在撑头,做东家。
含钏为啥知道得这么多?
因为她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位文文静静的百事通。
第二百九十七章 蜜酒酿刀鱼(上)
“...那位高高瘦瘦的,是英国公四姑娘,那位白白胖胖的是六姑娘,都是一位姨娘所出,也不知怎的,南辕北辙的,看上去一点不相似。”
张三郎未过门的媳妇儿,风姿绰约尚探花郎的妹子,喝到“时甜”第一杯牛乳茶的小尚姑娘,正坐在含钏身侧,一本正经地同含钏说悄悄话,“咱们右手边的北国公家的姑娘,全都是庶出,正室夫人生了四个儿子,这种时候便只有带着庶出的姑娘出来应酬......那边那个就是勇毅侯府的八姑娘,自从...死了之后,他家好久没出门应酬了,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天气这么好,这位八姑娘还穿着薄袄子,不热吗?”
张三郎,你知道你媳妇儿是个话痨吗?
含钏摸了摸起茧子的耳垂,面无表情地再喝了一盏茶。
她被动接受北京城各大公卿世家千丝万缕的八卦,快小半个时辰了。
小尚姑娘,哪里来的这么多消息?
长得甜甜的,笑得甜甜的,弯眉,一对笑眼像明亮清澈的月亮。
可,一张嘴,嘚吧嘚吧嘚吧。
她还以为小乖在她耳朵边上踏蹄子。
含钏眼风一扫,小尚姑娘杯里的茶已经空了。
也是,说这么多,一定渴了吧?
含钏贴心地斟了一盏茶汤,递到小尚姑娘手中。
小尚姑娘眯眼笑,腮帮子鼓鼓的,像只眉清目秀的小松鼠,“钏儿,你真是位温柔聪明的姑娘。母亲叫我来陪着你,我是百般愿意的——那盏牛乳茶...你当真是不知道我想了有多久,还有‘时甜’的芝麻杆,母亲说三郎君在考学,咱们也不能过得太快活,否则会不和睦,这才一直没去了...”
尚御史夫人,是有大智慧的人呀!
这要是小尚姑娘在张三郎辛苦考学的时候,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张三郎能气得个半死...
含钏抿嘴笑起来。
小尚姑娘见含钏笑了,也笑了,笑得纯纯的,往含钏这处靠了靠,小声道,“母亲说,你认祖归宗之后,不会再进灶房了。”语气里有藏不住的惋惜,“太可惜了,我吃过这样多的菜式和席面,‘时鲜’的席面是真好吃,且都是外面吃不到的...”
含钏喜欢小尚姑娘。
这样心思单纯的小姑娘,只有父母和睦、家庭安稳,从小在庇护与娇宠下长大,才能养得出来。
“你来,我便下厨做给你吃。”含钏抿唇弯眉笑道。
小尚姑娘笑得更欢喜了,以茶作酒,同含钏碰了个杯,“那就这么说定了,你叫我齐欢吧,我大名叫做尚齐欢。”
含钏拿着茶盅,斜了斜,回应般再碰了一个,“含钏,贺含钏。”
齐欢愣了愣,“你既是曹家的人,又如何姓贺?”
“因为她爹是入赘的,她娘是漕帮做漕运的,一个为了钱入赘,一个除了钱什么都没有,自然是不讲规矩,更没有道义。”
一个语声中的嘲讽丝毫不掩饰的声音,在背后突兀响起。
含钏放下茶盏,一抬头。
果不其然。
另一个自小在被庇护与偏爱中长大的姑娘。
张霁娘。
她竟还有脸,出现在京城姑娘家的社交场合?
含钏偏头看向不远处的东南角,桃花开得正盛,重峦叠嶂,如云朵一般的粉色点缀在假山石上,夫人太太们正围坐一块儿吃茶斗枣。富康大长公主坐在外围,与一个戴着赤金云纹流苏簪子的老妇人说着话。
齐欢适时凑过头来,低声道,“...富康大长公主前些时日去哭了皇陵,宋太后在旁劝了两句...正逢西北西琼部落被屠族,前朝和亲的固安郡主如今生死不明,宫里好似有意想封张霁娘为县主...”
含钏心头一惊。
什么意思?
原先和亲的是藩王所出的郡主,郡主生死不明,她知道曹醒与徐慨等人远赴北疆所谓何事,如果当真是为重新结盟,再出一个宗室女和亲,也不是不可能。
如果宫中当真是如此打算,如今放任张氏,倒有几分回光返照的意思。
齐欢侧耳再道,声音轻飘飘的,“这些消息还未公开,摸不清张家是否猜到了。”
张霁娘一番话声音不大不小,姑娘们的目光纷纷转了过来,一下子静谧了下来。
当“嘎嘎嘎”的声音消失了,含钏一下子还有些不习惯。
含钏揉了揉耳朵,缓缓站起身来。
张霁娘斜着下颌,目光轻蔑地看向含钏,“怎么着?见到我,很惊讶?”
含钏静静站立,未置一词。
张霁娘讥讽地勾了唇角,“一早同你说了,我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就算你在官牙那次占了上风,宫中内廷不也没对我作甚吗?甚至你那不成器的哥哥,还被外派到了别的地方...”张霁娘抿嘴笑了笑,“确实没想到,会在这儿再碰到你。”
环视一圈,笑道,“也不知你来是给这席面做饭的呢?还是做清扫的呢?”兀地提高了声量,“大家伙的,还不知道吧?这位曹家的姑娘,姓贺,父亲是入赘的,父母都死得早,她从小就被拍子卖进宫里去,伺候人!做饭!如今又在京城开了家食肆,故作神秘,开了家谁都能去的食肆。”
“一个身份低贱的庖厨,如今改头换面了,也配与大家小姐们坐在一处?实在是脏了这里的凳子!”
有几个小姑娘跟着张氏的言语,把眼神放在了含钏身上,方才没注意,如今详细看看,倒是惊了一惊。
这张脸...
算是北京城的大家小姐里,数一数二的样貌了吧?
便不自觉地往后退了退,手掐着帕子掩住了口鼻,窃窃私语道,“...我说怎么闻到一股油烟味呢?症结原是在这处。”
“他们说,衣裳上沾染的油烟味是消除不了的,一辈子都要带着...”
“看相貌,倒是看不出做了这么多年伺候人的下人呢...”
女孩们的窃窃私语,显得刻薄又恶毒。
齐欢蹙了眉头,心火顿生,正欲开口,手腕却被含钏一把拉住。
含钏目不斜视地从张霁娘身边擦肩而过,如同想起什么似的,堪堪站定,开了口——
“凤鸣胡同的风景还行,只可惜呀,你们家没钱买。”
第二百九十八章 蜜酒酿刀鱼(中)
含钏声音平缓,语气和煦,听上去像是在同张霁娘和睦问好。
然而,这句话落地。
齐欢兴奋地一把抓住含钏的衣角!
太毒了!
短短一句话,太毒了!
齐欢想笑,余光却瞥见自家娘亲向这边望过来担忧的目光。
算了,憋着吧。
小尚姑娘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环视了一圈。
...
全都是这模样。
小姑娘们脸都憋得通红一片。
先前说小话那几个,憋得比谁都辛苦。
齐欢在心里撇撇嘴,都是些墙头草,谁气势盛就随着谁。
不过...
这张霁娘在圈子里本就不是个善茬,仗着富康大长公主的偏宠,在贵女圈子里很有些趾高气扬的,不,不对,遇到那些个家势特别厚的,比如位列太庙左家的三姑娘、曲贵妃的大姑娘,还有嫁进端王府、恪王府的许家、龚家,便很是谄媚奉承。
更别提宫里的公主、皇子了。
她就见过张霁娘对着三皇子时候,面若桃花,颊腾飞霞的样子。
啧啧啧。
那就一个阿谀。
含钏丢下这句话,目不斜视地举步离开。
齐欢抿唇笑着,跟在含钏身后往出走。
......
人拉拉杂杂来齐时,已近晌午。
含钏与齐欢找了个花间亭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俗称人不可貌相。
齐欢小姑娘瞧上去文静甜美,实则...
“...那张家,噢,是富康大长公主那个张家,说起来和英国公家祖上还有亲,算是一个祖爷爷分出的支。他家是偏房,英国公家是主家,所以每每英国公府设宴,出于情面,也会邀请他家。”
嘴巴嘚儿地,能去天桥下说贯口。
狗儿子的婚姻生活,不寂寞了。
含钏不无欣慰地想到。
“那素日其实并无什么来往?”
齐欢坚定地摇头,“很少来往,本就差了好几代了,且那富康大长公主仗着是如今皇室辈分最大的长辈,很是跋扈,英国公家素来明哲保身,为人处世很有自己一番章程,又怎会跟他们混为一谈?”
说着齐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来惭愧,在定亲前,我娘里里外外打听清楚了的,若是不好,一定不会答应这门亲事的。”
含钏失笑。
也是。
做御史的,更多的是独臣,若结个糟心的亲家,可真是雪上加霜了。
说起亲事,齐欢颇有些不好意思,捂着嘴笑起来。
两人正说着,有小丫鬟来请,“请二位姑娘移步六花亭用餐。”
含钏与齐欢依次落了座儿,照例是夫人奶奶们围坐三桌,未出阁的姑娘们围坐四桌,统共七桌,桌上都摆了名牌,含钏与齐欢坐在一道,右手边就是北国公家的那三位姑娘,张霁娘离得老远,抬起脑袋只能见到她的头顶——这世家贵族摆名牌也是有讲究的,谁家与谁家不和,谁家与谁家有旧,谁家又和谁家连带着姻亲...主人家得门儿清。
比如,若是将她与张霁娘放在了一处,恐怕是狗见羊,不把桌子掀翻,都不作数。
这是含钏第一次在这些个世家大族里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