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九章 戊四喜肉(上)
徐慨有点慌。
慌得闷了一大口蜂蜜水。
顾不得嘴里发慌的甜,试探性地蹙眉轻声问道,“怎么了?可是家里出什么事儿了?”
徐慨脑子转得飞快,“可是我们不在,有人欺负你了?欺负曹家了?你且说,你哥哥虽是还未入京,我直管安排下去...”
徐慨神色一凛,眯了眯眼,想起一向和曹家不对付的富康大长公主,面色一垮,如今不仅是神似,更是形似索命阎罗,声音向下一沉,“可是富康大长公主?还有她那个不知死活的孙女?”
含钏抿抿唇,暂时放下不愉快,跟了一句,“她那孙女张氏,已嫁入端王府为侧妃了...”
徐慨蹙了蹙眉,“怎的成了老三侧妃了...”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徐慨探过身,离含钏近一点。
含钏又嗅到了满鼻的皂角香,不高兴的情绪消散了些,低了低头,轻声道,“李长史同我说了...掖庭里的暗屋...数以百计的金银珠宝、珍石玉器...还有...”含钏声音刻意再压低,“还有那张图!”
当时不觉得生气!
是因为徐慨生死不明,她犯不着为这些事儿生气!
可如今回过神来,想一想!
好你个徐慨!
梦里也不说,现在也不说!
给李三阳说,不给她说!
夫妻之间没有秘密呢!
这么大个秘密!
藏得可好了!
她有时候还怜惜徐慨一无母族,二无父宠,三无依仗,虽是皇子却手上不充裕!梦里她从不敢接徐慨给她的奇珍异宝,甚至会将月例银子存起来,防止徐慨突然需要有钱...今生,她还时不时地给秦王府少伙食费!人家包月起码几百两银子起步!秦王府包“时鲜”的伙食,她才收了成本价!
少赚了很多钱的好吗!
含钏有种被哄骗了两辈子的愤懑!
“你若不信我,你便直说!往后咱们各过各的,你藏你的秘密,我藏我的秘密,谁也甭搭理谁!谁还不能过了似的!”
含钏生气道,“我出宫前一晚,你出现在掖庭,是刚从暗室回来吧?还有秦王府宅子里看起来普普通通,实则很有些价值的摆件家具,也是那些钱买的吧!你好好说,你老实说,你预备瞒我多久?瞒到成亲?瞒到生孩子?瞒到孩子生孩子?瞒到我们两都进棺材了,你在隔壁棺材悄声告诉我——‘钏儿,偷摸告诉你,我有一屋子的私房钱’....”
徐慨愣在原地,越听,嘴角翘得越高。
合着小姑娘连生而同衾,死亦同穴的结局都想好了呢...
所以到底是生气他骗她,还是他藏私房钱?
徐慨想笑,可见小姑娘气得脸都红了,便懂事地埋下头,再抬头,目光很真诚,“没想骗你,这件事太大了,若是被人发现,你不知道比知道的好。”
如果被人发现,祸事降临,含钏也可全身可退。
徐慨再道,“那个暗屋,是我十三岁时发现的。我也没说,甚至顺嫔娘娘也没说。告诉李三阳,是怕这次我回不来,让他想办法托付顺嫔娘娘,把暗屋里的东西运出来,全部给你,当做添妆也好,当做锦上添花也好,算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含钏抿抿唇。
“秦王府如今有三百暗卫,其中一部分被我放在府内,一部分放在了西山大营,一部分放在了禁卫军。”徐慨低声道,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暗屋里的那些金银,这次北疆之行用掉了一半,之前和剩下的就是这些暗卫的补给银两,等成亲时,我将把银子全部交给你,你愿意照月给我发银子使也好,拿去用了也好...你高兴就好。”
“不是银子的事儿!”
含钏低斥,“是你不信我!”
徐慨有些哭笑不得。
如果含钏把刀放在他脖子上,他动都不会动的。
命都可以交给她,还要什么不信的?
含钏看徐慨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
什么事情都闷在心里!
把她当做只可享受阳光,不可共经风雨的菟丝花!
这么要紧的事儿,李三阳都知道,她却不知道!若是真真成了亲,是不是也像梦里那样,徐慨专心做自己的事情,她也专心做自己的事情...两个人就会因为这些隐瞒越离越远。
窗棂外,初夏的风吹得虎虎生威,把垂在窗框边的萝叶吹得高高扬起。
含钏把徐慨的碗往回一收,放到灶台后,抿唇赶客,“时辰不早了,你明儿不是还要面圣吗?你自己好好想想,到底哪儿不对!”
含钏背着手往外走。
徐慨在原地愣了愣,既想追上去,又有点害怕含钏生气的样子。
少年郎佝头挠了挠后脑勺,琢磨了半晌,也没想明白,他火急火燎快马加鞭回来,为啥两句话又把小姑娘惹翻了。
小姑娘的心,海底的针呀...
徐慨甜蜜又负担地叹了口气,撂起袖子翻墙去了。
.....
含钏发了一通脾气,睡得奇好。
大清早容光焕发地去陪着薛老夫人吃早饭,还没进屋,便听见薛老夫人欢快的声音,“...是吗!下月就能班师!?哎呀呀呀!哎呀哎呀!”
含钏刚踏进门槛,就见薛老夫人喜气洋洋地坐在上首,左下首坐了位银丝白发、奴仆打扮的老嬷嬷。
“...这是福王妃身边的阿嬷。”薛老夫人头发丝儿都透着滔天的欢快,“这是家里不成器的孙女儿。”
老嬷嬷站起身,同含钏端方行了礼,“老奴见过大小姐。”
含钏忙避开,顺手将老嬷嬷扶起来。
“劳烦福王殿下挂念惦记,今儿个一大早便让嬷嬷受累跑一趟!”
薛老夫人笑盈盈地转过头去,“阿童,请嬷嬷去吃吃咱们家的早膳罢!”又同老嬷嬷笑道,“咱们曹家的厨司虽比不上福王府,却也是家里头这个不成器的小姑娘精心安排布置的,你去尝尝看,劳烦跑这么一趟了!”
童嬷嬷带着那位面生的老嬷嬷下去。
薛老夫人顿时变了脸,一张脸笑得跟朵秋天的菊花似的,拍着巴掌,“天爷哟!天爷哟!你哥哥要回来了!如今已经从北疆出发了!不出一月,就能班师回朝!哎呀呀!苦尽甘来苦尽甘来啊!我这颗心呀...啧啧啧!真是又怕又急又慌又喜!”
薛老夫人抹了把眼角,余光见含钏并不兴奋,好像早就知道了一样,有些诧异,“怎么了?先头福王告知过你了?”
第三百六十章 荔枝(上)
这个问题,就很魔性了...
含钏身影一僵,呆滞地转头看向小双儿。
在薛老夫人跟前,小双儿压根不敢有任何回应,僵硬而回避地将眼神一顿一顿地移开。
薛老夫人看得一愣,转头看向含钏,“什么意思?”
含钏抿抿唇,想了想,到底将昨儿个徐慨翻山越岭——翻过曹家高耸的城墙,越过曹府宽阔的湖泊,来到木萝轩,这一英勇事迹一五一十地交待清楚了,“...照徐慨昨儿个的话,如今一行人应当已到了天津卫了,就住在官驿里,许是害怕暴露了行踪,惹来不必要的祸事吧?”
信息量太大。
薛老夫人沉了一阵,先转过头和童嬷嬷轻声道,“把家里的墙再向上垒高三寸。”再把脸转过来,对着含钏沉吟道,“这一路必定是艰险的,既是血洗了西陲军,那自然曲家必不会善罢甘休,圣人放出他们刚从北疆启程的风声,也是为了规避风险...”
薛老夫人面色沉了沉,再扭头吩咐一旁候着的曹生管事,“暗地里调集天津卫码头上的兄弟,封锁水路,再通知兄弟守好京城通往天津卫的陆路,你们大少爷和...”
薛老夫人看了眼含钏,把后话埋下来了,“全都在那儿呢!”
曹生闷头应了是,撂了袖子转身往出走。
含钏这才看清曹生管事的样貌。
嚯!
原以为至少年过不惑了,如今看一看也不过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
国字脸,蜂腰宽肩,夏天到了,衣裳穿得薄,肉将衣服绷得紧紧的。
含钏望着曹生迈着外八字朝外走的背影,默默偏过头去,同薛老夫人随口笑起来,“原以为曹生管事是叔叔辈的人物,如今看来比哥哥大不了多少。”
薛老夫人把心里的事儿藏下来,同孙女儿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话,“可不是。年纪轻轻的,跟在醒哥儿身边十几年了,前头媳妇儿死了,话倒是越发少了...每天雷打不动的,在沙场上拎着比人还重的铁锤跑来跑去,要么就是扎马步...后来我发现家里小姑娘小媳妇儿都爱有事无事往沙场跑,便赶了他去外头练...”
含钏捂着嘴笑起来。
薛老夫人心不在焉地看着小姑娘温润灵性的眉眼,心里叹了口气,待含钏一走,拿了几只浆红漂亮的荔枝递给童嬷嬷,“...我当初没想到我活着时,还能把含钏找回来...”
童嬷嬷净了手,利落地剥成几颗晶莹剔透的白肉团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了碟子里,递到薛老夫人身边,“您少吃一些,荔枝是上火的东西。”
薛老夫人敷衍地点点头,吃了一颗。
荔枝在冰窖里綳过,凉津津的。
“我更是打死没想到,我曹家竟会出一个皇子妃!”
薛老夫人摇摇头,“啧”了一声,有些愁,“你看老四,出生入死、踏火海过尸山回京后,第一件事是翻墙来找咱们家含钏...含钏他哥哥临行前可是嘱托了又嘱托,让我趁这段时间相看些门当户对的少年,千万别让含钏落到老四手里头...”
薛老夫人双手一拍,“这哪儿是我个老太婆拦得住的事儿!你看这架势,福王送项圈,太后送簪子,圣人也在福王府相看过含钏了,岂不是等老四一回来就下旨的意思?”
童嬷嬷深表赞同地点点头。
这倒是。
咱们家姑娘太婆婆的东西也收了,大伯伯的东西也收了,在圣人跟前又是撒泼又是卖踹...好像不嫁给他老徐家,是不行的了?
这在市井民间也说不通的呀...
“您也说了秦王爷一回来就翻...”童嬷嬷声音一呛,她可不能说金尊玉贵的王爷翻墙...顿了顿,“您也说了秦王爷是把咱们家姑娘放在心尖尖上的,咱们姑娘素日不争不抢,不多话不多言,就说起秦王时红着眼眶很倔气...小姑娘小郎君的,大家伙都是从那处过来的,您得体谅。”
薛老夫人觉得嘴里的荔枝都不甜了,很是惆怅,“体谅,怎么不体谅了?老四若是不姓徐,我敲锣打鼓,陪上半座城池嫁姑娘。偏偏老四是皇家人,你想想,要是含钏受了欺负,咱们怎么办?能怎么办?还能让曹生打上门去?你说说,若是含钏嫁回江淮,咱们找一个身娇体软,哦不,性情温和的少年郎,甭说婆婆,就是他家祖宗从坟里跳出来,也不敢动我们家含钏一根毫毛!”
“敢动,我曹家要他死!”
童嬷嬷想了想,觉得也很有道理,有些为难,“那如今怎么办?秦王都回来了,咱们还相看吗?”
“相看什么呀...”
薛老夫人微微叹了口气,“在圣人那儿都是过了明路了,咱们敢嫁,哪家又敢娶?可怜了咱们家姑娘,放着老太君不当,非去做什么没滋没味的皇子妃...”
薛老夫人越想越心慌,“你看看咱们含钏那样儿,脾性好,心眼少,纯得像一张纸...”
童嬷嬷:?
没觉得呢。
审余氏的时候,心狠手辣得眼睛都不眨一下呢!
“性情又软,就算被欺负也只是算了算了...”
童嬷嬷:??
把余氏和陆管事搞去浸猪笼的,不是她?
“遇到事,只知一味忍让,好脾气得不像是月娘的女儿...”
童嬷嬷:???
我看你怕是忘了这位姑奶奶一边哭一边骂,从福王府被抬出来的样子了...对着圣人和福王想甩就甩,想发踹就发踹...
童嬷嬷神色淡淡的,得嘞,她也甭搭话了,就让老太太自己慌乱吧。
薛老夫人越想越觉得含钏要被欺负,又深觉小姑娘手段、城府都比她那几个妯娌略显欠缺了些,又有些埋怨自己为何不早做准备,一心怜惜着小姑娘命苦,只想孩子多玩一玩再说...
再拖下去,说什么都晚了!
薛老夫人心一横,转身同童嬷嬷说道,“去请几位宫里出来的女官,须有品阶的那种,再去各家大族女学处请来女教员,什么针黹、女工、礼仪、琴棋书画,噢!还有当下贵家姑娘常玩的双陆、马球、捶丸,都须请了教员。”
隔了一会儿,想了想,既然是要玩马球,家里在京郊倒是没草场,请了教员也没处练。
薛老夫人唤住童嬷嬷,“另去官牙买一处平坦宽敞的草场,顺便找几匹温驯漂亮的小马驹!要快!时间不等人!”
童嬷嬷连声应道。
含钏刚走回木萝轩,一下子没忍住,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有些狐疑地立在原地想了想——许是有人在想着她吧。
倒真是有人在想着她。
不仅想着她,还让她重回掖庭学习的噩梦,为她搞了一整套大魏贵族少女“白加黑”全覆盖集训课程...
第三百六十一章 荔枝(中)
初夏时节,曹家那汪平得像镜面的湖被夏风吹得像一方揉搓过的手帕。
夏天亮得早,天际尽处刚露出一丝鱼肚白,含钏便睁开眼,醒了,眼底尽是清明,丝毫不见起床迷惘,迷迷蒙蒙听见窗外有人声,含钏抬起头仔细听,是童嬷嬷的声音。
“大小姐起来了吗?”
紧跟着的是水芳的声音。
“应当是起了,大小姐每天天刚亮就醒,雷打不动。”
童嬷嬷笑了笑,“真是个自律韧性的性子,你跟在大小姐处便好好学学...”
含钏见蒙窗棂的那层澄心堂纸上映出童嬷嬷左右摆头的人影儿,又听童嬷嬷嘟嘟囔囔的,“既是醒了,怎还未叫灯叫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