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手生香——董无渊
时间:2021-06-20 09:20:23

  含钏心头一惊,忙移开目光,“还...还行吧...”
  余光瞥着小老太太的神色,认真又执着。
  含钏叫苦连天,心里憋着秘密,偏生这个秘密还没向当事人求证,可若是如今推波助澜,败坏了其他小姑娘的名誉是大事,叫曹醒希望落空也是大事,这可咋办?
  曹醒也是。
  一把年纪了,连老太太都瞒,真不仗义!
  “什么叫还行!”
  薛老夫人嗔怪道,想起这几日见的这些个姑娘,可不止东南侯和北国公两家呢!她偶尔去晓觉寺上个香,都有不认识的贵家太太特意来搭讪,身边带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
  他们家醒哥儿,如今可是香饽饽呢!
 
 
第四百一十四章 八宝饭(中下下)
  不过再香的饽饽,也还是有上限。
  真正的豪门世家,比如英国公府、尚家、左家...还有入阁拜相那几位世家,倒是从来没在她跟前说过类似有意向的话。
  毕竟曹醒起来的日头尚短,没根基,如今在朝廷里混,漕帮的生意要慢慢断掉,至少要隐退到幕后,不能太过打眼...再者说了,在这些真正有话语权的豪门世家看来,漕帮算得了什么?这群人动动手指就可以覆灭掉的。
  薛老夫人认识很清醒,轻轻吐出一口长气。
  正因为如此,刚入京的东南侯也有胆量来试试,家里只有三个庶女的北国公也凑了上来,还有那些个四五品官儿...倒不是说瞧不上四五品的官,可祖上家世太薄,姑娘往后在这凶险诡谲的漕帮也硬不起腰身啊!
  左看右看,也就北国公家还不错了。
  是经年的世家,就算是这几代不争气,也有家底在,更何况,他家里还有一个不受宠的庶子跟着四皇子去了北疆,回来就被安排进了西山大营,封了个四品官。
  北国公夫人过来,也是着重推荐了这位庶子的亲生妹妹。
  薛老夫人再叹了叹,“你细想想看,国公爷的二姑娘,好像叫...得缳,杏眼桃腮的,看上去有些羞怯。是国公爷的王姨娘所出,王姨娘是读书人家的姑娘,被国公府老太太聘作良妾的...国公夫人没孩子,那位老太太便一房妾室又一房妾室往自家儿子房里抬。”
  这都摸清楚了?
  含钏心里直打鼓。
  “咚咚咚”
  眼神不止往门口瞥去。
  哥,快来,救命。
  薛老夫人其实也不是十分满意,“我今天细看了看,小姑娘样貌不错,但有些束手束脚。不过,也是难得的了,自小跟在姨娘身边长大,能有这样的举止也不错了...再者说,北国公府女学是有些名气的,”
  薛老夫人不喜欢做姨娘的,自然也不喜欢庶出。
  在她看来,这是北国公家二小姐最大的毛病,也是无法改变的毛病。
  可不是这个,就是那个叽里呱啦说福建话的东南侯家。
  薛老夫人一想起来,脑仁就开始疼,赶忙喝了口蜜汤压住。
  含钏想了想,笑道,“哥哥二十三四了,如今建功立业,也该成亲了。”含钏默了默,低头喝了口水,似是漫不经心地开口道,“只是,咱们家跟别家不同——别人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咱们家可一直都是商商量量的咧!哥哥年岁到这儿了,为人也稳重,您甭叫他盲婚哑嫁啊!至少得告诉他,让他自己想想合适不合适吧?”
  含钏往薛老夫人身侧一靠,撒了个娇,“您看,您和哥哥都不想我嫁老四,不也没拗过我去嘛?”
  薛老夫人顺手摸了把小孙女白白嫩嫩的脸,再低头看到小姑娘脖子上那道疤,注意力瞬间被转移了,抿了抿,“是!如今还后悔着呢!好好的小姑娘莫名其妙多了个疤,当时拦着你哥是我在和稀泥呢!我心里气不气?你说我心里气不气?”
  然后小老太太开始了为期一炷香的唠叨。
  含钏被念了个狗血淋头。
  不过还好,老太太被一打岔,忘了先头
  看着小老太太因说话太多,口干舌燥地喝光了整杯水,含钏抹了把脑门上的汗。
  古有黄香暖席、花木兰替父从军,今有钏儿舍身取义、替兄解困,都是英雄,都是英雄...
  .....
  经含钏一打岔,薛老夫人这才想起来还是得尊重一下曹醒的意见,谁知一连十来日,曹醒都在京畿漕运使司没回家,要么就是夜里急匆匆地回来,早上又急匆匆地走,很忙碌的样子。含钏也没法儿求证,薛老夫人也没法围堵。
  甚至,徐慨和左三娘的“现原形”也很忙。
  含钏大半月都没见到徐慨的身影。
  都说是公事,但谁也没说究竟是什么公事。
  等到八月初,才隐隐约约听到些许风声,好像是朝廷派到北疆的十名官员中的一名,被匪人入室劫杀了。
  朝廷官员,在任上暴毙,还是被人杀害。
  本就不寻常。
  通常民不与官斗,饶是天下漕帮,民间出身最大的帮派都害怕刚上朝廷,又怎会有匪人直接杀上朝廷命官的府邸呢?
  这不合常理。
  也没有这么刚的劫匪吧?
  更何况,遇害的人也不寻常,遇害的地方更不寻常。
  北疆。
  还是北疆。
  身在吏部的徐慨自然忙得脚趾头都抓紧了,执掌京畿漕运使司的曹醒虽与此事,无直接关联,可到底是与徐慨一起去的北疆,自然也跟着忙。
  含钏一颗心都揪到了嗓子眼。
  八月的晚风都透着燥热的气息,含钏本与薛老夫人坐在一块儿看账本,谁知门“哐当”一声。
  含钏一抬头,曹醒风尘仆仆地回来了,看了眼薛老夫人,轻声道,“曹五,找到了。”
 
 
第四百一十五章 八宝饭(下)
  曹醒这一句话,让堂子里的风都静了静。
  薛老夫人缓慢地放下手中的账本簿子,面色凝重地缓缓转头看向曹醒,轻声问出口,“死的?还是活的?”
  含钏手心满是汗水。
  曹醒衣袍边角尽是灰尘飞土,面容白皙、眉眼沉稳的青年人言简意赅,“活的,瞎了一只眼,腿也瘸了,如今被曹生看管在京郊的偏院里。”
  薛老夫人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隔了一会儿方紧抿唇角,扶在四方桌上,缓缓站起身,“走吧,套车,去别院。”侧过头来,吩咐含钏,“钏儿,去披件外衫,外头风大,半夜时许是要下雷雨。”
  曹醒看了眼含钏,笑了笑,“钏儿就别去了?打打杀杀的,小姑娘看这个作甚?”
  薛老夫人脊背一挺,口吻语气难得地强硬,“看这个作甚?看杀害爹娘的帮凶最后落得个什么下场!看看那厮会怎么死!——杀母弑父之仇,怎可置身事外!”
  含钏默不作声地给自己披了件外衫,给老太太拿了件披肩,又让水芳带上一支大油纸伞。
  一路无话,马车疾驰,含钏靠在内厢,透过车帘被风吹起的那点缝隙看无云亦无星辰的夜空。
  起风了。
  应当会有一场大暴雨。
  这场雨,在他们抵达别院前,终于落下了。
  淅淅沥沥,大颗大颗地砸在瓦檐和墙下,砸在车顶盖和车辕上,砸在湿漉漉的青石板巷道上。
  曹生举起一把硕大的油纸伞,单手扶住薛老夫人与含钏下车,待含钏双脚落地,只见别院中乌压压的一片人头全都恭敬又谦卑地齐刷刷高声道,“给老夫人请安!”
  含钏一眼望过去。
  全是漕帮的兄弟,皆牛高马大,气度肃杀,一看便知是从刀山血海中摸爬滚打出来的,透露出漕帮手段狠戾的气质,又看得出这是一群从底层一步一步咬上来的狠人。
  整个别院被他们挤满。
  薛老夫人轻轻点点头,面无表情地朝含钏处瞥了瞥,“见过漕帮大小姐!”
  众兄弟头埋得更低了,声音更忠诚,“给大小姐请安!!”
  含钏有些手足无措。
  薛老夫人反手握住含钏,牵着含钏不急不缓地往里走。
  曹醒走在前面,在最里间的屋子停住,一把推开。
  一股剧烈又恶臭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曹醒与薛老夫人面色丝毫未动,含钏咬紧后槽牙,强迫自己不能露怯。
  里间黑黢黢、空空荡荡的,在人无法触及的地方开了一扇和人头差不多的小窗,不甚明亮的月光就从那扇小窗里倾斜而下,除此之外,整个房间再无光亮。
  曹醒刚一踏入里间,屋内四角的油灯便被点亮了。
  含钏待看清屋子里的场景时,喉头不自觉地翻涌起一阵干呕——一个男人四肢被吊在“十字”木架上,许是昏过去了,头低低垂下,左眼珠爆出,眼珠子摇摇欲坠地悬在眼眶外,满脸血迹,光着上身,后背与胳膊上散发出一股难闻的焦臭味,男人身下有几摊莫名的水液,有的稀黄粘稠,有的似是呕吐物,还有未消融的食物残渣,就像...就像一摊被水泡过的八宝饭。
  房间里,陈腐的恶臭味与肉焦味缠杂在一起,叫人无法呼吸。
  曹醒面不改色地抬了抬下颌。
  一桶凉水浇在男人头顶。
  男人从难耐的恐惧中惊醒,睁开尚且完好的右眼,瞳孔猛地放大,待看清眼前来人时,男人的单束目光出乎意料地停留在了含钏身上。
  男人伸出舌头舔了舔唇角,把嘴咧得很开,露出一排血糊糊的牙齿。
  “...你就是含钏吧?”
  “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男人笑得不怀好意,“就在十年前,我也抱过你...你爹娘滚下山坡,你娘头顶被撞了一个比拳头还大的窟窿,血呀、脑浆呀全都往外渗!恶心得嘞!你爹更惨,为了护住你们娘两,他抵在车厢门口,被一枝硕大的树枝刺穿...听说你是厨子,你做过烤肉串吗?就是那个样子...”
  男人“锵锵锵”地笑起来。
  含钏手紧紧握成拳。
  曹生嘴角抽搐,气势汹汹地横着走过去。
  “阿生,别中计。”
  薛老夫人语声平淡,“他在求死,求死得痛快。”
  薛老夫人拍了拍手,身侧出现了三盏舒服的太师椅,老太太神容淡定地坐下,双手分别扶在太师椅把手上,嘴角微微向上勾,目光平和地看向男人,“小五,你越发没规矩了,见到长辈不率先问候,偏偏去逗弄比你年幼许多的小辈儿...以前,我是这么教你的吗?”
 
 
第四百一十六章 滚油(上)
  含钏也坐下了。
  终于可以认认真真、仔仔细细打量这个造成曹十月与贺华生两个人悲剧、造成她的悲剧、造成整个曹家的伤痛的人。
  刨开被揍爆出来的眼珠子和满头的血迹,含钏只能说这是一个看上去就很平凡老实的人,甚至在平凡老实中还带了几分逆来顺受与与世无争,走在路上压根不会让人多看一眼的。
  或许,就是因为这些特质,让漕帮寻觅了他这么久。
  含钏的眼神落在曹五空荡荡的左臂衣袖上。
  若不是此人少了一支胳膊,或许只会更难找?
  “呵呵呵。”
  男人笑得干涩,低着头,眼眶涌出鲜血,“忘记?怎么可能忘记?从一开始老当家在曹家旁支挑选有能力的小辈,又是请老师,又是放手给权,为了什么!?当初说是寻找嗣子...我真是拼了命地练呀!学呀!不要命地给曹家打码头拼地盘!漕帮那时候想拼运河,是我一拳头一拳头扛下来,一路北上打下来的!被打得后背青紫!被打得腰都直不起来!被打得爬着回家!”
  “所有人都说,我一定是嗣子!在老当家百年之后,一定是我接管漕帮!”
  “结果呢!?他妈的结果呢!”
  “结果曹十月那个丫头片子找了赘婿,成了漕帮的掌门人!老当家使出半辈子的劲儿,把那丫头拱上了那个位子!”
  “既然一开始就没打算把家业交出去,又何必给人希望!”
  男人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近乎咆哮。
  含钏手攥得紧紧的,不可思议地看向男人。
  这是什么逻辑?
  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
  漕帮这种帮会,本就不是单打独斗撑得起来的。在旁支中选择有能力有天赋的小辈,主家出钱出力进行培养,到时也可帮忙,家族拧成一股绳,才能在众多觊觎中活下去啊!
  怎么放在男人眼里,就成了主家出尔反尔、城府深沉了?!
  薛老夫人愣了愣,隔了一会儿笑起来,先是抿唇浅笑,紧跟着放声大笑,“...所以,这就是你成为十月和华生横死帮凶的理由?就因为,你未曾如愿以偿,成为漕帮的老大?”薛老夫人手从椅背上拿了下来,“你想当这个老大,可你好好想想,你配吗?”
  男人猛地抬起头。
  薛老夫人语气平和,不带半分讥诮和情绪,“你为人刻板,不懂变通,无论在生意上,还是人际上,都没有拿得出手的优点。用两个字来形容你的能力,说好听点是‘中庸’,说难听点是‘平庸’,若不是我们主家给你在背后撑着做脸,你试一试,你自己想一想,下头的兄弟服不服你?听不听你话?认不认你做大哥!”
  男人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甚至,难堪到了极点。
  薛老夫人顿了顿,抬起眸子,目光里闪烁着颇有成算的光芒,“当时的漕帮需要的是进取、积极、义气、担当的当家人,你扪心自问,你做得到哪一个!?进取?当初企图北上开疆扩土,你第一个反对;积极?月娘四处走动,帮漕帮拿下官盐、漕粮、军火的运送;义气?担当?”
  薛老夫人终于发出一声讥笑,“你暗杀主家,是为不忠;忤逆长辈,是为不孝;不顾妻儿,是为不仁;贩卖幼儿,是为不义。此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辈,还妄图成为天下漕帮的当家人?弟兄们可服气!?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可答应!?”
  男人急促地喘息,让含钏以为下一刻,他将气绝身亡。
  薛老夫人看了曹五一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转了一转,背对曹五,轻声一叹,“小五呀,有的人一出生就像天上的云彩,漂亮明媚,别人的目光天生就会放在他身上;有的人无论怎么努力,都只会是墙角根下的一抔土,平平无奇且卑贱低微...人要认命,更要有自知之明...低贱的泥土就不要妄想变成天上的云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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