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手生香——董无渊
时间:2021-06-20 09:20:23

  含钏眼睛尖,迎着日光看到石头皮上开了个窗,浓稠的绿,好似下一刻泫然欲滴...
  若这一大块全是这个料子...
  凤鸣胡同的宅子,曹家能眼睛不眨地买三栋五栋的!
  含钏一路看过去。
  北宋紫定玉壶春瓶、北宋官窑天青釉笔架、北宋钧窑玫瑰紫釉鼓钉三足洗...甚至还有几只刻有铭文的铜器和刻着书字的龟壳...有三五个木架子上全是薄薄的一层匣子,含钏轻手轻脚地打开看了看,全是前朝的旧古画古籍,有一册泛黄却打理得很好的书册放在金箔制成的内衬里,含钏踮起脚看,《黄州寒食诗帖》——含钏不由张大嘴,苏东坡的寒食帖...这东西不应当在宫里吗?合着先皇四处找寻,费尽心机得来的《黄州寒食诗帖》是赝品?
  还是说,自家这本是赝品?
  含钏把疑问小小声说出口。
  库房嬷嬷登时不干了,颇有些被侮辱地道,“宫里的是假的,咱们家的也得是真的!只是既然宫里有了一本,那咱们家的就不能再出现了。”
  哟呵!
  还有这觉悟!
  含钏笑起来。
  一直走到最里面,有几只木匣子盖得死死的,还拿锁扣锁上了。
  库房嬷嬷懂事地解释道,“这是醒大郎君的珍藏,据说是游历得来的玩意儿,名叫火铳,往前醒大郎君在院儿里演示过,‘砰’的一声,靶子就倒地了,比弓箭还厉害。”
  哇哦。
  这东西,含钏听说过。
  梦里头,徐慨研究过这东西,不过还没研究出个名堂来,就走了。
  含钏轻轻点头,眼眸向下一垂,终于找到了她寻觅之物——那抬被红布罩住的黑青玉弥勒佛,正笑口常开地坐在地上,露出一个小角。
  含钏将红布一把掀开,蹲下来细看了看,转头让小双儿去秦王府把曲赋当时送给徐慨的那只青玉蝉取过来。
  小双儿跑得气喘吁吁。
  含钏一手拿着青玉蝉,一手抚上那尊弥勒佛,紧紧抿了唇。
  ....
  “应当是一种材质。”
  桌上放着那尊弥勒佛,弥勒佛旁边放着青玉蝉。
  含钏低头喝了口茶汤,声音低沉,“我请珍宝斋的二掌柜来瞧过了,虽然一个大一个小,可无论是从水头、肉质、细密程度,还是颜色和絮,这东西是一个料子。二掌柜说,北疆塔青的青玉,是昆仑虚的舍利,黑青玉的王者,以山料为主,也有少部分的籽料,经天山下的河水冲刷打磨,肉质非常细腻,也很油润——玩儿这东西的人,是有些眼光的。”
  薛老夫人脸色发沉,看了眼那尊弥勒佛,“又是北疆...”
  是。
  又是北疆。
  含钏再道,“左三娘来信,她求了她祖父翻查了十年前户部的账目,那八十万两银子,被镇守边陲的西陲军以修缮边关为由,陆陆续续挖走了大半的银两。”
  西陲军、北疆的石头...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一个人。
  不对,是一个家族。
  曲家。
  含钏轻轻抬头,蹙眉问道,“咱们家与曲家可有过节?”
  含钏尚且能想到,薛老夫人自然也顺藤摸瓜想到了曲家,老太太攥紧手,迟疑片刻后轻轻摇头,“曹家常年在江淮一带,曲家盘踞西北边疆,牛头不对马嘴的,连交集都没有,又如何有过节?”
  难道是被人做了局?
  含钏低头闷了闷。
  隔了一会儿,才听到薛老夫人的后话,老太太声音放得很低,“有一句话叫...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十年前的曹家经两代积淀,家中甚有恒产,又接连拿下了漕粮、官盐、军火的漕运...银子是不缺的...可...护住银子的能力却在勋贵官宦面前不堪一击。”
  所以历朝历代,许多皇商会将自己的女儿或是嫁到簪缨世家做续弦继室,或是送到宫里从最末等的更衣做起...
  不为别的,就为有自保之力。
  再有钱,在官衙与官爷面前,你就是个孙子!
  薛老夫人轻轻抬起头,笑了笑,像是在讥笑自己,“当时的曹家就像是一块儿肥肉,谁饿了都能来啃两口。”
  含钏听得似懂非懂。
  薛老夫人伸手将青玉蝉紧紧攥到手心,转头吩咐童嬷嬷,咬牙切齿地言简意赅道,“让曹生好好查一查当年北疆发生了什么,像挖坟一样,一抔土一抔土地往外挖!不见到棺材不停手!不见到真相不罢休!我曹家积攒了十年的冤仇,也该得报了!”
  含钏微不可见地抬起下颌。
  薛老夫人如今是动了真怒。
  曹家的内奸被清理得差不多了,余氏与陆管事被关在猪笼里沉了塘,曹含宝被遣送到通州的庄子上,等曹醒回来,再做筹谋。曹五逃得很快,更深谙漕帮追踪之道,这只兔子藏在老鹰巢穴里旧了,将老鹰狩猎捕食的技巧学了个一干二净,漕帮的兄弟追踪十日竟丝毫不见蛛丝马迹。
  “...要么是藏起来了,要么是投奔曲家了,他活着一日,一日就是个祸患。”薛老夫人手一松,又丢了一只小队前行追踪,“他当真也狠得下心肠,婆娘姑娘、儿子全都不要了,一个人亡命天涯,我原先还敬他是条汉子,如此看来也不过是个蝇营狗苟、贪生怕死之徒!”
  薛老夫人修书一封,江淮当即扣押了曹五长子长媳。
  曹五孙儿在押解途中,患了高热,死在了船上。
  小双儿听了这话儿,“啧啧”两声,隔了半晌方道,“稚童无辜...”
  水芳看了小双儿一眼,抿了抿没说话。
  含钏递了只搅得粘稠可爱,味道又甜滋滋的麦芽糖给小双儿,想起夜里薛老夫人同她说的话,很有几分感触,“...万般皆是命,曹五孙儿的死,怪不得我们,若曹五做下此等丑事时便心头明白成王败寇,若是他赢了,咱们这一宅子的女眷要么去投江,要么去上吊,总不能有尊严地活着的。若是他输了,他那一房人的性命,自然也被放到了咱们的刀下。”
  不是没给过曹五机会。
  传出余氏与陆管事沉塘的风声,就是给曹五机会。
  只是他甩下了这么一大家人,逃了罢了。
  若是当真要怨怪,曹五的后人怨怪不了任何人,除了曹五。
  小双儿舌尖舔了口麦芽糖,嘴里甜滋滋的,心里却悬吊吊,“若是当真嫁...”
  小双儿看了眼水芳,把“秦王”两个字吞下去了,闷头闷脑地叹了口气,“您往后总是要嫁高门的,之后的争斗只会更严重吧?还不如就在家里待着,或是嫁个不如咱们家的...开开心心快快乐乐的,您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
  含钏还没说话,水芳轻声道,“人生在世,不是这里有难题,就是那里有难题,穷有穷的难,富有富的辛,每个人都有困难和要解决的问题...不能因为问题多,就不过了吧?不如咱们家的难道就是好去处?多的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嫁给穷书生,反遭婆家人磋磨的。”
  这就很有意思了。
  一个是道家无为而治,一个是儒家兼济天下。
  都有道理。
  含钏躺在软榻上,双手叠在脑后,仰头看着屋顶木架子上的挂搭的暮云薄纱。
  若曲家当真是曹家的死敌,那无论如何曹家拼了这条命,拼了三代人,都要搞垮他。
  而,在梦里,三皇子是下一任圣人。
  三皇子不倒台,曲家不会倒台,曲家不倒台,三皇子也不会倒台。
  如此一来,就走到了死胡同。
  三皇子和曲家互为依仗和后盾。
  直面曲家,就是直面三皇子端王。
  而她所中意的是,四皇子秦王...
  这就将曲家与曹家的生死劫,变成了老三和老四的争斗...
  这样,对徐慨公平吗?
  强自将对曲家的仇恨与报复,放到了徐慨身上...与三皇子争,就是和未来的圣人争,与未来的圣人争,不就是...
  争储?
  含钏想到这两个字,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徐慨...去争圣人的位子?
  有点难以想象。
  徐慨那张冰冰凉凉的棺材脸,浑身散发着一股冷面阎王的寒气,去户部当差的时候把左三娘他爷爷,左三娘他爷爷的副手,两个小老头儿闹得都想辞官归隐了...
  这样的人,当皇帝?
  徐慨当皇帝?
  含钏翻了个身,偏过头去,颇有些浮躁。
  这股浮躁一直持续到入夜。
  含钏洗了头发,正拿香膏润发尾。
  “咚——”
  窗框发出一声巨响。
  小双儿抖了抖,嘴里念念叨叨,一边冲过去开窗户,一边骂,“哪儿来的野猫子!仔细将你捉了去灶屋拿耗...”
  一个“子”字还没说出口,被卡在了喉咙口。
 
 
第三百五十六章 臊子面(上)
  小双儿跟见鬼似的,脱口而出,“阎王!”
  含钏坐起身来,蹙了蹙眉,疑惑地看了眼圆月高悬的夜空。
  嗨。
  这索命的玩意儿,还能在子时前出来?
  含钏赶忙下床,趿拉了棉鞋,赶忙把小双儿往回拉,一面伸手关窗棂,一面苦口婆心教导,“咱们曹家是走水上路子的,水为财,风为助,帮会集结最信风水,你没看到哥哥如此兰芝玉树一个人,屋子里还供了尊红脸关公吗?往后这些不吉利的话,少...”
  含钏不经意抬头,做了第二个脱口而出的人,“阎王!”
  不不不。
  倒不是真阎王。
  是那种不苟言笑的假阎王。
  含钏揉了揉眼睛,从窗棂竭力向外探。
  回廊弯弯曲曲,灯影摇晃,光投射在地面的青石板,氤氲出一个又一个朦胧却微暖的影子。
  身量颀长、双手后背的少年郎佝着头,却身姿笔挺地站在回廊尽头,不动声色间有种踏山河、过血海、可撼动一切的气势。
  是徐慨!
  含钏鼻腔一下子涌上一股酸意,转身便往外跑。
  小姑娘跑得特别快,险些没刹住,身形向前一倾。
  徐慨双手一把接住了心爱的姑娘。
  含钏仰起头,泪光闪动。
  徐慨的样子熟悉又陌生,个头又向上蹿了蹿,面颊轮廓愈渐分明,下颌角清晰,眉目深沉,鼻梁高挺,眸光深得像山海间不见底的水,眼睛里有显而易见的红血丝,茶色的瞳孔在摇曳的灯影中忽明忽暗。
  初夏的夜空里,弥漫着一股好闻的皂角香。
  含钏抹了把眼,扯开嘴角笑了笑,“你好香。”
  小姑娘的心,海底五百里的水,都看不透的。
  徐慨发誓他过来时想过第一句话说什么,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是这一句。
  徐慨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待含钏站稳了,手不由自主地摸上刚净过面的脸,“...刚在驿站洗了脸和头发,换了身衣裳,许是驿站的皂角粉...”
  少年郎声音低沉,甚至有些嘶哑。
  含钏笑得更欢快,笑着笑着,眼里又涌上了两股泪。
  含钏使劲眨了眨眼睛,“住在驿站的吗?怎么没回家?瞧我这脑子,既然京中没有你们的消息,自然是圣人把消息摁下来了...”
  含钏一开口,便停不下来,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低着头说到最后语声带了哽咽。
  “他们...他们说你回不来...”
  到底没忍住。
  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含钏强迫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欢快一些,“说北疆形势很差...你们陷在西琼部落的遗址,二皇子被南部扣押...”
  眼泪接二连三地砸下来。
  实在没办法假装欢快了。
  含钏索性埋着头,放任自己痛痛快快哭出来,“英国公府不知道你们的下落,左家也打探不到,尚夫人和齐欢更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都说你们回不来了...我不信,我去福王府问,圣人说若是你遇了难,他便做主给我找门亲事,保曹家三代富贵不衰...”
  哭的同时,也没闲着告状。
  “我还骂他来着,骂他是什么爹,是什么君主,儿子和臣子遇险,也不知道去救...”
  含钏泪水潸潸,根本止不住。
  压力太大了。
  这些时日压力太大了。
  害怕徐慨死,害怕哥哥回不来,害怕祖母中毒,害怕曹家中了奸计从此沉了船...
  压力太大了。
  可她不能哭。
  至少不能在薛老夫人面前表达一丝一点的担忧。
  她必须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哥哥和徐慨一定会回来的,这是谁也挡不住的。
  她尚不能做到独当一面,又如何能再给老太太徒添忧虑?
  含钏捂着脸哭得不能自已。
  倒不是哭什么。
  就是有点累。
  偏偏这么累的时候,徐慨不在。
  偏偏徐慨生死不明的时候,她也不在。
  一只手臂揽住了肩膀,含钏被坚定地拥了一个温暖的、充斥着沁鼻皂角香的怀抱。
  “对不起。”
  徐慨的声音在耳边低低响起,“让你担心了。”
  含钏身影顿了顿,片刻之后,身形一松,全身心地靠在了徐慨怀中,哭泣渐渐缓了缓,缓过神后,回廊虽隐蔽,木萝轩到底人数众多,光是女使就要十二个,还不算占着老太太院里名额的婆子媳妇子,如今虽是入了夜,四处黑黢黢的,可大家伙必定都躲在暗处看回廊的...
  含钏陡然生出有些不好意思,一抬头顺势将脸上的眼泪鼻涕糊在了徐慨衣裳上,声音小小的,“你吃过饭了没?饿不饿?要不,我到小灶房给你做点东西吃?”
  总不能一直站在回廊说话吧?
  徐慨直觉想摇头,想了想又点点头,“一路快马加鞭,上午到的天津卫,在驿站收拾之后趁着夜色进了城...”
  就是一天没吃饭了。
  含钏自然地拉起徐慨的衣角,从小径的石板路往里走,顺手提了只灯笼,进了灶屋,含钏让徐慨别进屋,就在外间等食儿,“君子远庖厨,你别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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