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贵妃厌恶地蹙眉,手里掐了丝帕,毫不掩饰地别过眼去。
张霁娘一边尖叫一边哭,“祖母!若是叫我远嫁他人,我宁肯一头撞死在这云能寺!”张霁娘咧开嘴哭着,迷蒙中看到了跪在下首、垂着头的三皇子,腾地扑倒在三皇子眼前,“三哥!你说说话呀!你我二人相互爱慕已久,生米早已煮成熟饭,我已经是你的人了!又如何能出嫁!如何能嫁给旁人!三哥!”
“霁娘!”
富康大长公主急得气火攻心,单手捂住胸口,一下歪在了桌边,厉声道,“三皇子已然娶亲,已有正室!许王妃从无过错,更无休妻之名!你不嫁旁人!便只有去死!你难道还要去给三皇子做小不成!?你难道要去做妾室不成!?”
张霁娘扯着三皇子的衣角,哭倒在地,泪眼婆娑地泣声,“为何不成?!我与三哥有情有谊,早已私定终生!做他的侧室,好过远嫁低贱贫微之人!”
富康大长公主不可置信地看着一向宠爱的孙女,手指向张霁娘,“你...你...你——”
愣是半晌没说出话!
怎会这样!
怎会怎样!?
富康大长公主急促而痛苦地大喘了几口粗气,她教了这么多年!她没有原则地宠溺霁娘!没有底线地维护霁娘!无论霁娘提出任何要求,只要她能办到的,一定拼死去办!不为别的,只为两全她对段郎的情意!
她因为这番情意,吃了多少苦头!流了多少眼泪!受了多少伤害!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啊!
她对霁娘没有任何要求,只希望霁娘能够绕过这个大坑!不再重蹈覆辙!
她为了霁娘去争老四的亲事!放下脸来求宋氏,求宋氏应允霁娘来参加这次龙华会!
为了什么呀!
她是为了什么呀!
不就是希望霁娘能借此机会,嫁得好儿郎,从此安乐一生吗!?
第三百一十九章 笑口酥(中下下)
如今...
如今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她精心教养,一直捧在手心上娇宠的孙女,从未吃过苦头!
为什么也会走她的老路...
为什么也会出现这似曾相识的局面!
富康大长公主肝肠寸断,胸口绞痛着,好似要将胸腔中最后一丝薄薄的气息全都挤出她的身体,她的眼前灰蒙蒙一片,努力睁大眼睛却看到有两个霁娘在她眼前晃动,模模糊糊中霁娘的眉眼,像极了早逝的段郎和阿段...
她那负心的情郎和可怜的女儿...
富康大长公主一闭眼,两行热泪从眼眶中涌出,“你要当小?”
富康大长公主的声音喑哑撕裂,“你要做侧室?你可知妾室是什么!?是奴才!是下人!是正室与正室娘家可随意打骂消遣的玩物!你肚子里出来的子嗣是庶出!若是儿郎,在夫主逝去后,嫡子随意打发几贯钱,便与主家再无任何关系!若是姑娘,庶出的姑娘做填房、低嫁或配与同是庶出的男子,生生世世都抬不起头...”
张霁娘执拗地抬起头。
她如今下----身很痛,却仍旧没有心痛。
刚才验身的那个贱奴,让四个婆子把她的手脚摁住,双腿岔开,拿着蜡烛与木具羞辱她,甚至用又粗又大的木具拨弄她的身体!她就像要被撕裂了一般!
她受这样的苦,被这样欺负,她的祖母在哪里?!
为什么祖母不来救她?!
祖母是宗室辈分最高的大长公主,在祖母的口中,如今坐在上首的那个老太后,几十年前不过是御前递书的奴仆,见到祖母还要三跪九叩,恭谨老实!既如此,祖母为什么要低头!?为什么要退让?!为什么要提出将她远嫁外地,从此不再回京!?
三哥如此爱她!
如此看重她!
就算如今动不了许氏,之后呢?待她嫁入恪王府,她一步一步蚕食许氏的正妃之位,等她生下儿子,照三哥对她的喜欢,她扶正指日可待!退一万步,许氏恪尽职守,从没留下过半个把柄,那待三哥登基为帝,她顺理成章是宠妃!至少,也能册封皇贵妃、贵妃的吧?!
看如今的曲贵妃!
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龚皇后失势,六宫之中,谁敢不敬重她?!
甚至有传言,当今圣人将二皇子与四皇子一个派出东南,一个派出江淮,只留下了三皇子在京固朝,是为什么?这分明就是要想将三皇子辅佐上位的意图啊!
如今大好的前程,为何祖母看不到!仍旧一心要将她远嫁他人?
张霁娘目光偏执得近乎扭曲,看富康大长公主的眼神,好似在看一个阻挡她飞黄腾达的仇人。
宋太后眼神从张霁娘身上移开,毫无波澜地落在了三皇子脸上,她那出身高贵的孙儿。
“你既早已与张氏有了肌肤之亲,自是喜欢她的,在为你挑选妻室的时候,你便应当向你父皇老老实实说清楚,而不是家里娶一个,如今这里又跪一个,将场面闹得如此难堪。”
她从没训责过三皇子。
她倒是在老大、老四和小九年幼的时候,好好地说过几番话。
老大是个懒散疏闲的,闲云野鹤,同福王一般胖,爱书画爱古籍,不让人操心。
老四沉默寡淡、冷静敏感,顺嫔却乐呵知足、直线条一根筋,母子二人互相纾解,倒也不错。
小九没了生母,她便偶尔看顾两分,又怕皇帝后妃落人口实,到底不敢多做多说,只能尽力而为。
这几个孙儿,她是有往来的。
只有老二和老三。
一个是中宫嫡子,一个是宠妃所出,背后的舅家势均力敌,皆为朝中栋梁,她一个不管事的深宫老妇,又何必去掺这趟浑水——龚氏与曲氏也不一定愿意她去亲近。
如此这番话,是她对三皇子说过最重的话了。
宋太后神色淡淡的,自然老去的面容透露出岁月沉淀后的从容与平和,再看向富康大长公主,立场十分客观,“照霁娘的说法,他们二人情投意合,私定了终生,霁娘不介怀老三家有正室,愿意嫁为侧室,你是如今皇室辈分最高的祖姑母,你且说一说罢。”
张霁娘眼神饱含期待地看向富康大长公主。
曲贵妃略微敛眸,掩饰住了急促的呼吸与张皇的情绪,一瞬之间,脑中万千思绪飞过。
对张霁娘,自家儿子必然是玩玩罢了,前些时候,张霁娘经历了钦天监失火、被曹家掌掴、外院落水等种种事迹,可谓是名声扫地。
若她有得选,她必定一万个不愿意,儿子纳这样的姑娘进门。
可宋太后话说到此处了,她不想纳也得纳!不想要也得要!否则老三将会在圣人跟前落个始乱终弃、薄情寡恩的名声!
圣人虽风流,却从未对哪个女子薄待过!
若儿子连在女人这件事上,都缩头缩尾、不敢担当,又如何能成大事!?
从从容容地纳进门,把里子面子圆好了,在圣人眼里,也不过就是桩老三年轻气盛犯下的小事儿,算不得什么大丑事、更算不得什么要命的把柄。
不过是个侧妃,待进了恪王府,张氏能翻起什么波澜?
比起他们家,富康大长公主的脸被拉得更贱——
她的孙女做了侧妃,做了小!
她是当姑祖母来走亲戚?还是当妾室家眷来走亲戚呢?
想到富康大长公主先前说的那番“做小就是当牛做马、低人一等”的言论,曲贵妃在心里一声冷哼。
侧室怎么了?
她是侧室。
老太后更是女使出身,宫嫔上位。
她们又比谁低贱了?
曲贵妃赶在富康说话之前,温温柔柔地站起身,福礼后展唇一笑,温声表态,“照理说,两位长辈在此,臣妾是没说话的份儿的。只是,这混账事是臣妾儿子犯下的,当着两位长辈,臣妾表个态,霁娘也算是臣妾看着长大的姑娘,若是姑祖母愿意,咱们便择日上门行采纳之礼,择假期把霁娘抬进恪王府,再向圣人请旨晋侧妃、上宗谱,一定将霁娘当做贵妾对待,绝不会乱了礼数。”
第三百二十章 笑口酥(下)
听曲贵妃这样说,张霁娘心怀激动,急急地喘了一口粗气,手紧紧揪住三皇子的衣角,热切地看向富康大长公主。
如果有曲贵妃,婆母的保证,她这条侧室之路不一定会难走呀!
富康大长公主听到“贵妾、礼数”二字,双眼发昏,再看孙女期盼的眼神,不禁悲从中来。
霁娘单纯听不懂,她听不懂吗?
这番作态,与其说是表态,还不如说是洋洋得意地嘲讽打压。
曲贵妃口口声声说要爱护,偏偏一个“贵妾”便将霁娘钉牢,“不乱了礼数”是什么意思?是她,宗室里辈分最高的大长公主,往后在这皇家便要矮辈儿了!她的孙女是皇子的侧妃!是妾!
富康大长公主气得浑身发抖,再看曲贵妃俏生生玉立的样貌,只想冲上前去撕烂这个贱人的嘴!
“姑祖母,您看,臣妾这样的提议行吗?”
曲贵妃言笑晏晏,透露出一股婆婆娶家媳的欢快。
富康大长公主浑身发软,险些无力支撑,转头看向宋氏,见宋氏神情很淡,对曲氏说的话并无反应,心头便如大鼓捶动,一下一下地捶在了心尖上,而瘫跪在地上的孙女却期盼又热烈地看向她,在孙女旁边跪着的三皇子垂着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一股热流从腹腔向脑袋涌来,将她的心智与神明打蒙。
富康大长公主一开口,却喷出一口猩红的鲜血!
张霁娘惊呼一声扑了过去,手伸到一半,却下意识地往回一缩,不自觉地看向三皇子。
反而是站在富康大长公主身后的秀竹嬷嬷一把撑住了她,让她幸免栽地。
宋太后眼观一切,见张霁娘这样的形容,侧眸低头笑了笑,也不知在笑什么。
“秀竹,备车轿将富康大长公主送回去吧,给她三天的时间让她好好想想,若是三天之后还没有回复,哀家便自己做主了。”
宋太后抬眸看了眼跪在地上泪水涟涟的张霁娘,“将张霁娘和给她验身的那位嬷嬷也一并送回去,既是有妇人之疾,就还请那位嬷嬷将张霁娘的疾患调理调理——无论之后富康大长公主答应是远嫁还是纳侧,咱们宗室都不能嫁出一个身患内疾的嫁娘。”
曲贵妃站着敛眸,藏住一切神色。
她入宫数十载,竟不知这老太后是一语中的、又暗自发力的狠角色!
那是内务府的验身嬷嬷!
跟着去了张家算什么事儿?!
还要熬药为张霁娘调理身子骨...
这不是拿话往别人心窝窝上戳吗?
曲贵妃勾了勾唇角,轻掩面色。
张霁娘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向曲贵妃与宋太后的眼神充满迷茫,那个来捉她的老嬷嬷招呼了个年轻女使一左一右地将祖母提了起来,那个用又粗又大的木具捅她的老嬷嬷扯着她的左胳膊一把将她捞了起来,在她还未反应过来之前,草草地摁住她的颈脖向宋太后深深地福了个礼,紧跟着便如同押解囚犯一样摁着她往外走。
屈辱与不甘,在张霁娘眼中打转。
张霁娘回过头,真切地看向三皇子,却见三皇子连头都未曾抬起,更遑论看看她到底如何了。
三哥怎么了?
被吓到了吗?
张霁娘走路的时候,牵扯着身下的疼痛,两行清泪簌簌直直砸下。
宋太后身边的女使动作利落干净,没一会儿大佛殿之上便恢复了平静,安静得好似什么也未发生过一样。
曲贵妃暗自咂舌。
往日不觉得,老太后素日避世隐居,从不在后宫之中徒掀波澜,偶有不懂事的妃嫔不经意间冒犯了老太后,老太后也只是笑笑便也作罢,如今细观细查,只觉老太后深不可测,一连贯动作行云流水,打得人措手不及——谁能想到验身嬷嬷的存在?谁又能看出素日吃斋礼佛的老太后竟是如此杀伐果断?
曲贵妃眼眸一转,转身便狠狠地给了三皇子一耳光!
清脆响亮的声音在寂静的大佛殿内,突兀又清明。
“混账东西!”
曲贵妃怒不可遏!
“男人多情些都是常事!三妻四妾也属正常!你若喜欢,咱们按着规矩采纳、礼聘、过门,叫谁也挑不出错处!如今搞出这样一大个烂摊子,谁来替你收拾!太后娘娘已然年迈,我虽有协理六宫之权,却仍需恪守本分,不敢有丝毫僭越!如今为了你,太后娘娘盘桓云能寺,费心费力,全是保全你!保全我皇家脸面!你这孽障!明日我便秉明你父皇,将你送进宗府打上三十大板!叫你长长记性!”
三皇子硬生生地接了这个巴掌,猛地一下头磕在地上,“啪啪啪”三声,撞得额头红了一大片。
“是儿臣不好!是儿臣不对!儿臣未管得住自己!还请祖母罚治!”
宋太后有些乏了,眼睛朝下耷拉,便看到了身旁四方桌上的那碟从未动过的笑口酥。
油炸得这些果子,乐呵呵地张开一张大口,也不知是因何而笑。
人世间的争斗,值得他们这样笑吗?
斗垮了他们这一代人,还会再接着斗下去,演下去,拼死拼活地争下去。
宋太后轻轻叹了一口气,若是这盘糕点有灵气,张着这么大个嘴,是在嘲笑今日这出戏罢?
“是该给皇帝说一说。”
宋太后摆摆手,示意三皇子起来,甭跪了,“如今这事无论如何也要硬着头皮收场了,老三备好礼数纳侧妃——你既与张霁娘有了肌肤之亲,便不可将她嫁与旁人了,若是在不远的月份,张氏有了身孕,这就是事关皇嗣后继这等大事了。”
是!
曲贵妃一眯眼!
老太后说得在理!
若是匆匆将张氏嫁了人,恰恰好是在九个月、八个月的时候生了孩子,这如何能说得清!?
岂非皇家血脉流落在外了!
所以从一开始,宋太后就没想过叫张氏远嫁出去!
曲贵妃忙应道,“是,臣妾回宫便着手预备。”
宋太后笑了笑,摆了摆手。
曲贵妃拉拽三皇子起身,没一会儿便彻底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