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手生香——董无渊
时间:2021-06-20 09:20:23

  含钏低低地垂了眼眸,十年的沉盐事件,曹含宝应该什么都不知道,问她什么也问不出来。
  不远处的花间一阵黑影闪过。
  含钏加重了手上的力度,曹含宝顿时语声喑哑地哀嚎起来,“我什么都说了!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对我用刑!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求求你了!”
  含钏手上力度放轻,直至松开。
  曹含宝一把歪斜在地上,发髻凌乱,左脸高高肿起。
  含钏拍了拍膝盖,利索地站起身来,目光再也不曾放在曹含宝身上了,如同丢弃了一只没用的玩偶,“...把她关押到柴房去,手脚都用麻绳紧紧捆住,让两个身强体壮的婆子严加看守,吃的喝的全都经心,如无我的指令,谁都不许与她接触。”
  小双儿点点头,训练有素地像拖一麻袋潲水一样,将曹含宝拖出厅堂。
  含钏仰头灌了口沏得浓浓的茶,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裙摆,不知何时沾染上了曹含宝的血迹。
  挺好的。
  这样去见余氏,才最好。
  含钏手上沾了沾茶汤,将那抹血迹轻轻抹开,让血染的范围更大一点。
  ......
  花间,只有一盏油灯。
  孤零零地被放置在杌桌上。
  余氏手脚紧紧缠着白布固定,脸肿眼红地惊惧看着含钏拿着一只烛台,越走越近。
  “你对含宝做什么了!”
  余氏用尽力气开口,声音嘶哑得像是破掉的鼓面,“含宝和五爷什么都不知道!什么苦杏仁!什么紫砂盖子!什么陆管事!全都是我一个人所为!凭什么五爷为你们出生入死之后,还只是一个小小管事?你们却什么时候想将我们丢开,就可以毫无代价地丢开...我想不通!想不通!想不通!大家都姓曹,为什么你们才是这个家的主人!我们却只能成为这个家的陪衬!”
  余氏手筋脚筋、手骨腿骨俱断。
  含钏让孙太医配了药,给余氏灌下,至少不能让余氏此刻死掉。
  含钏执起烛台,看向余氏,余氏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奇异的,犹如回光返照般,不正常的潮红。
  “婶娘大义!”
  含钏放下烛台,击节赞赏,“背了所有的罪孽!认了所有的过错!真是个让人敬佩的女人。”
  余氏觉得自己应该浑身疼痛,可她静下心来仔细寻找,身体却一丝痛感都没有,她抬头看向含钏,顾不得身体的奇异,提高声音,“你不必激我!你将含宝放了,将我是杀是剐,都悉听尊便!”
  悉听尊便?
  看着一贯哭哭啼啼、柔柔弱弱的余氏,如今也是一副贞洁大义的模样。
  含钏有些感慨。
  父母之爱,倒是不分好人与坏人的。
  无论是恶贯满盈的坏人,还是慈悲心肠的好人,待子女,却都是满身满心,全心全意。
  可惜呀。
  用错了地方。
  父母之爱,若当真计之深远,便应当教子向上向善向好...
  而不是带领子女,像臭虫一般蛰伏在华服锦衣之下...
  含钏手一抬,黢黑的夜色中,水芳低着头,手里捧着箱笼,“砰”的一声,箱笼被砸在地上,泥塑、桑蚕丝绢帕、土偶...散落一地。
  余氏顿时面色煞白!
  含钏笑了笑,“你说小叔不知道?他如今已经在京郊后等候着了吧?只待曹家挂上白花、披上麻衣,他便会像一个英雄一样冲出来,成为引领曹家的新的领头人吧?”
  含钏笑意沉了沉,低声道,“就像十年前,在我母亲死后,小叔叔断了一只手,血肉模糊地出现在江淮码头那样?”
  余氏猛地抬头,眼中精光大闪,许多情绪交织在一起,一开口却被融合成这样一番话,“无凭无据之猜想,你如何敢说!?我纵有千般错万般不好,你小叔却是扎扎实实为漕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什么十年前!什么沉...”
  “闭嘴吧!”
  含钏高扬声音打断了余氏后话,“你女儿!曹含宝什么都说了!”
  余氏喉头一堵,眼眸明暗交错,不由自主地往后靠了靠。
  刚刚的厅堂...
  含宝的声音...
  含宝说什么了来着?
  “...我什么都说了!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对我用刑!”
  什么都说了...
  含宝说了什么!?
  含宝又知道些什么!
  余氏艰难地吞咽下一口唾沫,她一时间竟无法确认——含宝当时还小,她与曹五商议时都避开了女儿,可万一含宝在熟睡中听到了一言半语呢?万一含宝聪慧,在偶然间发现过什么蛛丝马迹呢?
  贺含钏动刑了啊!
  动刑了!
  含宝是她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孩子!
  从小到大,连油皮都未曾破过一分!
  如何能承受这样的酷刑!
  那必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余氏眼珠子来来回回滴溜溜地转,眼风小觑了含钏的神情,像极了曹十月的贺含钏如今面色冷漠寡淡,看不出丝毫喜怒。
  贺含钏是不是在诈她?
  诈她说出些什么?
  余氏的神色隐匿在黑暗中,油灯与烛台亮相交错的光晕照在她的脸上,忽明忽暗,让她看起来像一只蜷缩在角落、卑劣可怜的耗子。
  含钏挑起唇角,笑了笑,“婶娘,当初你们是想将我卖到远方的窑子里去的吧?”
  余氏惊悸地抬起头。
  含钏背过身去,手从烛台上一点点拂过,将刚才的猜想组成一段笃定的话语,“...曹含宝说,她曾经偷听到你与小叔叔的谈话,说当时你们没想杀我,而是想将我发卖到远处的窑子。马车从山上坠下,我父母亲当场丧命,我却陷入了昏迷,如果再动手将我杀害,难免在仵作眼中落下错漏——从高处坠落的伤口与外部蓄意的伤口是不一样的,而当时的时间已经不容许你们再拖着我爬上高高的山坡,再将我推下来了。”
  “既然如此,你们还不如将我发卖,卖到窑子里去,下九流的行当...就算以后祖母与哥哥找到了我,出于对曹家的保护,也不一定会认下我。甚至,那时的我如若认祖归宗,不置可否地会成为哥哥带领漕帮变黑为白的阻碍——我将变成母亲、哥哥、祖母、甚至整个曹家的污点。”
  含钏笑了笑,“谁曾想,发卖我的人,却遇到了出价会更高的内廷,钱财利欲熏心之下,我没被卖到窑子,而是进了掖庭。”
  一股冷流冲上余氏后脑。
  含宝...含宝是什么时候听到的?
  这是五爷先头的盘算!
  确实是!
  含宝都说了些什么!
  含宝...含宝又都知道些什么!
  如今贺含钏又知道了些什么!
  余氏惧怕地向后缩了缩。
  小双儿跟在含钏身后,低下头,藏住了眼中的奇怪。
  含钏轻轻挑起余氏的下颌,目光落到了光明敞亮的厅堂,“含宝说了很多,说了她爹在我父亲母亲沉盐事件中扮演的角色,说了她爹身为庶子所出从小遭受的冷遇和薄待,说了她爹对我母亲的憎恶与迫切想取而代之的欲望,甚至说了她自己与你对我的厌恶和嫉妒...”
  “所有的憎恶和欲望,会让人迷失方向。”
  “含宝说了很多,为了活命、为了开启新的人生...她求我,是不是她说了,我就放她一马?”
  “我说是。”
  余氏顺着含钏的目光,死死盯住了花间之外,那间澄清明亮的大堂。
  她死都想堂堂正正坐着的那个地方。
  含钏的声音带有几分蛊惑,“我答应了含宝,她说了她知道的,我考虑放她一马,待此事过了,我会履行承诺,给她丰厚的嫁妆,为她挑选平庸却老实的夫婿,让她风风光光地出嫁,既活命又活出她想要的人生...”
  含钏的呼气声,打在余氏的耳朵边上。
  余氏听见含钏轻笑一声,继续说道。
  “我说的是考虑。”
  “如果婶娘,您能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三个问题,我会将考虑变成至死不渝的承诺,让你心爱的女儿逃出您和小叔叔带给她的阴影与魔障...”
  “婶娘,您看这个交易怎么样?”
  余氏鬼使神差地顺着含钏的话问道,“什么问题?”
  含钏轻轻站起身。
  “第一,沉盐事件,是谁的手笔?”
  “第二,小叔叔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第三,曹家,还有其他人卷入沉盐事件吗?”
 
 
第三百四十八章 盐(中)
  三个问题,对余氏而言,如当头棒喝。
  她惊恐地仰头看着含钏,像看一个来自遥远之处的神明。
  烛台闪现出忽明忽暗的微光,光晕正好笼罩在含钏的面庞上,风吹烛心,光亮朦胧氤氲地将含钏的面容模糊得似曾相识。
  余氏张了张口,“月...”
  是月娘吗?
  余氏猛地一激灵,药效快过了,浑身的剧痛让她瑟缩颤抖。
  月娘!
  月娘!
  十年里,从不曾间断的梦魇!
  余氏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巨大的寒战,忍住周身剧烈的疼痛,瑟缩成一团——曹十月,待她一向挺好的...她爹是落魄秀才,娘是码头船老大的女儿,嫁给曹五时,曹五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曹家庶子所出,老太太是当家人,看在她识字、会算账、家里有人读书的份上,替曹五聘了她...饶是如此,她也是曹家妯娌里娘家家底最弱的、最容易受欺负的那个媳妇儿...
  曹十月很怜惜她,常常把她带在身边,让她躲开那些牙尖嘴利的攻讦。
  曹五比曹十月大两个月,在曹家宗族的排序却一个行五,一个行十,足见曹家子嗣旺盛、人丁繁多。
  无论多少人,曹十月都是曹家最闪耀的那颗星星。
  因为她的父亲是曹家家主,是将天下漕帮归顺整合的第一人,是江淮码头上响当当、说一不二的人物。
  因为她的母亲是江淮薛家的嫡长女,薛氏历代皇商,为朝廷供奉丝绸,家学渊博,源远流长。
  因为她有个好爹,因为她有个好娘。
  所以,就算她是一个没什么用处的丫头片子,她也能骑到曹家所有郎君头上作威作福。
  曹家的一切,凭什么给一个丫头?
  余氏重重眨眼,蜡烛光晕下含钏的脸,终于和曹十月的脸,不再重合了。
  刚刚那个大夫给她灌了一大碗汤药,苦得叫人直哆嗦。
  是毒药吧?
  余氏腹部生起一阵陌生的暖流,她扬起头,耳朵边却好像听到了含宝的哭声。
  含宝...
  余氏一眨眼,眼泪滑落下来。
  “你...你能信守承诺吗?”
  余氏低声道。
  含钏轻轻点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送含宝回江淮...给她找一个好夫婿...别让她嫁到有钱人家,就嫁到普通人家去...平安顺遂一生便可...”
  含钏静静地看着余氏,隔了一会儿才轻轻点了点头。
  腹部的热流越来越强劲,一阵眩晕冲上脑顶门,余氏咬住下唇,眼神迷蒙地看向含钏,好像陷入了难以忘怀的沉思,“...十年前,沉盐事件发生以后,你母亲和你父亲带着你北上,本是做正事,不想带着你,你却很缠人,日夜守在你爹娘门前,不见你娘就哭,就不吃饭,任谁也哄不回来,你母亲没办法,只好将你带在了身边...”
  余氏笑了笑,“为了照顾你,我自告奋勇地带上含宝,要与你母亲同行,说是路上多个照应也好——她出去谈事情的时候,可以将你托付给我照料,她也能放心。”
  含钏不曾问过薛老夫人这些旧事。
  对薛老夫人而言,这些事情是她再也不想触及的伤疤。
  含钏不想揭开老太太早已干枯的血痂,露出鲜红狰狞的血肉。
  含钏点点头,示意余氏说下去。
  “你母亲将江淮漕帮诸事托付给了醒哥儿与家中长辈,我们一行五人便出发了。”
  脑子越来越晕,身上奇怪的感受越来越强烈,余氏强撑着坐直身子,继续说道,“五爷先行一步北上善后,月娘和华生留在了沉盐地彻查此事。”
  “后来,五爷传来的书信中写道,已与买卖官盐的双方达成了一致,漕帮尽数赔偿,同时不收任何租子与佣金,帮朝廷运送官盐三年...”
  “如此一来,月娘与华生才一路向北,从山东行往通州...就在那条路上,马车翻下悬崖...”
  “你在哪儿?”
  含钏轻声问,“事情发生时,你在哪儿?”
  余氏肩膀向后一缩,似有几分怯意,“我...我提前一天接到了五爷的家书,让我...让我借故第二天别跟着曹十月...当天夜里,我将窗户大大敞开,让冷风灌进来,含宝自小身子骨不好,吹了一夜冷风后,不出所料地风寒咳嗽,病倒在床...我说...我说..害怕含宝的病气过给你,便止住了你娘想将你也留下来的念头...”
  含钏轻轻合眼,“提前一天接到曹五的家书?他主导了这次沉盐事件与翻车...”
  余氏赶忙摇头,“不不不!五爷绝对没有操纵沉盐事件!你信我!你且信我!沉盐事件太大了!几乎将漕帮十年内的收益全都要赔进去!五爷姓曹,他满心都是曹家的利益!又如何能设计这样大的一出局,让漕帮陷入岌岌可危的境地呢!”
  余氏慌忙再道,“更何况!你哥哥和老太太是多么精明的人!如果五爷在沉盐事件中留下了半分蛛丝马迹,我们一家人如何还活得到现在!”
  含钏抬了抬下颌,笑了笑,“既然小叔叔不是沉盐事件的主导者,那便是翻车的主导者了?沉盐事件的主导者另有其人,翻车却与小叔叔脱不了干系——否则他不会提前给你来信...说吧!沉盐事件的主导者是谁?不是曹家人吧?”
  若是曹家人,薛老夫人与曹醒,不至于这么久,还查不出来。
  余氏再一瑟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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