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慨把那人一把拉脱臼了。
厅堂中静谧得像是一片死寂!
隔了一会儿,方有人扯开嗓门嚷道,“这位可是东南侯家的大郎君!”
“你是何人!竟敢当街伤人,该当何罪!”
“留下名姓来!”
“不许他走!”
一众人乌泱泱地涌上来!
隔壁灶屋,拉提沉着一张脸想要冲出去。
含钏将他一把拉住,眉目平和道,“他不需要你的帮忙。”
徐慨确实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
就冲刚下的那起死手,就算被众人围住了,那些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也不敢轻易对徐慨动手。
徐慨环视一圈,轻声道,“本人姓徐,名慨。”
“若要单练,请出这个堂子,砸坏了桌凳,本人未过门的妻室会生气。”
“若不顾规矩,要全上,本人也奉陪,只是拳脚无言,若是将什么侯爷、世子、少爷伤到了,还请诸位不要怪罪。”
徐慨...
这个名儿有些耳熟...
醉鬼面面相觑。
等等。
未过门的妻室?
尚存有几分理智的那人如梦初醒,一把将众人拦住,着急道,“徐慨...皇四子!秦王爷!快走快走!”
第三百八十一章 荷包蛋(中)
想走?
放了屁就想走?
这他妈一整条胡同都是自家掌柜的!
从巷口的秦王府、到曹府、再到赁下的冯夫人的宅子...
去打听打听!在东堂子胡同,贺掌柜怕过谁!
崔二佝着腰,笑眯眯却态度十分恭顺地把门一关,做了个“请”的姿势,“刚打烊请您走,您不走。如今咱爷有了兴致,您想走?那可对不住了,没门儿!”
堂中诸人缩着脖子向后倒。
若是其他世家子,打了也就打了!
他们人多!
不愁打不赢!
这他妈是皇子!
还是封了王、刚从北疆回来的皇子!
这就不是打得赢打不赢的事情了,这是他们敢不敢打的问题了!
那个尚有一丝理智的见逃跑无门,跪得最快,“噗通”一声双膝跪地,高呼道,“秦王大人大量!都是喝了几杯猫尿,这才忘了身份!我们刚从福建来,若不是有人指点,又怎么会知道这地儿是王妃娘娘的产业!”
这是个聪明人。
含钏歪着头在回廊听。
像看戏似的。
小双儿懂事地给自家掌柜的拿了只小杌凳,又顺手抓了把瓜子递到含钏跟前,“掌柜的,您说这群人知道是您产业,为啥还来挑衅?”
含钏磕了口瓜子。
小拉提用五香、桂叶、糖和粗盐翻炒得很香,含钏嚼着瓜子仁,探了个头看外面,“谁知道呢?千里迢迢从福建进京给别人当刀子,不是蠢就是脑袋有包,这种人的想法,谁能闹得明白?”
外面喧喧嚷嚷的。
这人一跪,有些个怕死的、胆子小的,跟着跪得一点儿心理负担都没有。
七八十个爷们,乌泱泱地跪了一地。
只剩下了两三个喝得醉醺醺又胆子大到摸老虎屁股的刺儿头,还愣生生地站着。
含钏又抿了口瓜子仁,低头把皮儿吐了。
这是眼看着徐慨立了功、又得了赐婚,二皇子端王摔了腿,如今正治着,也不知是治得好治不好,若是就此瘸了,就算是中宫嫡子,离皇位也有八十八丈远;大皇子闲云野鹤,吟诗作赋,分管在礼部,一看就是闲王加贤王的苗子;其他的八九十,还是豌豆苗儿,距离长成铜豌豆,还有些年头。
如今正是买涨买跌的时候。
三皇子、四皇子,买定离手。
比起三皇子,自然是徐慨可攻讦的点更多、不那么光彩的点更多——母族卑微,顺嫔娘娘的母家只是山西太原一家卖布的,她们曹家更完蛋,“黑”出身,混的是江湖,再看她个人,先是当奴才,然后做厨子、老板娘...可谓是在三教九流里混了一圈儿,比起那些个自小就打出名号端庄贤淑的豪门淑女,简直是云泥之别。
含钏埋头又磕了颗瓜子,眼神黯黯的,却听外厅徐慨不急不缓的声音。
“刚从福建回来,不好好述职禀报,履臣子之行、展父母官之德,反而一头扎进京中的是非圈子,是想要做什么?因这是本王妻室的产业,你们便可放纵放肆!?你们是看不起本王,还是瞧不起圣人亲封的秦王妃?”
徐慨背着手凭立其中,面无表情地环视一圈,眼神落在了那个喝得摇摇欲坠的东南侯之子脸上,冷面阎王难得地笑了笑,“本王妻室产业售出的佳酿,便是圣人也夸赞过的。怎么?落到你们口中竟成了猫尿?难不成你们东南侯府中的酒酿比圣人喝的酒,都名贵?都珍稀?都好?”
徐慨冷冷地一声“哼”,眼神从那个清醒的人脸上扫过,加重了语调,“齐世子,你说呢?”
尚存一丝理智的那人是东南侯麾下的一名校官,年岁不大,却颇得重用。
如今听徐慨这样说,吓得双臂一软,险些砸在地上!
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暗指东南侯家的东西,比宫里的都好!比圣人的都好!
这...这...这若放在前朝,先皇能把你的家给抄了!
校官姓王,瑟瑟发抖地抬手扯了扯自家世子爷的衣袖,低声道,“您赶紧赔个不是吧!求您了!”
齐世子袖子一甩,脱臼的胳膊发出一阵剧痛,剧痛冲淡了他的醉意,见满室跪着人,额头上突然冒出一串汗珠子,却不能认输,一个厅堂满满当当的都是他的人!若这个时候他认了怂,在这京城里谁还会高看他一眼!
更别提三皇子!
他前日才进京!
就被曲家的子弟邀约出去喝酒,在酒桌上推杯举盏的,听曲家子弟说圣人压根就不在意皇四子徐慨,否则怎么会指一个当过宫女、做过厨子、在市井里摸爬滚打过的女人给皇四子做正妃?!
曲家子弟这么说,他便留了意!
这就是投名状!
这就是他进京后,给三皇子递交的投名状!
第三百八十二章 荷包蛋(下)
他从福建初来乍到,就听说了二皇子是中宫嫡出,三皇子是宠妃所出,四皇子最弱,母族名不见经传,母妃连妃位都还没混上...既然曲家人在他面前嘲讽四皇子,那说明什么?说明曲家人也想踩四皇子!
他帮曲家人做了他们想做的事,岂不是会更快地融入京城!?
东南侯齐家世子喝得晕晕乎乎的,歪着头看徐慨,抬起还没断的那支胳膊,撂下狠话,“你个卖布生的,给老子等着!”
徐慨扬起眉,单手操起齐世子的脖子,一把拎起往旁边的桌子角撞去!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狠戾又流畅。
含钏愣愣地放下瓜子。
不一样了。
徐慨不一样了。
不仅同以前不一样了,同梦里的那个他也不一样了。
经北疆一行,他整个人好像一块璞玉历经千锤百炼后,终于现出真身...一直没有外在锋芒的徐慨,如今的杀伐之气快要溢出,敏感蜕变为敏锐,阴沉蜕变为平稳,阴狠蜕变为狠厉...与曹醒这只“笑面虎”不同,如今盛怒之下的徐慨予人以强烈的压迫感与恐惧感。
日子越深,含钏的感觉越强烈。
徐慨未待任何迟疑地将齐世子的额头撞上桌角!
一瞬间,头破血流!
校官惊呼。
徐慨如扔掉一包废物,将满头是血的齐世子扔在了地上,眼角向下低垂,声音平和且不轻不重,“..辱我妻子,侮我母妃,上不敬圣人,下不体女眷...东南侯平倭一世,怎会养出你这么个废物。”
徐慨扫视一圈,轻轻抬起下颌,终于吐出了如天籁之音的两个字,“滚吧。”
“不要让本王在京中再看到你。”
“否则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校官屁滚尿流地爬起身来,扑到少东家身上去,看一支胳膊断了,在衣袖里摇摇晃晃,额头和头皮被撞出一个大血洞,正“咕噜噜”向外冒血,整个人闷头闷脑的,若不是鼻子还在冒血水,看上去和死人无异了。
校官哆哆嗦嗦地把少东家另一只胳膊抬起来,正欲快步往出走,却突然想起什么来,一咬牙,转身又跪下,冲徐慨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大男人带了哭腔,“...世子爷年少无知,闯下了大祸,我们侯爷是一概不知的!您想想看,世子爷前日刚进京,就同曲家人吃了一顿饭,今儿个便闹着要到东堂子胡同来,几位幕僚和尉官劝都劝不住...您大人有大量,儿子是儿子,老子是老子,东南侯爷当真是...当真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徐慨目光平缓地看了过去,隔了一会儿方颔首,模棱两可地开口,“这些话,留着给你们家老侯爷说吧。”
校官埋头琢磨了片刻,方恍然大悟,又磕了个头,这才挑起少东家三步并作两步向外走。
...
头子一走,小卒跑得飞快。
阿蝉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抹了把额上的汗,苦笑着同含钏道,“...自从你赐婚的圣旨下下来,咱们食肆那可真是迎来客往...真正来吃饭的人少,来看稀奇的人多...”
看什么稀奇?
含钏蹙眉。
阿蝉手在围兜上抹干净,把小姐妹鬓边的碎发敛到耳后去,“啧”了一声,“看你呀!那些个人来,先望咱柜台,看你在不在。你不在,就挑个不那么打眼的地方坐下,直接扔个五两碎银子,指名道姓要你定下的那几道名菜式,非得问清楚——是曹家小姐惯用的谱子吗?是曹家小姐指定的食材吗?”
阿蝉摇摇头,“等菜真正上来了,吃两口就不吃了,说是要包走——在兄弟跟前显体面。还有些个钱多了没地方烧的,一扔就是千来两银子说要买咱们‘时鲜’的木牌子,我说一早就没卖了,那人还加价,一直加到了三千两...”
“给没?”含钏轻声问。
阿蝉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没给!哪儿敢给呀!这人一看动机就不纯正!知道的说是买牌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买啥尚方宝剑呢!”
含钏抿抿唇,垂了垂眼,没说话了。
待徐慨料理完外间的事儿进来,见含钏套了围兜站在生着火的灶台后,便笑道,“...倒是饿了,给我下碗面吧?”
含钏低头应了个好。
又是切酸菜梗子,又是揉肉丝儿,炒了酸菜肉丝的码子,下了二两面,又撒了芝麻油、油辣子、白芝麻、葱花儿、芫荽、小米椒粒儿...红红绿绿的,闻起来香得还只有三分饿,一下子变成了十分。
徐慨拿筷子挑起面,却见面下还卧了只漂亮的荷包蛋,便笑道,“母妃给我下面也爱卧一只蛋。”
没听见含钏的回答。
徐慨一抬头,却见含钏立在灶台后埋着头,情绪不大对,便放了筷子,蹙眉道,“怎的了?”回过神来,“那些狗嘴里吐出的东西作不得真,听一听就过了,犯不着生气。”
“我要不把‘时鲜’关了吧?”
含钏抿了抿唇,抬起头,目光亮亮的,“‘时鲜’开着叫你为难,旁人想要攻讦你,便会找各式各样的理由——你的王妃,怎么能是开饭馆的老板娘呢?”
这跟身份不大符。来看热闹的、别有用心的、捉摸着要从这处上给徐慨找不痛快的...
以后这些人只会越来越多。
招数只会越来越厉害。
曹家,素来在刀口上舔血,行事虽狠辣却不张扬,寻常人很难从曹家下手。
自顺嫔封了嫔位,成了一宫之主后,山西太原老家的布店和裁缝店也都怼给别人了,顺嫔的父母、徐慨的姥姥姥爷一早便退回镇上做富庶乡绅了。
还有徐慨自己,谨慎敏锐,几乎没有把柄在外,手里更是握着掖庭里暗室那一屋子的财富,处事为人均很板正,也很难从他身上挑到什么错处。
只有她...
半路被曹家找回。
“时鲜”“时甜”还大张旗鼓地开在胡同里。
有心人若想要找事,一定是会来这两处的...
含钏心尖尖都在疼,再次抿了抿唇,“关了‘时鲜’,也省了很多事。”
第三百八十三章 溏心蛋黄
关掉“时鲜”是含钏最不希望的事情。
“时鲜”是她的心血,甚至可以说救了她的命——一无所有地从宫里出来,因为崔氏在白爷爷处待不下去,便摆着摊过日子攒钱,攒下的钱加上当掉徐慨狸猫换太子的那支红玉髓,这才买下来这间小小的庭院。
就算是凶宅,就算是不吉利。
可也是,梦里加现在,在当时,在当时那个情景下,她遇到的最好的事情了。
在“时鲜”东南角那棵大大的柿子树下,百十人走来,百十人走过,无数的人坐在那张桌子上吃着她调配的菜肴,好似拯救了她的人生、点燃了她的期望、重新打开了她的人生——原来她也可以这么惹人喜爱,原来她不是一个一无是处的废物,原来她在某一行某一件事情上也可以做得很好...
亥时了。
含钏喉咙干涩,轻轻低下头,手上无意识地也不知正做这些什么,拿了锅铲又拿碗碟,拿了碗碟又拿锅把手...这里摸摸那里摸摸,看起来很忙,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为什么要关店?”
徐慨咬了口荷包蛋,一股甜香的热流充溢口腔。
是溏心蛋。
外面煎得焦香四溢,蛋黄浓郁且软和顺滑。
徐慨吃得很快乐,听含钏这样说,随口道,“若是为了今日这种渣滓把自己的心血关闭,岂不是得不偿失?明日我放十个暗卫到‘时鲜’来,再遇见这种不长眼惹事的东西,来一个打一个,来一对打一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