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手生香——董无渊
时间:2021-06-20 09:20:23

  徐慨低头笑了笑,“一早进过了。”
  含钏愣了愣。
  “在‘时鲜’的后厨,你那只炭烤响锣烤焦了。”
  含钏点上六盏烛台,看徐慨自觉地边说边找了灶台边上的位置坐下了,也不知从哪儿薅了一只碗、一副筷子,端端正正地摆在身前,神情认真得像天桥下说书的。
  含钏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小小的灶屋明亮起来。
  含钏总算将徐慨看清楚了些。
  说不上哪儿变了,可又觉得哪儿都变了。
  肩膀变宽了,后背便厚实了,神色变坚毅了,甚至她感觉徐慨的手都变大了。
  她记忆中的徐慨,包括梦里,都是沉默寡言、不瘦弱却也不壮实的样子。
  如今,与她记忆中的所有徐慨都不吻合。
  北疆发生了什么?
  含钏心里想着事儿,看了看食材便决定做一碗最简单的臊子面,现成的猪肉糜和着葱姜水、生粉、青红酒、豆油搅打上劲,看了看没现成的面条儿,便取了面粉自己揉,揉了没两下,便实现了“三光”——手光、面光、盆底儿光。
  含钏埋下头揉面,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件事。
  徐慨在曹家...
  那曹家的正主儿,她的亲哥哥呢?
 
 
第三百五十七章 臊子面(下)
  含钏陡然有些羞愧。
  她光顾着看男人了。
  把自己亲哥哥早忘到九霄云外了...
  善哉善哉,阿弥陀佛。
  “我哥哥呢?”
  含钏把面团抻开,拉成长条,再撒了一层面粉,蹙眉疑惑,“你都从驿站偷偷摸摸进京了,怎么不把我哥哥带上一块儿?老太太虽嘴上没念叨,心里想得很,天天大清早起来就上贡品礼佛...”
  徐慨伸手把面前的筷子移动了一个微不可见的位置,恰好横在了碗中间平分处,松了口气,紧跟着脸不改色心不跳道,“这几日回来是秘密,不宜大肆宣扬,我是因明日要去见圣人,这才拿到手谕今日进京的。”
  一个人不算大肆?
  两个人就算大肆了?
  含钏搞不懂官场的这些规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天津卫的驿站内,芝兰玉树漕帮少主曹醒公子爷将头从摞得比山高的文书里抬起头来,打了个喷嚏,迷惘地看向隔壁桌的尚探花,“...元行,这么多总结文书,咱们今儿个一晚上理得完吗?刚回京畿,为何不稍作休整再做总结梳理?”
  紧跟着问出了最后一个藏在心里许久的问题,“咱们在这儿苦哈哈地理文书,秦王洗了澡之后,去哪儿了?”
  让曹醒死也想不到,最后出现在自家灶房的徐慨,不仅心狠手辣,还信口开河,“...也是你哥哥叫我先来看看你们的。”
  噢...
  含钏做面的手低了低,神色也渐落了下来。
  从生死血海闯出来的徐慨,是新的徐慨,是被赋予了敏锐触角的徐慨,是经受住了打磨的徐慨,在敏锐感知到含钏低落之后,徐慨赶紧加了一句,“我从天津卫过来,未敢中途休憩,连跑了四五个时辰才到,甚至都未曾踏入秦王府,翻了墙就来寻你了。”
  说起来,他为什么觉得曹家的墙,比上次高了点儿?
  许是幻觉吧。
  徐慨微不可见摇摇头,目光灼灼地注视着滚水升起白雾后的那个日思夜想的姑娘,肤容白皙,眉眼上挑,很有灵气。
  他走那么远,走过那么多地方,见过那么多人。
  西陲军安排的胡姬,曲家送来的瘦马,鞑靼部落献上的美人...
  没有一个,没有一个比得上含钏一根头发丝。
  他的姑娘,是这世间最美的姑娘。
  若谁觉得不美,就把谁的眼珠子挖出来。
  含钏面拉得均匀细长,把拉好的面放在一边,起锅炒臊子,热油放葱姜蒜粒爆香,又掰了两颗干辣椒和胡椒粒,炒香后放猪肉糜,又着重撒了粗盐和豆油、葱段,没一会儿锅里就炝出一股浓重的油脂香与醇厚的酱香。
  灶台的烟火气,让人心安地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喟叹。
  徐慨嘴角轻轻弯起,“在北疆,我们跟着西琼部落的族人逃亡大漠和荒原,不敢生火,便吃西琼部落族人辛苦留存下的羊肉干,又腥又膻又柴,我们只能拿肉干泡水吃,水也很珍贵,有时候渴得嘴上起皮,脑袋‘嗡嗡’直叫。”
  徐慨目光终于变得柔和下来,深不见底的水变得清澈又温柔,“当时我就在想,若是我能活着回来,我一定要日日吃你煮的饭,好好地珍惜每一顿饭。”
  含钏有些心疼,一面将臊子起锅,一面将面下了下去,又拿了个海碗,手脚麻利地打了芝麻油、粗盐、豆油、胡椒粉、花生酱和油辣子,捞了面,白生生的面上盖了一层厚厚的臊子,放到徐慨面前,“你先吃着,我给你下点菜。”
  肉都只有泡水吃,又怎么会有菜?
  含钏掐了戎菽豆长起来嫩嫩的叶子放在面汤里过了过,趁叶子还翠绿生嫩,便赶紧捞了起来,另放了一个小碗。
  “北疆到底怎么回事儿?”
  含钏在围兜上擦了手上的水,坐到徐慨身边去,蹙眉道,“不是说西琼部落被屠尽了吗?怎么又有留存下来的族人了?怎么逃亡了?”
  徐慨嗦了口,闭了眼,发出了满足的叹息。
  “西琼部落还有人,固安县主带着三千精兵逃了出来,我们一行人去遗址时撞见了。我四月底让李三阳筹措了一些金银运到甘肃,就是为了给余留的西琼部落补给粮草、马匹和人手...”徐慨吃相有些蛮,许是在荒漠上养成的习性,掸了面条儿,两口吞咽下去,和含钏说着话,“后来被南部发现了,南部派出人手追击,我们当时未曾找到可以交易的部落,便只有一路逃亡,以赢得喘息之机。”
  寥寥数语,说得倒是云淡风轻。
  可...
  含钏眯了眯眼,看徐慨佝头吃面时,脖子露了出来,脖子上赫然一道白生生的伤疤!
  看上去像是刀伤...
  从脖子上划过...
  其间之险,绝不是徐慨这么一两句话说得清楚的。
  含钏心头一紧,抿了抿唇,轻声道,“...实在不行,为何不带着人手回大魏?鞑子再野,也不敢闯入大魏的国界,只有回了大魏,再做商议也是可行的呀?”
  徐慨仰头将碗底的臊子吃干净,听含钏此言,轻轻弯了嘴角,声音压得很低,有些凉意,“退回来?往后退,就是虎视眈眈的西陲军。”
  含钏手攥得紧紧的。
  “西陲军!?”
  徐慨点了点头,“前有南部鞑子追击,后有西陲军埋伏,我们只有从中斡旋以求得其他鞑靼部落的联盟。”
  少年郎笑得很渗人,“西陲军压根就不想我和老二回去,当时我一直在甘肃余大人处,老二就住在西陲军不远的驿站里,三个晚上遇到了两次暗杀,我便劝他,待我进了北疆边界,他要么退守甘肃,要么深入北疆——南部总不敢杀大魏的嫡皇子。”
  “可西陲军却敢。”
  含钏后背顿生出一片战栗,不由自主地耸了耸肩,企图让自己轻松一些。
  徐慨吃完了面吃菜。
  他是一贯不太爱吃青叶菜的。
  含钏正想说话,却见徐慨未做迟疑,当吃药一样把青叶菜塞进嘴里,几乎是囫囵生咽了下去。
  “西陲军,可谓是边界一霸。”徐慨眸色愈深,“曲赋在西陲军任职八年,曲家的势力渗透进西陲军已久,我们此行两个目的,一是在北疆部落内讧之时,抢占先机,捡到好处;二是拔掉曲家在西陲军里安下的钉子,让圣人去年年中派遣边陲的官吏顺利补位。”
  所以...三皇子才没去?
  三皇子才不能去...
 
 
第三百五十八章 蜂蜜水
  徐慨终于可以将此事诉之于口,神色带了几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松,“前者,我们完成得十分轻松,在固安县主的协助下,打通了与北疆第二大部落嘎尔布部落的联系,扶持嘎尔布对抗南部,嘎尔布让出边境三千丈,签订盟约,大魏每年运送药材,而嘎尔布给大魏每年带来一千匹膘肥体壮的骏马...”
  让出边界三千丈...
  含钏对这个数目没有概念。
  看小姑娘懵懂迷蒙的表情,徐慨默了默,换了种说法,“...像煦思门内这么大的城市,鞑子让了三座,虽然西北边境尽是大片大片的荒原,可就算只给大魏人一亩地,大魏人也能耕耘出能吃的果实,筑起御敌的城墙,过上勤劳的暖和饱足的日子...”
  徐慨语声很唏嘘。
  出了边境,看了许多人,方知大魏百姓有多勤劳朴实。
  北疆鞑子勤奋上进的十中有三已是恩赐,游牧的习俗让他们惰性且孤傲,富饶丰富的产出让他们安逸且放纵,地广人稀少的现状让他们自大且安于现状——不用努力就饿不死,不用拼命就可以过上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日子...没有科举、没有早出晚归的耕种、没有赋税、没有对宅院绸缎的追求...
  鞑子身上有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快意。
  这种快意,看起来很洒脱,可当这份快意投射在民族的每一个人身上,就构筑了一个不思进取的民族。
  一个不思进取的民族,注定灭亡。
  徐慨笑了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古人诚不欺我,走这一趟,眼界开阔了很多,就算怀揣着任务去,回来时也收获了比任务更多的成果。”
  含钏张了张嘴,不知怎么的。
  徐慨这些话,听起来就很有文化。
  含钏看徐慨的眼神多了几分崇敬。
  徐慨笑了笑,伸手摸摸小姑娘的头,伸手给自己倒了一盏茶。
  含钏“啧”一声,“晚上还喝茶,是不想睡觉了?”
  一边说着,一边给徐慨冲了一杯甜滋滋的蜂蜜,笑着递过去,“你往前还挺喜欢喝蜂糖水的,在北疆只吃肉不吃菜也懒怠喝水,喝点蜂蜜水,清热生津,比喝茶好。”
  徐慨迟疑地拿过来。
  他啥时候喜欢喝这些甜津津的东西了??
  他只是没有拒绝过含钏递过来的甜水而已!
  怎么就被安上爱喝甜水的名头了?
  徐慨僵硬地抿了一口——熟悉的甜腻味。
  抬头看了眼神色柔和的小姑娘。
  算了。
  既然她觉得自己爱喝,那就爱喝吧...
  为了逃避一直喝甜得发腻的蜂蜜水,徐慨正经地把茶盅放下,把话题扯了回来,“至于第二个任务...”
  第二个任务,付出的代价太惨重了。
  带去的暗卫折损了将近一半,曹醒身边漕帮的兄弟九死一生,甘肃余大人一行十人被暗杀了三人,尚元行被一箭射中后背,发了十日高热,逃亡途中没有药材没有补给,只能依靠零星部落中饲养的奶牛产出的生牛乳硬生生地扛过...
  而他,被西陲军的一个主将刀架在脖子上,就差那么一点点,他溅出的血将喷洒在不属于大魏的国土上。
  当时他想,为国洒热血、献头颅,这是他作为皇朝皇子最大的荣耀了。
  徐慨笑着摇摇头,风轻云淡道,“第二个任务,我们也算完成了。我们撑到了救兵到来,暗杀了西陲军前任最高将领,在一夜之间潜入西陲军营地,将千户以上的将士全部扣押...”
  他或许,至死都记得那一夜。
  西陲军低洼营地里曲折蜿蜒的沟壑中,全是静静流淌的血。
  鲜血随着时间流逝而发暗发沉,在泥土上凝结成一块儿又一块儿坚硬的痂。
  整个营地,血腥味冲天。
  整整一百零五具尸体,摞成了一个小山。
  而那一百零五个头颅,依次挂在了西陲军营地的城墙上。
  和被剿灭的鞑子的死不瞑目的头颅,挂在一起。
  元行是读书人,趴在城墙边上,止不住地干呕。
  曹醒甚是淡定,望着颈脖断口处尚在滴血的头颅,轻轻说了一句话,“...可惜北疆没河,河水才是冲刷掉血迹与生命最好的帮手。”
  那一百零五具尸体,以通-敌-卖-国、私吞军饷、克扣军粮等罪名坐实了这一场杀戮。
  徐慨陷入了回忆,望着窗棂外发黑发暗的天色,久久不语。
  是不是一切权利的更迭,都需要鲜血与尸体搭铸?
  曲家掌控西陲军用了八年,甚至更长的时间,而朝廷将西陲军收回来,只用了一晚上——在处置好北疆内乱的基础上,在外部暂无威胁的情况下,将军---队中所有偏向“曲”,更信任“曲”的那一部分人尽数铲除,剩下的便被朝廷派去的人掌握在了手中。
  “我们北疆一行,圣人应当是满意的吧。”
  徐慨低头喝了口蜂蜜水,“这次回来,你哥哥和尚元行应该能捞一份不小的奖赏,丹书铁券应当是不会少了,至于拜相入阁,或许还要再等等。”
  丹书铁券?
  含钏不在意这个,低了低头,有种莫名其妙摸到权势中心的诡异感。
  含钏奇怪地抬头看了眼徐慨——徐慨不是一个喜欢与人分享私密的人,特别是事涉朝堂机密,徐慨是很能藏得住话的...
  所以,梦里,徐慨并不信任她?
  虽然不应该为梦里的徐慨,生现实徐慨的气,但是...
  脾气哪里能控制住的嘛!
  含钏抿抿唇,有些不开心。
  徐慨正埋头喝水,没看到含钏的眼神,鬼使神差般躲过了一劫。
  含钏转过身,给自己拿热水也冲了一勺甜津津的蜂蜜,捧在手里慢慢喝,隔了一会儿,突然又想起一件事。
  这件事,越想越不高兴。
  含钏到底没忍住,把杯子往桌上一放,轻哼了一声。
  徐慨有些莫名其妙,抬了头看小姑娘神色不太对,下意识开始想自己刚做了啥...
  也没做啥啊!
  他不是刚说完在北疆的见闻吗?
  哦,还说了曹醒的大好前程。
  照理说,含钏就算不高兴,也不至于生气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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