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钏脸上腾地一下升起两坨红晕。
昨儿个夜里,她是一顿操作猛如虎,一看自己像个二百五。
薛老夫人从看到余氏的那一刻就猜到曹五进京了,不动声色地遣人彻夜将京郊翻了个底朝天,而她揪住余氏和曹含宝问来问去,问了大半天,结果啥也没问到,还把自己累得够呛。
含钏双手捂了脸,有些难为情。
她都多大了啊!
加上梦里的年岁,她快四十了!
活了两辈子,还像个傻憨憨!
她母亲像她这样大的时候,早就支撑起漕帮的门楣了!她兄长像她这样大时,卧薪尝胆独面漕帮诡谲莫测的局势,对内要拉拢打压,对外要东山再起...
薛老夫人笑眯眯地把含钏差点黏在脸上的手拿下来,“你这样处理也没错,逼问余氏和曹含宝是优先选择,只是你不了解曹五和余氏的习性,曹五为人谨慎小心,余氏常年在内宅,有几分小聪明却撑不起大场面,故而核心要事,曹五不一定会告诉余氏。”
老太太意有所指地同含钏总结,“用人先识人,这一点无论是我,还是你母亲,都没做好...”
薛老夫人神色一淡,隔了片刻,便挺起身,慈眉善目地笑了笑,怜惜地为含钏整理了鬓间散落的发丝,“如今回过头想一想,这件事当真处处透着蹊跷,沉盐事件为何这么干净?我与你哥哥撒了数不清的银子去查、去追踪都一无所获。在曹五回江淮后,我们也下了死手去查,可他身上干干净净的,一点破绽都没有...查无所获,究其根本,不过是我们一叶障目了。”
“我们以为是竞争者埋伏,或是曹家内部出了问题,便往兵分两路去查,如今看来,因为有比当时的曹家更有权势的人操控操纵,所以一切线索才会被抹得如此干净。”薛老夫人神色淡淡的,“那时的曹家,那时的月娘,都太过短视,太过自负了。”
薛老夫人最后一句话藏着很浓很浓的忧伤。
含钏抿了抿唇,眼眶有些发热。
“如果是官家...如果是圣人...”
如果是当今圣人下的手,曹家该怎么办?曹醒又该怎么办?曹醒如今的简在帝心,会不会是圣人的愧疚和补偿?
含钏低眸侧首,脑子里乱乱的。
薛老夫人冷静的语声帮助含钏渐渐清醒,“不可能是圣人。”
含钏抬起头。
薛老夫人笑了笑,老太太沟壑纵横的脸上闪现出理智自持的光芒,“先皇或许可能出这种阴招,当今圣人是一位很有风骨的人——如今北疆之乱,他完全可以顺应群臣的意愿,嫁一个无足轻重的宗室女去和亲,既宣扬了大魏国威,又敲打了北疆蠢蠢欲动的部落内乱。他却没有,宁愿放两个成年的儿子去历练平乱,也不选捷径。”
“如若他想遏制曹家当初的势头,根本不需要炮制沉盐事件,牺牲边陲军珍贵的军备来换取曹家满门的灭亡——这不是一个英明的君主所为。”
而有一说一,当今圣人还真没咋干过什么混账事。
含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薛老夫人再道,“最后一点,也是最为关键的一点,若只是沉盐事件倒也作罢,官家为什么要月娘和华生死?”
是...
是!
这没理由!
官场沉浮着实骇人,可曹十月夫妇只是民间帮会的首领,赚的都是官府手指缝里流出来的银子,若官府不想他们赚钱立足,有的是机会叫曹家卷起铺盖回老家,又怎么会采取如此迂回地战术!?甚至制造一出翻车现场,让曹家当家人身亡...
这不合常理!
含钏跟着薛老夫人的思路往下想。
难道是曹家挡了哪个权贵的路?
又或者是曹家得罪了哪家簪缨?
也不能够啊!
漕帮是民间帮会,赚的是刀口舔血的银子,曹家更是最懂事不过的!看看曹醒,看看薛老夫人,一出手就是十万、二十万两银子塞到国库,身为曹家当家人的曹十月只有费劲心力与官府搭上关系的份儿,若当真朝廷有缺口急需用钱,都不用他伸手向曹家要,曹家懂事得给银子安上脚,让银子自个儿钻到户部!
这点儿自信,含钏还是有的。
等等。
含钏猛地抬头,“祖母,沉盐事件后,咱们家赔偿朝廷那八十万两银子去哪儿了?”
“充盈国库了。”
薛老夫人轻声道,“当时几乎变卖了所有的家产,漕帮码头上的船只剩下了不到十只,全都交上去了。”
“走向呢!?”
含钏急忙问道,“这笔钱在国库的走向呢!?”
薛老夫人愣了愣,看含钏的眼神陡然一变。
这个问题,她从未想过!
上交了便是朝廷的银子了!
她管天管地,也管不了朝廷使银子呀!
她从未关注过这笔银子的走向!
薛老夫人摁压下心中的激动,示意含钏继续说下去。
含钏急声道,“查清楚这笔钱的走向,,咱们心里就有底儿了!若这笔钱立刻用在了刀刃上,就说明朝廷是蓄意为之!若这笔钱入库后,有人再三求取,那说明,那个人就是幕后真凶!”
含钏脑子转的飞快!
“祖母!咱们要兵分两路,一路照着如今的线索继续向下查,一路追查当初那笔钱的走向!咱们要在哥哥回来前,交还给他一个干干净净的曹家才好。”
总不能叫曹醒九死一生回来后发现,诶!自家老太太差点被人毒死!自家妹子差点又被卖掉了!曹家差点易主!西厢那两动机不纯、心地不善的娘们差点翻身做主人吧!
她要是曹醒,他能一口血呕出来!
含钏眼睛瞪得大大的,昨儿没休息好,眼底下有微微的乌青,少女的皮肤却仍旧好得像泡发了的鱼胶,软嫩白糯,透露出昂扬向上的生机。
薛老夫人注视着含钏漂亮的脸庞和那双微微上挑却极有灵气的心双眸,有些怅然地将含钏拥入怀中,一下一下抚着小姑娘单薄的后背,若月娘活到今天,看到含钏是这样一个样貌美丽,心正脾和,善良仗义的小姑娘,月娘该有多高兴呀...
含钏靠在薛老夫人怀里,尖尖的下巴放在老太太肩上,未待迟疑地反手抱住了小老太太。
“您闻起来像一道菜。”
老人家身上带有淡淡的香气,叫人不由自主地亲近。
含钏轻轻说道。
薛老夫人眼眶湿润,笑了笑,“像什么菜?”
含钏也笑起来,抿了抿唇,有些戏谑,“桂花炒栗子。”
薛老夫人有些惊讶,“为何是这道菜?”
含钏抿唇笑弯了眉眼,声音轻轻的,淡淡的,像是一勺蜂蜜落进热水里,没一会儿就融化了。
“因为那是钏儿最喜欢的一道菜,哦不,不能叫做菜,只能叫做零嘴。在掖庭的时候,膳房外的空地上种了一棵大大粗粗的桂花树,到栗子成熟时,我和阿蝉就把桂花和栗子偷偷包在泥堆里,放到灶下热腾腾的灰里烤,等收工回屋时,我们两就把已经硬邦邦的泥巴堆砸开,一人兜里揣十来个,夜里饿了就拿出来偷偷敲着吃。”
薛老夫人泪盈于睫。
这么久了,这是含钏第一次说自己喜欢吃什么...
她注意过的,小姑娘吃饭没有偏好,清清淡淡的也能吃,火辣重口的也能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偏好。
但是含钏没有。
给她什么就接着,衣裳绸缎是这样,房屋摆设是这样,首饰珠宝也是这样...
噢。
有过一次。
小姑娘有过一次,明确说自己喜欢什么。
秦王徐慨。
那是含钏第一次明确表露心迹,第一次明确表示喜欢某一个人、某一件事、某一个物件。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小姑娘倔强又沉默的样子,代表着小姑娘希望拥有、希望占有、希望...希望能和那个年轻的王爷一直走下去。
薛老夫人心疼地抚摸含钏披下的发丝。
隔了一会儿才听见小姑娘轻轻柔柔的后话。
“...师傅说,我们厨子喜欢谁,就是喜欢谁身上的味道。我喜欢吃桂花炒栗子,所以,您闻起来就像桂花炒栗子。”
这是她梦里加上这辈子,等了好久好久才等来的家人。
只要有她在,就算粉身碎骨,她尽力保护曹家的人、曹家的一树一草和一木一花,保护母亲与父亲的魂灵得到安息,保护曹家的名誉与前程...
含钏无意识地向薛老夫人怀里紧紧靠了靠,将头埋在了老太太的怀中,像一只满足得快要打呼噜的软软的小猫。
薛老夫人有些绷不住了,闭了闭眼,把泪花藏在了眼睑深处。
童嬷嬷别过脸去,两行眼泪顺着面颊重重滑落。
第三百五十二章 鸡汤银丝面
含钏陪着薛老夫人吃了午膳。
说是陪着薛老夫人吃午膳,倒不如说是老太太陪着她吃饭。
含钏累了一晚上,又没吃早饭,秋笋小姑娘撩起袖子加油干,一桌菜整得色香味俱全,含钏一个人就吃了半条鱼、喝了两碗汤、还就着天麻鸡汤下了一小簇银丝面。
老太太就这么笑意盈盈地看着心爱的孙女憨吃傻涨,甚至还想给心爱的孙女多夹个烧卖——
“你看看你身边的小双儿,又壮又健硕,昨儿个多有劲!一把摁住余氏,像座山似的压着,余氏连根头发丝都动弹不得!做小姑娘就该这样!常言道,若是生病了,胖子比瘦子都好快点儿——毕竟有一身膘撑着呢!”
小双儿:...
您上次不是这么说的。
您上次说我虎背熊腰,跟您院子里的姐姐们站在起来就是一幅画,仕女闹熊图。
含钏捂嘴笑起来,眼风扫到窗棂外低眉顺目候着的水芳...
这大半年,小姑娘的傲气被磨得差不多了。
昨儿个表现很经用,是个不错的。
含钏吃着饭,不经意间同薛老夫人提了提,“原先水芳虽也是一等女使,可是放在外院做一些简单的洒扫,如今看起来水芳是个堪用的,我想把她放到内院来。您先头不是给我买了好些地皮和院子吗?我内院里的小双儿连带着三个八宝粥,管这些个庶务不在行,还是得把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去做。”
薛老夫人倒是没什么反应。
往后含钏就算不嫁秦王,也是要嫁到门当户对人家去做当家主母的。
用哪个丫头、打磨哪个丫头,这些小事儿,小孩子自己去琢磨就成了。
“行,那水芳的月例银子,祖母给你出了。”
含钏笑起来,“可别!那谁的银子听谁的话!我可不想偶尔熬夜看看话本、吃吃零嘴,还得被人背后给您告黑状!”
“这个促狭鬼!”薛老夫人笑起来。
本是个小事,谁知饭后童嬷嬷领着水芳,眼眶红红过来了,一进屋童嬷嬷就掐着水芳的后颈脖子,把水芳摁跪下了,语带哭腔,“还不谢过大小姐给你机会!”
水芳也红着个眼睛,直愣愣地给含钏磕了三个响头。
“小丫头片子不懂事儿,当初一来就叫您为难。奴一直没出面赔罪,就是怕您误会,更怕您看在老夫人的面子,给这丫头寻个好差事!”
童嬷嬷抹了把眼睛,被余氏气得发抖的老嬷嬷从昨儿夜里眼泪就没停过,红肿着一双眼,哽咽训水芳,“咱们家姑娘是个又懂事儿又聪明的!若换个主子,就冲你那股倨傲不服管教的劲头,当天便将你撵出去了!”
童嬷嬷一向是个好的。
含钏笑起来,“有你这个祖母,水芳也不能差了!看昨儿个夜里,人家多撑得起事儿!”
含钏叫小双儿把水芳扶起来,轻声细语道,“当初我才回来,你害怕我言行不知礼数,堕了曹家的规矩,我能理解。如今咱们相处大半年的辰光,你安分守己,我看在眼里,我努力上进,整个曹家也看在眼里。往后呀,我把我屋子里的庶务交给你打理,你沉下心好好干,等你到你祖母这个年岁,保准比她还气派呢!”
童嬷嬷哭着“噗嗤”一声笑起来。
又与童嬷嬷说了三两句,让香枣给水芳收拾屋子铺床铺。
含钏眼看着小双儿眼风像刀子似的,有事没事朝水芳身上剐。
“你甭欺负人家。”
含钏拧了把小双儿的腰肉。
我滴个乖乖。
硬得掐都掐不动。
“要是水芳到我这里来告状,无论跟你有关无关,我都罚你。”
小双儿被掐疼没有,含钏不知道。
含钏只知道自己手指头被硬肉抵得有点痛。
“罚你饭量减半!免得你仗着自个儿比人胖一圈作威作福!”
小双儿的哀嚎声快要传遍整个曹家了。
待水芳收拾妥当,含钏又抱着核桃馅儿红枣,吃了个八分饱,便抱着枕头沉沉睡去,权当补觉。
临近日暮,含钏是被院外窸窸窣窣的声响和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吵醒的,含钏起身拂开幔帐,眯着眼朦朦胧胧见窗外有两个婆子被人拖着往出走,含钏蹙了眉头看向水芳。
水芳压低声音,“...方才老夫人下令,外院两个管事被曹生管事扣押住了,咱们内院一个花间的婆子、一个管库房的婆子,咱们木萝轩一个种花的女使全都被祖母...噢,童嬷嬷拉扯了出去...还有通州的码头上两个管事和几个船老大也都被制住了。”
外院的管事?
含钏眯了眯眼。
昨儿个她们审余氏和曹含宝的时候,特意让外院所有的管事全都进来旁听来着!
祖母一开始就知道宅子里有曹五的内奸!
所以,昨天在审余氏的时候,不对,在祖母还没从外院进来前、在她还在盘问陆管事时,曹五的内奸就已经放出了风声。
所以,漕帮的兄弟扑了个空!
到底被曹五打了时间差!
含钏有些气。
若她当时审陆管事的时候,率先带人死死围住,或是用更聪明更隐蔽的方法...或许曹五的内奸就跑不出去,漕帮的兄弟也不会扑个空...
水芳觑了眼含钏的神色,笑了笑,“将他们连根拔起,于咱们曹家而言倒是件幸事,从前是他们在暗处,咱们在明处,如今大家都在明处,就看谁的拳头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